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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我母亲听到我男朋友要来家里吃饭的消息后,乐的合不拢嘴。我父亲的喜悦更加含蓄一些。但我从他絮叨的话语中,也感受到了他的好心情。他们一致要求我陪着他们去趟超市,说是要采购一些招待客人的新鲜食材回来。我勉强答应,心里想的全是我即将着手撰写的方案。

    他们在超市的食品区选购了很久,他们之间时而会产生一些小小的争执,时而又异常和谐。母亲说她要做红烧肉,父亲却说她的红烧肉做的一般,小酥肉才最拿手。母亲说,一定要有陕北特色的炖羊肉,父亲点着头表示赞同。母亲说酥鸡也不能少,父亲说是。母亲说,还得做个红烧鱼,父亲说母亲做的鱼差点意思,不如我做的好吃。他们齐刷刷地看着我说,“静怡,鱼你来做吧。”我看着他们满脸热诚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好,我来做。”

    随后,母亲又问我唐凯喜欢吃什么菜、什么水果,有没有什么饮食偏好。我镇定自若地说着谎话。虽然我对他一无所知,但我尽量编出一些听起来真实可信的饮食喜好。我母亲按照我的谎话,采购了所有东西。最后,她好像恍然大悟似地说,“静怡,这些东西,你不是也喜欢吃吗?”我漫不经心地说,“嗯,我跟唐凯口味差不多,我两能吃到一起去。”她听完后,开心地说,“那挺好,两个人能吃到一起去,也是一种福气。”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二天中午,唐凯很准时地来我家吃饭。我父母像欢迎贵宾一样款待了他。餐桌上简直摆放着一桌陕北特色的年夜饭,另外还有我擅长的几道素菜和红烧鱼。茶几上摆放着我爱吃水果和坚果。虽然,我不确定唐凯是否吃得惯那些饭菜,但他表现出很享受那顿饭菜的样子。

    我对此很感激。实际上,他从一进门就表现的完美无瑕、天衣无缝。他不但很客气地为我父母准备了一些营养品,而且在餐桌上也跟我的家人表现出一种熟络又亲切的热情。他很愉快地跟我父母聊天,很亲密地为我夹菜,仿佛我真的是他女友似的。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唐凯居然很了解陕北的风土人情,他对我家乡的一些习俗说的头头是道。我父母听的一个劲儿满意地点着头。他们积极地回应着他的话,或补充或附和,氛围其乐融融。除了对我家乡的习俗信手拈来以外,唐凯还在我的父母面前大肆夸赞了我,他说的都是些毫无依据的话。比如,他说我很聪明,工作上如鱼得水,又说文笔了得,都能够写书了。诸如此类的话,他说了很多。最后,他说我性格很好,很会生活,他跟我在一起跟开心。我母亲听到这句话有些吃惊。我能看得出来,她想说她的女儿性格一点也不好,爱发脾气,爱急躁。

    但她没有说,她说的也是一些关于我的漂亮话。她说我是我们全家人的骄傲;说我从小就很聪明,学习成绩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名列前茅,大学里也一直是优等生;她还说我很有耐心、很细心,一点也不马虎,任何事只要交代给我,我就一定能够很出色地完成。她也说到了我的工作能力。她说我很了不起,一个女孩子在大城市里奋斗,还能够自己买房子。最后,她说我是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好女孩,并且肯定了唐凯的眼光和我们未来携手后的美好生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我母亲这样表扬我,虽然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只是为了得到唐凯的进一步认可才说的那些话,但还是很开心,开心的有点难过。

    我母亲说这些的时候,唐凯听的很认真,而且还适时地做出回应。期间,我父亲也做了简洁的补充。那顿饭,是我听到表扬最多的一次。最后,这顿相谈甚欢的家庭宴请,被我以强硬的态度打断了。我说唐凯还有个会要开,得回公司去。唐凯也顺势附和了我的说法。

    他起身的时候,我母亲在三嘱咐他,不忙的时候再来家里吃饭。我父亲也附和了几句客套话。我能看得出来,他们都对唐凯很满意,所以才说那么多关于我的好话。唐凯离开后,我的推测也得到了我母亲的证实。她说,小唐这个小伙子真不错,人长的标致,而且为人成熟稳重,还很热情。我佯作得意的样子,拉长语调说了句“那是。我早都说了,你们不用担心我。“

    “以后,我们就放心了。你和小唐好好处,争取尽快结婚。“

    “是啊,这小伙子看上去还真不错,你们很般配。“

    “好了,现在我们女婿也见到了,也该回家了。“

    “什么女婿,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你就得努力啊,反正我跟你爸都挺喜欢这小伙子的。“

    “知道了,放心吧。“

    “那我们明天就启程吧。静怡,你赶紧帮我们订票。“

    “这么急吗?“

    “再不回去,家里的绿豆全烂地里了。现在,至少有一茬烂在地里了,可不能再拖延了。“

    “好吧,那我现在就订票。“

    “我们回去了,就没人打扰你工作了。你好好给人家写东西。“

    “嗯嗯,放心吧。我有把握,能拿得下来。人家已经把定金付给我了。妈,我现在把这个钱转给你。你们回去后,不要总是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

    “我们不需要钱,我们有钱。你好好攒着,以后结婚用。“

    “我也有钱,放心吧。结婚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和我爸别总担心我了。“

    “你心里有数就好。好好跟小唐处,早点结婚,年龄可不小了。“

    “知道啦。“

    当我们进行这场空洞的对话时,我并不感到难过。可是,从我订好票的那一刻起,我突然变得很难过。在我父母陪伴在我身边的二十多天里,我想的最多的、期待最多的是他们早点返程回老家去。我为自己有这样荒谬不孝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更为自己撒谎欺骗他们感到羞愧。他们开心的样子,让我满心愧疚。

    愧疚过后,我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不舍。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我在中学时代每次离家时的那种真切的痛苦。虽然,这一次是我的父母离开我,而不是我离开他们,可我还是一样难过。我真讨厌离别,可我却宿命般地经历着各种各样的离别。

    当天下午,我以出去取快递为由,独自去了趟超市。我给父母买了很多东西,购物袋里装满了他们没有吃过的食品和营养品,另外还有四个购物袋里装了两套衣服和两双鞋子。有很多东西我都想买给他们,可我经济并不宽裕,能够提供给他们的依旧很少很少。我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回家时,心里空落落的,只有离别带来的难过与不舍。

    我想,我又要一个人生活了。父母会回到家乡去、艾青在自己的小家里待产,而我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虽然,我现在的生活处境好多了,或者说我的心境好多了,而且有更好陪在我身边。可是生活中总有很多时候,我突然间就会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法承受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压垮、撕碎、吞没。

    推开家门的时候,我努力换了一副面孔。(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或多或少地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表演。)

    我像往常一样喊道:“妈,我回来了。”

    “你取个快递,怎么这么长时间。”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

    “我去超市给你们买了点东西。”我笑嘻嘻地说。

    “你这孩子,买东西干嘛?家里什么买不到啊,还要你买。大老远的,我们拿着也不方便。”母亲抱怨说。

    父亲闻声走过来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早都给你说过了,家里啥都有,不用你买。”

    “哎呀,买都买了,你们就别说了。”我央求道。

    “你都买了些啥?花了多少钱?”父亲问。

    “一些吃的,还有你们每人一套衣服,一双鞋。”我说。

    “这么多?那得花不少钱吧!能不能退,能退的话,就退了吧。我跟你爸,我们有吃有喝、穿戴也不缺,你说你花那冤枉钱干啥?”母亲说。

    “就是,这孩子尽瞎花钱。能退就退了。”父亲说。

    “退不了了,真没花多少钱。”我说。

    “哎,要不说你攒不下钱呢,成天就知道瞎买东西。以后,你可别给我们买东西了,我什么啥都不缺。”母亲说。

    “好好好,我以后不买了,还不行吗?你们就别说我了。”我说,“妈,你又在厨房干嘛呢?”

    “我给你包了点饺子,已经放到冰箱里了。你吃的时候,拿出来煮煮就行。在冷冻的第一个抽屉里。还有那些肉丸子、红烧肉、小酥肉和酥鸡你也尽快吃,放的太久,就不好吃了。这些都在第二个抽屉和第三个抽屉里。”

    “哎呀,那么多吃的,你还包饺子干嘛,多麻烦呀。我一个人又吃不动。”我说。

    “小唐不是周末也过来呢吗?”母亲说。

    我恍然意识到自己差点儿说错话,赶忙说:“我们在外面吃的多,偶尔才在家里吃顿饭。”

    “外面的饭不健康、不卫生,哪能跟你妈做的饭相比。”父亲说。

    “好,我以后少在外面吃饭,多在家里做饭吃。”我说。

    “你要好好吃饭,你看你瘦的。小青比你身体好。”母亲说。

    “我知道了,妈。你们放心吧。”

    我把东西一件件打包好,准备装进行李箱。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母亲坐在他旁边,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身上。她时不时地说:“装好了,赶紧过来歇会儿,都累了一天了。”她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都是关于我的饮食健康、工作、日常生活中的一些重复过很多遍的嘱咐的话。我一边忙活,一边附和她,说着一些让她安心的话。

    我越来越难过,越来越不舍,便情不自禁地说,“要不,你们先别走了,我还想让你们多呆一阵儿呢。”母亲说,“你不是刚接到私活儿吗?够你忙的了,就别胡思乱想了。”我知道母亲说的胡思乱想,是指我因他们离开而不得不承受的难过和心理不适。她很了解我,知道我从小就很害怕离别。

    其实,这一点我跟我母亲很像。我知道,以前我每次离家时,在我转身上车的一刹那,她都在偷偷抹眼泪。可她还是更愿意在我面前故作镇定,为的只是不勾出我的眼泪。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跟母亲拥抱是什么时候。大概从我十几岁开始,就不再跟她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了。我羞于这样做,尽管很多时候我很想拥抱她或者握着她的手。而我母亲在我长大以后,也更倾向于用一种含蓄的方式表达她对我的爱。有时候,在我看电视,或者专注于其他事情的时候,她会偷偷观察我。偶尔还会咕哝几句,“你现在长丑了,皮肤没有小时候好了,眼睛也变小了。你小时候多可爱,无论我带着你去哪里,见到你的人,都说这小姑娘长的真好看。都说我这样的身体,还能养出这样的女儿真是幸运,好福气。”

    我记得,好多年前,我长途跋涉到家后就闷头大睡,醒来的时候,我母亲正坐在我身边,定定地看着我。被我发现后,她有些尴尬地说,她发现我现在的头发没有以前浓密了,还说我戴眼镜戴的眼睛也凹陷了。“你的工作太费脑子了,以后你找个轻松一点的工作干。还有,你以后别染头发了,那些染发剂里都是化学物质,能不伤头发嘛!”她嘟囔着。

    那一晚,我很难过,脑子里充斥着很多碎片化的回忆。我几乎一夜未睡。大约半夜两点多的时候,我听到我母亲穿着拖鞋慢吞吞地从卧室走到卫生间的声音,还有她咕哝着说的话,“城里真是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这大半夜的,屋子里还这么亮堂。”我知道她说的是被外面的路灯照亮的客厅。

    后来,我又听到很多次我父亲的咳嗽声。他的咽炎好像从我记事起,就一直伴随着他,因为他抽烟很凶,而且是抽的还是他自己种的旱烟。我和我弟弟买给他的烟他平时都不舍得抽,非要留着在一些重要日子里才肯拿出来,就像他的新衣服也总是在一些重要日子里才穿一样。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声音,感觉他们离我那么近,又那么遥远。他们马上就要离开我,回到他们生活的天地中去了。他们在那里生活的更自在、更惬意。可是我一点也舍不得他们离开我。那一刻,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那么眷恋着我的父母和他们带给我的安全感。

    我的记忆被离别和夜晚拉的很长很长,小时候的那些快乐时光一下子就回来了,变成一副真真切切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我真想一头扎进去,沉溺其中,可我连一点当时的感觉都捕捉不到,我能够感受到的只是因为强烈鲜明的对比,所带给我的巨大的遗憾与难过。

    我听到先是我母亲说了几句,紧接着我父亲也说了几句。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很久。这情景跟我上学时离家前的夜晚一模一样。那时候,也许是因为村子里唯一一辆开往县城的班车,发车时间在总半夜三四点,他们担心我错过班车耽误了上学,所以才整晚不睡觉,在黑暗中聊着天等待班车响起鸣笛声;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们也舍不得我,有很多关于我的话题要谈论,以此消弭一些他们彼此心中对我的担心、忧虑和不舍。

    我很想起床,走到另一个房间,告诉我的父母,“你们踏实地睡吧,这是西安不是老家,你们不用担心错过车。而且,我现在都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我。”但我没有从床上爬起来,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声音,任凭思绪飘远、任凭伤感侵袭我的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