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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雪北歌 2

    洛阳皇宫外城是商铺酒肆驿站,茶店和餐馆里聚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们,汉人,匈奴,鲜卑,羌氐以及来自西域的商贾充满了朝气,玄谈名士击鼓而歌,到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吆喝叫卖声,骡马响鼻声。夜晚的到来,更是无处不宣示大晋帝国的繁华,灯火通明,笙歌不停。

    相对于外城的喧哗,司马氏族的太庙,要安静的多,这是与祖先神灵沟通的地方,司马家族以心机深沉和阴狠果决令各部族敬畏。祖先创业艰难,所以太庙的建筑符合古朴的风格,却也处处有威严之气。

    此时,太阳完全沉入西边的宫墙,黑暗彻底笼罩了太庙的时候,宫人们点起了灯笼,庙内大小建筑群都是灯火通明,主殿外角挂着十几盏大灯笼,将整个殿内照得如白昼一般。

    近百位司马家族男丁跪坐在大殿,前排的人分别是:皇太子司马衷,赵王司马伦,汝南王司马亮,东海王司马越,成都王司马颖,长沙王司马乂,东安王司马繇,齐王司马冏,淮南王司马允,梁王司马肜等诸王。

    晋武帝司马炎在仕女们的簇拥中走进来,他生得丰神俊逸,五十岁的年纪,正是男人风华正茂的成熟期,他的步伐稳健,十二旒白玉珠的平天冠纹丝不动,虽带些慵懒气息,却没有面临公众演讲的慌乱,整个人散发着威慑天下的王者之气。

    司马炎是司马懿之孙,晋文帝司马昭的嫡长子,三国纷争的终结者,司马家族的族长,他停下来俯视众王,伸手捋着精心修饰的络腮胡须,鬑鬑颇有须,花白透着沧桑雅痞。司马炎并没有同诸王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自己最爱的孙子司马遹面前,摸了一下孙子的脑袋问,“旁边这个孩子是谁家的?”

    “陛下,我是司马觐之子,琅琊王司马睿”,少年头戴镶了宝石的束发冠,他的声音清脆,体态轻盈,起身深躬作揖。

    司马睿,字景文,晋宣帝司马懿曾孙,父亲过早离世,年仅十五岁的他不得已袭了琅琊王爵,也必须扛起宗室分支的责任。

    由于孤儿不幸的经历,使得司马睿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就能把握说话办事的分寸。

    司马炎伸手摸了下司马睿的头,看着司马家年少的后辈们说,“本诸生家,传礼来久。朕少时好读书,十五学击剑,以武力取得天下,你们都已十五六,应该努力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也要学好剑术,开疆拓土。”

    晋武帝仰着脸向门外睥睨,察言观色的太监心领神会,立刻弯腰伸手请进来一群鲜卑少女。她们正是豆蔻的年纪,娉娉袅袅,散发着女子特有的香气。

    司马炎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不能再出席司马家族成年男子的加冠礼,特别谕旨专供宫廷的造剑局铸造了几十把汉剑,给司马家即将成年的少年们,汉剑由身穿华丽汉服的鲜卑婢女一人捧着一把,只见那汉剑古朴威武,造型无比尊贵,浸透着秦汉雄风。

    婢女们肌肤光润,眼睛澄澈,全部都是秀色可餐的少女美人。她们的仿古典服饰华袿飞髾,袿衣尖角款式,敝屣旁以垂饰飘带,看起来异常飘逸。

    “剑者,君子武备,汉服之魂。朕今天赐你们每人一把神剑一个美人。天族少年不可以无剑,没有剑的少年成不了男人,拿着这把剑去开拓疆土,把美人也带回你们的封国,绵延子嗣,壮大我司马部族。”

    剑身仿秦剑,秀有司马家虎头族徽及花纹,并镌刻两个篆字“神剑”。其鞘有七采珠,九华玉以为饰,刃上常若霜雪,光采射人。铸剑师以汉太公佩剑杂冶即成神剑,可以克天下,立不世之功。

    司马家的少年们欢呼雀跃,拔出汉剑,在空中乱舞着喊道:“开疆拓土,陛下万岁,大晋威武。”

    司马睿对这类家族仪式兴趣不大,甚至有些备受煎熬,他内心潜藏的少年情怀,已到思春的季节,皇帝赏赐的鲜卑少女,带着异域的风情,让他心猿意马。

    只见那少女跪坐在司马睿旁边,濯濯如春月柳,奕奕有林下风。她白皙的肌肤中泛着微微的血色,略带婴儿肥的面颊光滑细腻,她四肢修长,鼻梁高耸,矫矫脱俗,毫无脂粉气。

    全体宗族男丁对祖先神位行九拜礼后,祭祀祖先最重要的仪式,就是皇帝念祭文,再告诫全宗族,皇帝为了这次隆重的仪式,来前喝了太医特殊调制的中药,以保证皇帝的体力足以支撑,药物的作用让司马炎看起来红光满面:

    “曹魏宗室衰微,帝室孤弱,终致灭亡。所以朕才大封皇族为藩王,以对抗士族门阀,始则封王不就国,官于京师以辅皇室,州郡无兵,琅琊王氏,弘农杨氏,崔氏,刘氏等豪族不足为虑。朕恐天年不永,明日起,分遣诸王就国,都督诸军事,使出使镇要害地,以拱卫京师。望诸叔父兄弟子侄,精诚团结,以不负朕之所托。”

    讲完话后,司马炎内心只是叹息,他环顾四周,好像在找人,颇为失望的情绪:“七叔还没有到吗?”

    征西大将军司马骏已经去世了,只是近几天皇帝身体抱恙,身边的人没有告诉他。司马骏与司马炎辈份是叔侄,实则只差几岁,从小一起玩泥巴,家族里面两人最是亲近。现在皇帝问起,再也隐瞒不过,只能如实说:

    “扶风武王已薨了。”

    一阵清冷的夜风吹过,院子外传来几声凄厉的乌鸦叫声。开国老臣们多已故去,这人生意趣索然罄尽,司马炎慢慢蹲到地上,头埋在两腿之间哽咽起来。开始只是小声地呜咽,接着声音越变越大,最后成了号啕大哭:

    “七叔,宗室俊望,朕的周公。故复忆竹马之好否?咱们小时候虽然没有去爬树摘青梅,但一起骑过竹马,以竹马做战马,模拟统一三国的游戏,你还记得咱俩有多好吗?”

    “陛下,保重龙体!”

    众人越劝,皇帝哭声越惨。在场的王室成员及太监仆人们都相对愕然,静默无声的跟随着啜泣。

    “陛下,扶风武王有书信留下”。司马炎喘了几口粗气,用衣袖擦了一把鼻涕眼泪,平复了情绪,接过仆人的书简,翻开来看,内容不涉人事,大体主旨是说黄河以北,匈奴鲜卑等杂胡人口数量已达到晋人的半数,晋室应该善待胡人,妥善处理好民族问题,又抄附了故御史郭钦的徙戎论:

    戎狄自古为患,魏初人少,西北诸郡及京兆、魏郡、弘农皆有内附之胡,关中戎狄内附已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处之与迁,必须口实。并州诸胡中,匈奴刘渊为心腹大患,屠各匈奴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然其天性骁勇,弓马便利,倍于氐、羌。若有不虞风尘之虑,则并州之域可为寒心。陛下应徒内郡杂胡于边地,严控四夷出入之防,此为万世之长策也。”

    武王司马骏提到的戎狄杂胡人口问题,晋武帝有心无力,他的身体已自顾不暇,严重影响到治理天下的雄心。在他身上,已找不到精力旺盛政治家的影子,仅能发现慵懒的垂垂暮年。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棘手问题只好留给接班人去处理了。

    司马炎边念边击筑,唱完起舞,慷慨伤怀,泪泣数行下:

    人间逆旅五十年,

    与银河相比,

    哀吾生之须臾,

    不过沧海之微尘。

    看世事,如梦幻泡影,

    任人生飘摇,湮灭于无形……

    从太庙祭祀回来,司马炎就病重了,灭吴后,有点膨胀的他原本就怠惰政事,这下彻底卧床,不能搭理朝政了。

    司马炎今年五十多了,他司马家都是高寿,靠着对漫长岁月的耐心熬没了曹魏家族的短命,爷爷司马懿七十多岁,叔爷爷司马孚活了九十多。原本司马炎非常自信于自己的长命百岁,再不济也可以活到六十多,自己钟意的好孙子就可以接班,但是太医说他可能熬不过明年了。

    是夜,轰隆雷声直震中原,狂风暴雨不停吹打洛阳城,司马炎恍惚中醒来,生出了几许空虚。仿佛去了梦里游荡,坐着山羊车,听到爷爷司马懿喊他乳名,才睁眼醒来。被爷爷喊一句,他英明又回了神,看到身边一大堆不认识的宫女太监,他的岳父杨骏竟面带微笑在自己的床边,司马炎后脊直冒冷汗,心里吃惊,抓起手边的汉剑,寒气逼人,放到杨骏脖子上,厉声“杨骏,你想谋反?”

    杨骏瘫在了地上,挣扎着爬到司马炎身边,惊魂未定地抱住小腿喘息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作为一名终日与文官打交道的司寇府老吏,这种剑刃顶在咽喉的真实威胁感让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杨骏脸部扭曲惊魂不定,狼狈到了极点。

    杨骏的女儿皇后杨芷跪在地上,梨花带雨伊人泪,哀求晋武帝:“父亲没有儿子,臣妾无德,仅为陛下生一子,也没能养大成人。即使天下人皆反,我们父女绝对不可能谋逆。只求陛下允许我父辅政,以保全杨家。”

    司马炎甩手把剑扔到龙榻上,露出略作沉思的表情,无奈地闭上双目,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季兰,朕的男胤,幽兰着露郎君情。不是你无德,是我们无福。传朕旨意,让汝南王司马亮觐见,与临晋侯杨骏共同辅佐太子。”

    晋武帝又睁开了双眸,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老人的眼神里充满了遗憾,他只好有气无力地躺到床上,杨骏父女千恩万谢,侍奉司马炎吃饭喝药。

    司马炎使劲气力,吊着一口气,可左等右等,数日,也不见四叔司马亮进宫,他是个聪明人,立即明白:

    政令已不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