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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站在楼下,亭后背的冷意依旧没有消失。

    当知晓彼此姓命之后,列车上娱乐的聊天便没能再继续下去。

    对于左七这个人,亭还是比较了解的,左七的岁数比他大了近十岁,可以算是他的大哥。

    亭偷偷听闻,原来他们很多人都是被一些中间介绍人骗进来的——每成功进来一位,外面的介绍人都会有不少的分红。

    可只是这样,亭甚至都不会抱怨、仇恨什么。但偏偏就是左七说过,他会和亭一起进入……

    那时,亭只是一个十七岁的辍学生。

    一个普通的辍学生。

    一个穷得快读不起书的普通人。

    他和母亲缩在一间出租房里,一间出租房只有十多平米,每一层楼塞着五六个小房间。

    这栋楼很小,共三层,几个厨房厕所什么的都是多人共用,亭杵在楼下,第二层的中间,那便是他和母亲的出租屋。

    他想过也许母亲已经搬离,可是他觉得这不大可能——但他暂时也没有联系母亲的方式。

    回忆的场景似乎泛黄,一幕幕追逐打闹的情形重新在亭眼前重现,他的童年是不乏快乐的。

    他本就不是因为不快乐而离开的家。

    但他现在希望他的母亲已经搬离,因为周围很多房间已经翻新,可是唯独自己直直看向的那一间,依旧破旧如初。

    还有黑的、红的笔墨。

    墙上门上写着各样的大字……

    无一例外,都写着欠债还钱。

    亭顾不得其他,发了疯似的冲上楼,坐在一层门内的房东一把扯住亭,却没能抓住。

    但也有别的原因:房东看清了这位少年的面容。时隔两年,似乎没变多少。

    咚咚!

    可敲门已经不能让亭等待下去,他决定破门而入。

    门内的母亲正守着孤零零的一张床,他半跪在地上,床上是破旧的花棉被,还有被揉得不成型的散落的纸钞。

    “亭?”

    亭呼呼喘着气,这气喘得时而颤抖。

    “是亭儿吗?”

    母亲就扑过来了,她抱紧亭,亭连动都没有动,前几秒他是真的害怕,但他现在又没有那么害怕了。

    “妈……”

    “妈对不起你……”母亲呆滞的眼神忽然就闭住,她哽咽起来。

    “我……”

    “妈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亭已经听不清母亲在说些什么,但是此刻其他都不重要,他只想静静地抱着母亲。

    可这显然不太可能。

    房东已经追上来,他的手中拿着一把扫帚。

    “给我滚蛋……给我滚蛋……”房东扯着嗓子一直大吼着几个字。

    房东不年轻,此刻他的脸涨得像一颗红苹果,仿佛马上就要气昏过去。

    “房东爷爷……”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消失了两年,他记得这位爷爷并没有那么得暴躁。

    “现在你儿子回来了……该交清这些房费了吧?”

    母亲已经过成这样了吗?亭联想到门外的大字,他不禁瞪直了双眼。

    “不是……”

    母亲和房东推推搡搡着又出了门,还将亭锁在房间里,但过了才几分钟,母亲便又回来了。

    房东爷爷已经走了。

    “家里……”亭直接发问。

    “家里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回复得很平静,“我换了个工作,正准备要搬家,东西都搬走了。可是最近又和房东他起了一些纠纷……所以……”

    “哦。”亭的眼神好像有些恍惚。

    “你看,”母亲又拿出几张一百的银币,她将钱塞在亭的手中,“我只是在打包东西,没想到就在要离开的前一刻——你就回来了——这真是……”

    “原来如此。”

    “你去买些菜吧,晚上我们好好吃一顿。”母亲的目光一直落在亭的脸上,可每当亭一看她,她却又忽地将目光移往别处。

    亭不是傻子,但他还是决定去买菜。

    这一切都很明显。

    不过他依旧有些困惑,不管怎么样,都不该生活成这样。他记得母亲是一个厂子里的流水线工人,她靠着自己的双手,是足以养活自己的。

    而且组织说过,也确确实实会为每一个组织里的成员编造一个很好的消失理由,比如去南部森林探险,去远南冰岛做研究调查。

    至少,如果一切正常发展,母亲不可能会活得没有房住。

    亭最痛心的,还是这一切的一切,皆是由他的离去所导致,他消失了两年,他觉得自己导致了一切不幸的发生。

    但如果还有重选的机会,他还是会踏上这条道路,不同的只是,他不会再认左七为大哥。

    “小伙……小伙?”卖葱的小贩连续喊了几声。

    “嗯,嗯……”亭赶回过神,连连表示不好意思。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亭正要起身,身后就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这不是?”

    亭想到会遇到熟人,但没想到会遇到这么熟的人。

    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

    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脸,一切都很小,而且小得很亲切。但就是这样皆小的五官,稳稳降在一张白嫩的小脸上,反而显得刚刚好。

    亲切的人,一般笑起来也很好看。

    她笑起来很甜——眼睛也一起笑。可惜亭不敢收下这份甜美——因为眼前的这位,是他的前女友。

    亭猛地就低下头。

    亭知道自己是个直男,还是很铁很硬的那种。尽管他只是现在知道,以前却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别人不信,他也不信,他谈了恋爱,还算是早恋。

    “你好……”

    “你居然能活着回来。”

    “这……”亭想不到甜美的背后会是这样的恶毒。

    “你两年前在当护林员的时候,不小心点燃了整片森林——之后便被派去远南站岗戍边了……你还敢回来?”

    “有这么一回事?”亭抿了抿嘴。

    卖葱的小贩往亭的塑料袋里加了一把葱。

    “那我……是被通缉了?”亭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家都负债累累了,这跟通缉有什么区别。”忽然边上又蹭出来一个人。

    “你是……”亭着实想不起来了。

    “王二!”那人大喊道,“叫你妈快点还我爸钱,好几万呢……真不知道你妈帮你这种将死之人用钱摆平个啥东西。”

    “我妈给我花钱找关系?”亭大惊失色。

    “是啊——”有一个人跳了出来,“你妈借遍了——可能你看到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小爹爹。”

    一旁卖葱的小贩慢慢地又从亭的塑料袋里牵出一把葱,不过却被亭一巴掌打得缩了回去。

    “什么?”亭快要将眼角挤裂开,“你又是谁?”

    “哼哼哼……我是徐大狗,要不是我大哥帮你妈找关系,你早不知道死了几遍了。”

    “你大哥?”

    “我大哥就是左七!”徐大狗也大喊道。

    “左七……”

    “左七知道你犯了这么多事,第一时间就提醒了你母亲。然后呢,就收着你母亲的钱,顺便帮你找个关系让你好好活着——以及每个月拿钱办事,通知你母亲,你的真实生活情况。”女孩说得不紧不慢。

    “我们这个市这么多人……”

    “确实,都是你的小爹爹哈哈哈哈……”王二冷笑道。

    “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因为左七是你的大哥啊!你怎么……”徐大狗生气地大吼。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亭的声音变得低沉。

    “不是,老子催债不行?”徐大狗更加生气了——他想起今天早上踩了一坨狗屎,这亭看着也像一坨狗屎,真是晦气!

    “可以。”亭说道。

    “滚啊你……”王二一脚就踢了过来,“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以前读书你就这傻样,好像你跟个圣人一样,啥事你都不上心是吧?装清高是吧?很帅是吧?”

    咔嚓!

    飞脚踢得很慢,但是断得更快。

    “啊啊……”王二一下子就摔倒在地。

    “老子我一刀……”徐大狗看起来像是有备而来,他的口袋里忽地就伸出一把弹簧刀。

    啪!

    一个比弹簧刀还快的耳光扇在徐大狗脸上。

    徐大狗竟然被扇得腾空飞起。

    真爽……

    但是当弹簧刀重新伸到他的眼前时,他突然觉得不爽了,他直接吓尿了。

    “多杀几个人,我也不介意。”

    亭的一句话让周围的小贩连摊子都不敢收,就都吓得跑没影了。王二抱着腿在地上打滚,徐大狗却大喊着:“谁制服他,我给一千块!”

    “你走吧。”

    王二和徐大狗多么希望这句话是对他们说的,可惜英雄一般不杀的只有美人。

    “好的!”

    小小的眼睛笑起来,小小的嘴角勉强挤出微笑,美人飞似得跑走了。

    “等等……”

    “你不能放走她!”

    “是她让我们来的!”

    王二莫名其妙地着急了。

    “她让你们来的?”亭凑近倒地的王二。

    “是,她说今天带我们来催债。”

    “催债?”

    “因为你妈一下不还钱……我们也想……”

    “你们要来杀我?”

    “是……不是不是!”

    “她要你们来找我催债?”

    “不是……是!”

    “还是来杀我?”亭晃晃手里的弹簧刀,刀面亮得可以照出王二恐惧的面孔。

    “杀你……不杀你?”

    “徐芷让你们来杀我?”亭大吼一声。

    “是……不是……”

    亭忽地扔掉弹簧刀,平静地说道:“其实我都知道,左七让你们来的。”

    弹簧刀落地,发出叮的一声。

    “他没让我们催债……啊不没让我们杀人。”

    亭却依旧平静,他已经明白谁要来杀他了,他大概早就该明白。

    “左七没杀我,我也不会杀你们。”虽然亭只有十九岁,但作为一个和生死打交道这么长时间的作战人员,制服两个毛手毛脚的杀手,就像是上床下床一样简单。

    “谢谢谢谢……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徐大狗肿着脸赔笑道。

    “哦?”亭指了指王二被打断的腿,“你的兄弟可以交差,你呢?”

    “一腿……双用。”

    “我觉得这不够兄弟。”亭一脚踩断了徐大狗的腿。

    “啊——”

    ……

    ……

    树叶春天就长出来,秋天就发黄飘落了,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世界上还有更多不显而易见的,甚至远远还不能被理解的事情。

    就像亭不明白自己塑料袋里的葱为什么突然多了好几把,就像亭的母亲在家等着儿子买菜归来,却等了很久,最后只等到一份去派出所赎人的口头通知。

    对于亭来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可恶!

    左七并没有想杀自己,但确实想要教训自己一顿,要把自己的嘴给打得堵住。

    亭还在念叨着一定是左十一通风报信了,忽然一阵冷风吹来,他开始瑟瑟发抖。

    初春的夜晚,也是冷的!

    亭总是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自己已经变成那种无论何时都会冷静的高人了,可他再一次否定了自己。

    亭又鲁莽地搞乱了一件事,今天没能陪母亲吃饭,也没能杀掉左七,明天还会有仇家找上门,而自己仍然没有让母亲幸福的能力。

    他想起了在岛上的经历。

    失去父亲或是母亲,那都是让人痛苦的。亭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抛弃,他只能和母亲一起相依为命。

    亭也小到记不得父亲的长相。

    他每每记起混沌,每每记起拉美,他就会心痛。他时常为别人感伤,却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才是最值得感伤的那个。

    或许这才是人最真实的情感吧……

    亭倒是还有着优势,作为一个热血沸腾的少年,他被冷风吹几下,不但不会太冷,还有可能更加兴奋。

    而作为一个少年,他可以不在乎过多的失败,也许……明天的事情,可以明天再想。

    他赤身裸体着,呆呆地一下哭一下笑。但好巧不巧,他偏偏就被扔在了一处夜店的门口,保安持着大棒,马上要过来驱赶神经病了。

    “亭?”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但亭可不想再遇到老同学了。

    这个人搂着四个美女,可以说,这四位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天使与恶魔的结合体。

    亭一下子想不起他,他想不起的同学确实也很多很多。

    “是我啊——”

    摘下眼镜,那是一对浓浓的黑眼圈。

    没有穿透力,但却有与熬夜人完全不同的富贵气质。亭突然就明白,有的人的黑眼圈是熬的,但有的人不是。

    竺大卫?

    竺大卫打量着亭,他的墨镜其实是被吓掉的。他好像也突然明白,原来有的人的高冷,真的是冷出来的。

    不过亭马上又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上床下床有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