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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6年的端午节,母亲像往年的端午节一样,带着我和弟弟去外婆家过节。

    我们一般都是提前一两天到,这样母亲就可以保证在端午节前把粽子包好。外婆很喜欢吃母亲包的红枣糯米粽子,舅舅一家人也很喜欢,我们姐弟两也喜欢。我们基本上都是在端午节当天回家的,这样我父亲也可以在端午节吃到粽子了。我们每次从外婆家走的时候,都会带很多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外婆家总是有很多好东西,好像取之不竭一样。

    那年的端午节是个例外,我们当天并没有回家,因为我的三个姨妈特意从外地赶回来过节。母亲自然会留下来跟她的姐姐们一起住几天。得知,我们不走的消息,艾青高兴的不得了。

    她抱住我说:“静怡,太好了,我们又可以一块儿玩儿了。”

    “我想,这次我们可以多玩儿几天了。”我开心地说。

    “我们今天去看电影吧!”她狡黠地看着我说。

    “看电影?我们去哪里看电影?”我惊讶地问。在那之前,我只在村子里看过两次露天电影,放映的都是李连杰的《少林寺》。

    “嗯,听我同学说小镇上开了一家电影院。”她说。

    “电影院是什么?”我问。

    “听说电影院很大,比我们的教室还大,里面可以坐很多人。”她说。

    “电影院里放什么电影?“我问。我想,要是《少林寺》我就不去看了,因为我已经看了两回了,我把里面的台词都快背下来了。

    “《新龙门客栈》和《笑傲江湖》,每天都放。”她兴奋地说。

    “好,那我们去看吧。今天就去?”我听到陌生的电影名字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那是什么电影。

    “好,那我们吃完中午饭就去。”她激动地说。

    “好”我笑着说。

    “一会儿,我要穿上我最漂亮的裙子。”她说。

    “那我呢?我没有带裙子。”我有些失落,因为每次去外婆家我都只穿一身衣服。

    “没关系,你穿我的。我有好多裙子我现在穿起来都有些大了,你肯定能穿。”她说。

    “好。”我很开心,因为我觉得那些裙子,我不仅仅可以穿一次,说不定还可以穿回家呢。反正艾青穿起来大了,那裙子就应该给我穿。

    “我一会儿会抱住奶奶,偷她兜里的钥匙。”她说。

    “为什么?”我既纳闷儿又激动地问。我期待着她告诉我姨妈们又拿回来新奇的零食了。

    “因为我要拿我的压岁钱啊!我的压岁钱是奶奶保管的。她把钱放在一个铁盒子里,锁在柜子里。”她说。

    “为什么要拿钱?你要买什么?”我问。我有些失落。比起钱,我更关心柜子里藏了什么我没见过的食物。

    “要买电影票啊,五毛钱一张,我们得买两张。我要拿一块钱。”她机敏地说。她没有用“偷”这个字眼,因为她觉得那本来就是她的钱。可她也知道,如果她明目张胆地跟外婆要钱,而且理由是去看电影,那她是一定要不到钱的。

    “噢,我没有钱。”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没事,我有钱。我的压岁钱差不多有五十块呢。”她得意洋洋地说。

    “这么多啊!”我惊叹道。听到五十这个数字,我惊讶不已。因为我每年的压岁钱,最多也就十块钱。

    每年除夕夜守岁的时候,我父母每人都会给我一块压岁钱,但是到了正月初一,钱就会被母亲没收了。压岁钱带给我的感觉,就是大年初一一觉醒来,我翻开枕头时,看到混合着蒜瓣的钞票时,那一瞬间的喜悦感。

    我的其它压岁钱,都是父母带着我走亲戚拜年的时候,大人们给的。同样,我也只有用双手接住钱,并将钱装模作样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带回家的份儿。因为一到家,那些钱就会被母亲照单全收。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亲戚们给的压岁钱毫无兴趣,甚至在我双手接过钱的时候,我的心里连一丝瞬间的喜悦感也没有。母亲总是说,她帮我攒着压岁钱。后来,我就没再见过那些钱了。

    实际上,在我读初中之前,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自己花钱的感觉。我需要什么,都是问父母要的。有的他们认为我需要,就会给我买;有的他们认为没必要,就不会给我买。我很羡慕艾青。她不但知道自己的钱放在哪里,而且还可以自由支配。

    “嗯。姑姑们给的最多。”她轻描淡写地说,就好像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当时想如果我正月也能在外婆家见到姨妈们就好了,那样的话,说不定我也可以有五十块钱了。但我转念一想,反正钱也会被母亲没收,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那我一会儿给你打掩护。”我说。

    “我们先去挑衣服吧。”她说完领着我去了一个没人的房间。

    她打开柜门,把放在最上面的三个包袱都拿出来放在床上。我站在她身边,紧紧盯着那些包袱,等待着她打开。她没有打开,还继续在柜子里探寻着。

    “我三姑上次拿回来的裙子,有好几件我穿都大了,你穿肯定合适。”她说着,将头伸到柜子里面,身子倾斜着也弯了进去,然后从里面抱出来一个很大的包袱。

    我凑到她跟前接住包袱,我们两用手抬着把包袱放到床上。(用布包袱收纳衣服,是外婆的习惯。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包袱包裹着,春夏秋冬、男款女款、大人小孩各有不同。)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在外婆家就变的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了,甚至开始有些拘谨。我不再趁着外婆外出时,霸占着沙发当弹簧玩儿;也不再探头探脑,在外婆的柜子前凑热闹。我总是很规矩地静静等待着。我等待着外婆或者舅妈把好吃的递到我手里,给什么吃什么,给多少是多少,绝不贪婪。我等待着外婆把衣服、鞋子塞进母亲的包里,绝不会要求我要穿走这件,带走那件。

    那一刻,我等待着表妹打开包裹,将里面的衣服展示在我面前,让我一睹为快。我等待着她说“这件给你、这件你穿不穿、这件也给你”。我绝不会主动打开包袱,或者主动挑选。尽管包袱里的好多衣服,我都很喜欢。

    我现在想来,应该是母亲对我孜孜不倦的教育,在我的意识形态里开始起作用了。

    艾青先打开了最大的包袱,然后看着我说:“静怡,你看着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这些衣服,我现在穿都大了。”

    “我可以自己挑吗?”我惊喜地问。

    “嗯,你自己挑。多挑几件,还可以带回去穿。”她微笑着说。

    我对她的慷慨感激不已。我凑到那一摞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跟前,先是用手指轻轻地划过,然后把我喜欢的颜色从里面抽出来。我抽的时候很小心,生怕把衣服弄乱。

    我按照这个顺序,不停地在镜子前面比着衣服。最后我发现,每一种颜色我都喜欢,因为我把所有衣服都比了个遍。其中,包括十来条漂亮的裙子,它们的颜色和款式看起来都不一样。这些衣服,都是我那些城里的表姐们淘汰下来的。但我觉得它们跟新衣服完全没有任何差别,而且我母亲为我做的新衣服,也没有那些衣服好看。

    我挑的眼花缭乱。在艾青的建议下,我试穿了几条连衣裙。最终,我可以穿上,并且带走的裙子有三条。虽然我都想拿走,但我看得出来,当我将一件件裙子穿在身上,并且看上去光彩夺目时,艾青先前的慷慨有些含混不清了。她担心那些衣服被我穿走以后,自己就没有机会再穿了。

    “你今天就穿这件红色的吧,我觉得这件红裙子漂亮。”艾青说。

    她的建议与我的想法一样,这令我很开心。在她为我挑选的三条裙子里,红裙子是我最喜欢的。那是一条针织面料的连衣裙,摸上去很柔软。裙子剪裁也很特别,上半身有一个类似小马甲的设计,是白色和红色拼接的,白色在里面,红色在外面,而且白色领口处还有一只红色的小蝴蝶。裙子看上去像两件衣服,但其实是一件。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款式的衣服,自然特别喜欢。

    “好,那我就穿这件。”我愉快地说。

    “好了,你的衣服选好了。现在该给我挑衣服了。”她说。

    话毕,她动作娴熟地打开了另外一个较小一点的包袱。我看到里面的衣服五颜六色。我猜想着它们的款式和艾青穿上身的样子。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说:“你赶紧穿上,让我看!”

    我一直认为,姨妈们总是把最好看的衣服给艾青,她挑剩下的才是我的。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徐不疾地将一条条裙子穿上又脱下,心中既羡慕又嫉妒。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我的红裙子在她的任何一条裙子面前,都有些黯然失色。

    艾青将试过的衣服,随意地扔在床上。不一会儿功夫,床上就出现了两堆衣服。

    “你说我穿哪一件好看?这几件是我还从来没穿过的,那几件我已经穿了几次了。”她指着堆在床上的两小堆衣服问我。在两堆衣服中间,摊着一个包袱皮儿和两三件上衣和裤子。

    “我觉得这件绿色的就很好看。”我在艾青没穿过的那堆衣服里,指着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说。其实,我更喜欢的是橙色的那一套,我甚至希望表妹说她不喜欢那套衣服而慷慨地赠予我穿。

    “嗯,这件是不错。但我不太喜欢这个松紧。”她指了指裙子的袖口说。

    “那你喜欢哪件?”我问。

    “要不就这件橙色的吧,你觉得呢?”她指了指我心仪的那条裙子说。

    “嗯,这件不错是不错。不过,我觉得这件有点像电视里面学生穿的校服。”我口是心非地说。

    “嗯——,是有点像,但我觉得很好看,咱这里可没有校服。你看,这个褶子好漂亮,还有这个小小的口袋也很漂亮啊!”她解释道,仿佛她说这些就是为了说服我似的。

    “嗯,是挺好看的,很特别。那你就穿这件吧!”我微笑着说。

    “好,那我们都穿白袜子吧。”她说。

    “嗯,好。”我说。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都穿上了新裙子。大人们都夸我们两个小姑娘很漂亮。

    饭后,艾青找机会跟外婆撒娇。当时外婆正坐在沙发上,她站在外婆侧面,将胳膊环绕在外婆身上,然后,偷偷将手塞进了外婆的上衣口袋。她拿到钥匙以后,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把外婆支开。

    于是,我拽着外婆的一只胳膊说:“外婆,艾青今天给我几条特别漂亮的裙子,你要不要都看看,我可以都穿给你看。”

    外婆在我的搀扶下,笑盈盈地去了另一个房间。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艾青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她拿到了。我开心的笑了笑,掺着外婆坐回沙发上。

    为了表现的自然一些,我们是在下午两点左右,才跟我母亲说我们出去玩儿的。当时有一个艾青的同学来家里跟她借小人书,于是我们就以一起去她同学家看小人书为由出去了。

    我们刚出门,艾青就激动地对我说:“静怡,你猜我还拿什么了?”

    “你还拿什么了?”我好奇地问。我想我们连书包都没拿,怎么可能拿什么东西呢。

    “噔——噔——噔——噔——“她笑着用一只手撩起了裙子。我看到一个粉色的保温杯垂在她的百褶裙与白色的长筒袜之间。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正拽着一跟带子,那根带子是从她的百褶裙的腰身里穿出来的。

    “哈哈,难怪你要穿这条橙色的裙子!”我笑着说。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穿的这条裙子,我是本来就喜欢这条裙子。”她一边解释着,一边将保温杯从裙子下面拿了出来。

    “里面装的什么?”我问。我还在想着她刚刚滑稽又搞笑的样子,不禁又笑了。

    “麦乳精”她高兴地说。

    “麦乳精是什么?”我问。

    “是一种很好吃的粉末,冲水喝很香甜,干吃也特别好吃。”她说。

    我很好奇麦乳精究竟是什么味道,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喝一口。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说:“太好了,我们一会儿可以一边看电影,一边喝麦乳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