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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酒宴

    “陛下登朝!”

    随着鹄音响起,太极殿迎来了它的第五位主人。穆元朝登上龙座,官员们齐声下跪,行朝拜之礼。

    穆元朝与赫连天光是在祭天后一日返回洛阳城的。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彼时城里的人已经知道了发生在陶渚的事。所以,当大队人马回城的时候,发现往日热闹的街道如今却冷冷清清,老百姓都吓得躲在家里。虽然他们也觉得死的那些当官的没几个好东西,但真正令他们恐惧的,是那个不可捉摸的以暴制暴的权力。

    萧瑾庭骑马走在最前头,一只竹编的小球滚到马蹄下,他勒住马,只见一个三岁的孩童张着胳膊,摇摇晃晃朝他走来。他下马捡起球,刚想给孩子递过去,一个妇女慌慌张张跑过来,看到这阵势赶紧抱着孩子跪下。小孩子不懂大人在干什么,用刚刚嘬在嘴里的食指指着萧瑾庭手中的球,萧瑾庭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就在手指快碰到他头发的那个瞬间,妇女紧紧搂着孩子的肩膀跪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摁着孩子一起疯狂地向他磕头,嘴里喊着,求大人饶命。

    萧瑾庭无奈把球递给那女人,让他们走了,然后回头望向赫连天光。

    赫连天光想起前一晚与穆承瑄的谈话——

    “天光,今天的事我十分抱歉,我不该动手……可……可你也不应该那么做!你知道吗,你的做法可能会将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局面重新引向混乱!”

    “我不怪大哥,我只说一句,倘若今日登上皇位的那个人是大哥你,我不会做这些!”

    “天光……”穆承瑄叹气。半晌,缓缓开口,“你跟我说实话,今天这件事,真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赫连天光没吱声。

    “算了,等受完封赏,你便跟我回晋阳吧。”

    他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见过堆成山的白骨,也见过血洗空的城池,而今,面对这毫无生气的洛阳城,一股阴森的冷气袭来竟让赫连天光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日的太极殿比往常清冷许多,不过有一些新鲜面孔倒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

    穆元朝命人宣读诏书,所有在陶渚遇难的官员皆以国礼安葬,并向家属予以抚恤。接着便是对讨伐崔氏有功之人进行封赏。

    赫连天光居首功,获封柱国大将军、晋封太原王;穆承瑄加赠仪同三司;高潜和贺光则分别被授予大都督;奚泠被封为领军将军;其他人也依次论功行赏。萧瑾庭不在乎什么名分,但穆元朝坚持封他为太尉。

    朝会结束后,穆元朝在明光殿设下酒宴款待众人。赫连天光居上位,穆承瑄坐在他对面,萧瑾庭紧随其后。

    宴席开始,穆元朝率先开口:“此番能如此顺利歼灭崔氏一党,多亏了柱国大将军与在座诸位,今后复兴大靖要多多仰仗诸君了。”说罢,众人一同举杯。

    穆元朝又斟满一杯,站起身来:“赫连将军劳苦功高,这一杯朕单独敬你!”

    自打穆元朝从祭台回来后,就再没提过那件事,赫连天光觉得,不过一个没见过风浪毛头小子,大概是怂了。他端起酒杯朝着穆元朝:“谢陛下。”二人一同饮尽。

    穆承瑄从并州一路南下,连日奔波身体不适,喝了两杯后便自请先行告退。穆元朝说今日是家宴,在座都是自己人,大家随意尽兴即可。

    众大臣轮番向柱国大将军和大都督敬酒。高潜来者不拒,贺光在穆承瑄离开后也悄悄找了个理由溜了。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到柱国大将军席前:“温子荆见过大将军。”

    赫连天光抬眼扫了一下:“哦?你就是那个新上任的中书令?”

    “正是。”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端起酒杯,他看赫连天光没动,微微一笑,抬头一口气将杯中的酒饮尽。

    赫连天光虽然瞧不上这等读书人,但为了保持风度还是要装装样子,他见眼前这人倒有点豪气,便也将面前的酒饮下了。

    年轻人礼貌地说了一句:“多谢。”转头回自己的坐席。有一瞬间,他的目光与穆元朝接上,穆元朝以不被人察觉到幅度朝他点了点头。

    城阳王随后也端着酒杯走到穆元朝跟前:“臣拜见陛下。”

    穆元朝看到城阳城立马示意他免礼:“听说城阳王前几日突发热病卧床不起,不知现在身子可好点了?”

    他也是回到洛阳后才听说城阳王因病避过了陶渚那件事。

    “多谢陛下挂念,臣这两日感觉好多了,不过也不敢大意,今日便以水代酒敬陛下。”

    “是该元朝敬您,感谢皇叔当日在太和殿为朕解围。”

    “陛下哪里话,您吉人自有天相,那日就算不是臣,想必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为陛下说句公道话的。”城阳王说完这句话,穆元朝下意识瞄了眼萧瑾庭。

    城阳王微笑着俯身告退,又走到赫连天光面前:“大将军。”

    他看赫连天光的眼神与看穆元朝的截然不同,就像一只洋洋自得又收敛锋芒的藏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赫连天光也心领神会,二人默契地干杯。

    萧瑾庭虽也被人敬了许多,但每次都是象征性地抿一小口。酒宴进入下半场,他环视了一周,发现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郑虎。

    “郑大人,怎么一人在此独饮?”

    郑虎一见萧瑾庭,脸上漾出微笑:“没什么,只是这场景让我有些恍惚,上一次参加这种酒宴,还是先帝他......”郑虎顿了顿,“可惜呀。”

    “说来,自打我们入京后,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您,这次要不是多亏了您,洛阳城怕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明彦自小就跟着跟着陛下,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陛下确实是有治世之才,我不过是顺应大势而已,只是......”郑虎看了看穆元朝,又看了看赫连天光,眼睛不由得垂了下去。

    “或许,是我老了,有些事我看不明白,也不想管。”郑虎提手喝下一口酒,“我已经想好了,过两天就上呈辞表,请求回乡,只是,明彦这孩子不肯跟我回去,我担心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明彦是个有上进心、有理想的孩子,如果您信得过我和陛下,就让他遵从自己的内心,大靖需要千千万万像明彦这样的年轻人站出来,我想郑大人您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吧”

    萧瑾庭的话叩开了郑虎心中那扇紧闭的大门,他的思绪穿越回遥远的过去,记忆中的那些金戈铁马,仿佛昨日一般萦绕在眼前。

    “可是这条路太难太难了,你们真的下定决心?”

    “九死无悔。”

    他激动地抬起手拱在胸口:“那臣就将儿子托付给萧大人和陛下了!”

    亥时三刻,众人纷纷带着醉意散去,只留赫连天光和高潜醉的不省人事,穆元朝差人把他们分别扶去偏殿休息。

    高潜脸醉的通红,不停挠着胸口,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相比之下赫连天光倒是相当有“酒品”,就躺在那呼呼大睡。

    穆元朝虽然也喝了不少,但此刻的他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头脑异常清醒。

    他屏退左右,悄悄走进偏殿。

    烛光下,赫连天光凹陷的眼窝显得有些恐怖。

    穆元朝长长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从袖子中掏出一样东西,只见一道冷冽的寒光从赫连天光眼皮上滑落。

    那只手却急停在半空,像是被突然冲出的绳索束缚住一样,让原本心虚的穆元朝着实吓了一大跳。他猛地一回头,发现萧瑾庭站在他身侧紧紧握住他的手腕。

    “瑾......”元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萧瑾庭捂住嘴,匆匆拉了出去。

    穆元朝挣扎着夺回自己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这话是我要问你!”萧瑾庭压着声音气呼呼说道,“你疯了吗?”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杀了他我们便可以替卢先生报仇,不再受制于人了!”穆元朝不理解萧瑾庭为什么要拦着自己。

    “你以为我们的敌人就只是赫连天光吗?太后说的没错,你还真是天真。难道你忘了我前面跟你说的那些话?现在周围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对,他赫连天光是图谋不轨,但至少这个阶段,我们还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来稳定局面。况且,赫连天光前脚刚在陶渚杀了那么多人,后脚你就把他杀了,在外人看来这算什么?狗咬狗吗?”

    穆元朝喘着粗气,慢慢放下手中的匕首,直接瘫坐在地上。

    “元朝,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既然我们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走下去。纵然前面有错,我们还有机会去修正去补偿。”

    “瑾庭,我没想到,我实在没想到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穆元朝捂着脸,眼泪从手掌间滑落,“我最初只是想寻回一个公义,我想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可我没想到,究竟怎么,它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瑾庭,你说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萧瑾庭蹲下来想安慰穆元朝。

    “你当初说得对,我就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根本没有掌控局面的能力!”穆元朝狠狠朝自己的大腿捶了一拳。

    萧瑾庭赶忙一把拦住。

    穆元朝看向他,一汪黑瞳中倒映出一张清秀又凌厉的脸庞。

    萧瑾庭也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穆元朝头顶,另一只紧紧握住穆元朝的手:“放心,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次日晨晓,阳光穿透窗棂照在明黄的枕头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赫连天光大概还没习惯中原的味道,他挣开惺忪的眼睛,用手撑着身子艰难地坐起来。

    他下意识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眼前是一片陌生的环境——明黄的围帘、古陈的家具摆设,他努力地回想着,倏然间,脑袋好像被什么击中似的,嗡地一声响。他想起来昨天的酒宴,不对,以自己的酒量不可能会喝到一点记忆都没有。

    他从床榻上弹坐起来,踩上鞋子便要往大门口冲,忽然被一声“大哥”叫住。

    高潜从另一侧偏殿走出来,揉着眼睛嘴里念叨着:“他娘的这是什么酒,喝的老子头疼。”

    突然,大门打开,一个身影从光中走来。

    赫连天光一时不适应这么强烈的穿刺,他在心里默念了两声,缓缓睁开眼,只见穆元朝面带笑意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面盆的小黄门。

    “大将军,你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