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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人生不过分与合

    天还未亮,余诚就与何月各骑着一匹快马出了城。这一路近二百里的路程,对于最底层的百姓来说,或许就是一生永隔,但其实在闯荡江湖的人眼中,并不算太远。对于这东西南北,纵横成千上万里的中州大地来说,更是微不足道。

    余诚二人,骑着快马,奔袭一百多里来到了清河镇,因为有一半是山路,所以也花费了近一个时辰。将马匹寄养在镇子里一户商贩手中,二人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

    在这山林里,习武之人的速度比起马匹自然要快得多,而且作为三品以上的武夫,血髓如浆,气血浑厚,体力极其绵长,爆发惊人,一次提纵就是十来丈远,七八十里的山路,不一会就走完了。

    站在不远的山坡上,余诚望着那记忆中的庄子,这个堂堂四品武夫,南江城明面上的最强者,竟然无论如何也迈不出脚步。

    何月默默走到余诚身边,牵起他的手掌,柔声说道:

    “走吧,我陪你。”

    余诚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柔软,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庄子里走去。

    农家小院里,兰妮提着一桶方才浆洗好的衣衫,一件一件地撑平,晾好。等晾晒好所有的衣服,转过身擦着额头的汗珠时,就看见自家院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那个对比庄子里的人来说,算是顶好看的女人温和地向她问道:

    “小姑娘,劳烦问一句,这里可是余全余大哥家里?”

    兰妮好奇地回道:

    “余全是我爹,你们是什么人,找我爹有什么事吗?”

    余诚从信中得知兄长有一个独女,想必就是眼前这个,没想到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如今已经四品化精境的他,眼里能看到的气象早已大不相同,在这个他原本以为只是个乡野丫头的侄女身上,竟然隐隐看到一股不俗的气象。余诚大为惊讶,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女,隐隐约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何月见这个就是大哥侄女,语气更是柔和了许多。

    “小妹妹,你爹娘可在家里?”

    兰妮摇了摇头。

    “他们都在田里忙活,要到下午才回来。”

    “那可不可以劳烦小妹妹去喊一下你爹妈,就说是有重要的客人来了。”

    兰妮思索了片刻,便应声道:

    “行,那你们先进屋里坐坐,我这就去喊他们。”

    说罢,兰妮给二人打开院门,请到屋里坐好,然后便飞快地跑了出去。

    看着兰妮远去的背影,何月似有所思地说道:

    “大哥,你这侄女,似乎并不一般啊。”

    余诚点了点头道:

    “确实有一股不俗的气象,还未摸骨,也不知道是否拥有武道潜质。”

    余诚在屋子里四处看了看,心里一阵酸涩,这虽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竟然连一两件像样的家具都看不到,虽然不至于说是家徒四壁,但显然,兄长一家过的并不算好。

    何月心思细腻,明白余诚的想法,柔声安慰道:

    “大哥,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以后余大哥一家有咱们照顾,会越来越好的。”

    余诚揉了揉有些泛红的双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五感较比常人敏锐许多的余诚,远远地就听见兰妮和一个男人的交谈声。余诚坐不住了,立即跑了出去,拉开院门,不远处,看见一对老人家身边跟着小兰妮正在快步走过来。

    那老丈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打满补丁的衣衫里空空荡荡,明明还不算老的年纪,却是一副老弱残烛的模样。记忆中的身影慢慢地与不远处那位老人重合,余诚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他飞奔过去,停在老人身前一丈远的地方,颤抖着,弯下了膝盖,以头跄地,悲声大呼:

    “大哥···”

    余老丈看着从自家院门口跑过来的男人,那早已大变的模样里,依稀有些眼熟。直到余诚那一声颤抖的悲呼,立即唤醒了尘封多年的记忆。宛如一道天雷,在脑海中响起。肩上的农具缓缓滑落,余老丈嘴唇颤抖,双眼通红,不敢置信地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慢慢扶起匍匐在地的中年男子。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庞,与记忆里,那二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稚嫩少年一点点融合,虽然容貌大变,但老丈无比坚定的确认,这就是自己那个唯一的弟弟。

    老丈呼吸急促,嘴唇颤抖,睁大了双眼,竟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个字,直到余诚盯着老丈再次呼喊:

    “大哥···诚儿不孝···”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悲鸣,老丈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一把重重地将余诚拥入怀中,右手狠狠地捶在余诚的背心,哭喊着说道:

    “这么多年,你到底去哪了······”

    站在一旁的何月与兰妮,同样捂住嘴巴泣不成声,而老丈那位相伴多年的妻子,更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么多年,她又岂能不知自己的丈夫有多么想念这个弟弟,他无数次自责地埋怨自己,如果当初让着弟弟一点,不去那么严厉地责备他,或许弟弟就不会离家出走,老父亲也不会因为出门寻他而意外身亡。他这几十年,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每次喝多了,都会在睡梦中嚎啕大哭,后悔当初一句话,致使自己家破人亡。这积攒了几十年的思念和自责,如今一朝爆发,自然是汹涌难挡。

    兄弟俩相拥而泣,过了许久,老丈一把擦去泪水,激动地拉着余诚的手往回走:

    “走走走,跟大哥回家,大哥再也不骂你了。”

    已经擦干的泪水再次涌出,余诚泣不成声,浑身无力的被老丈拉着走进了屋子里。落座后,老丈唤来发妻和兰妮:

    “诚儿,这是你嫂子,这是你侄女,叫余兰妮。”

    余诚一把擦去泪水,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兰妮她娘跪下磕了一个响头,兰妮她娘赶忙扶起余诚,然后拉着兰妮说道:

    “妮儿,快见过二叔。”

    兰妮心知,这位便是父亲思念了几十年的二叔,如今二叔回来了,心里自然十分高兴。甜甜地喊了声:

    “二叔。”

    余诚眉开眼笑,高兴地答应道:

    “诶,兰妮真是个好姑娘。”

    兰妮她娘知道这两兄弟一定有很多的话要说,于是便说道:

    “二叔好好坐坐,我去给二叔烧饭,今天陪你大哥好好喝几杯,一定要多喝几杯。”

    兰妮她娘抹了把眼泪,拉着兰妮就走了出去。站在余诚身后的何月连忙追了上去:

    “嫂夫人,我来帮忙。”

    客厅里,只剩下两兄弟。余老丈原本有积攒了几十年的话要说,但一出口,就只剩下那句:

    “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余诚低着头说道:

    “大哥,当年是我太不懂事了···”

    余老丈摆了摆手,说道:

    “都过去几十年了,不说了,不说了。”

    余诚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些陈年往事,再去纠结谁是谁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好在如今终于放下心结,一家人能得以团聚。

    “对了,大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南江郡城的?还托人给我写信?”

    老丈笑了笑道:

    “年初,贵发去了趟郡城,说是在郡城听说有一个叫余诚的大侠。贵发知道咱们家的事,就去打听了一番,还在不远处偷偷看了你几眼。回来就跟我说,在南江城看见一个有可能是你的人,他也不能确定,所以我才想办法托人写了封信寄过去给你,没想到,天可怜见,竟然真的是你。”

    老丈没有问,为何余诚明明离家并不算远,却不回来,老丈自责了二十几年,也明白,这个弟弟或许与他是同样的心理。

    老丈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余诚的手说道:

    “走,我要去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爹娘。这么多年,你还欠爹娘一炷香嘞。”

    想到早已亡故的爹娘,余诚的双眼又变得通红。

    老丈准备好香烛黄纸,带上一些贡品就拉着余诚出了门。兰妮她娘自然知道二人是要去哪,甚至早就准备好上坟需要的一切物品。

    在一座荒山山脚下,有两堆用石块堆砌的坟堆,坟前还有一些残余的香烛和灰烬。老丈摆好供品,点上香烛,烧着纸钱,嘴里念念有词:

    “爹,娘,诚儿回来了,爹,你放心地去投胎吧,下辈子,不要再做我们两兄弟的爹了。”

    余诚听着大哥的呢喃,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脑袋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爹,娘,诚儿不孝,诚儿大不孝啊···”

    这一刻,所有的悔恨全部爆发,积攒在心里二十多年的情绪,再也没有办法控制。地上的石板,被他用额头磕得稀碎。老丈赶忙去拉他,哪知竟然像是在搬一座山一样,无法撼动分毫。余诚仍然不停地磕头,就像是想要将自己磕死在父母坟前才肯罢休。

    老丈顿时大怒,吼道:

    “你是要把自己磕死,让地下的爹娘永世不得安生是吗?”

    余诚听着大哥的怒吼,这才停了下来,但还是匍匐在地上,大声哭泣。

    余老丈坐在一边,叹了口气:

    “唉···,诚儿,这一晃就是二十几年,大哥都已经半截入土了,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当初是大哥不好,不该骂你,你心气高,这是好事,你看你在外面闯荡这些年,不比大哥出息多了?如今咱们一家团聚,我们都还算硬朗,还能再活几年,就知足了,过去的事情就把他当做炉灶里的柴火,烧成了烟,都散了。”

    过了许久,余诚终于缓了过来,他坐在老丈身边,红着双眼,说了一句:

    “都过去了。”

    余老丈咧开了嘴,笑着拍了拍余诚的后背:

    “好了,回去吃饭,你嫂子肯定准备了不少酒菜。”

    然后又问道:

    “那个跟你一起来的俊俏姑娘就是弟媳吧?你可有子嗣?”

    余诚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还不是,她是我结拜的义妹。”

    老丈笑了笑道:

    “还不是?那就是说以后就是咯。”

    余诚笑而不语,老丈又接着说道:

    “你也快四十了,该结婚生子了,你大哥不争气,只有兰妮这么一个闺女,咱们家的香火重任可就靠你了。”

    余诚连连称是,默默地听着大哥不停地说着一些琐事,只觉得心里那压了二十多年的石头,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两兄弟走下了山坡,一路上一个在说,一个在听,身影和声音都慢慢地消失在山坳的转角处。山坡上,两座简陋的坟堆前,凭空卷起一阵清风,带着黄纸的余烬和升起的香火,飘向天空,最后在那接近云层的天穹上,缓缓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