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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雪北歌18-19

    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剑舞声,甚有情致,所舞出手法,叹美不能已。

    司马越终于入局了。

    匡日持久的三王会战,让禁军领导们心灰意冷。已控制中书监的司马越利用军心不稳,密谋殿中诸将和三部司马突然袭击心思全在外面的司马乂。

    司马乂忽听得堂外有利刃砍人脑袋的闷钝声,无数剑戟刺碰的混战音响,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心内大惊:何人谋反?

    殿中将领王舆及左卫将军朱默全副武装率兵杀气腾腾的冲了进来,弩兵呈扇形散开包围了司马乂。

    朱默面露凶色,丝毫没有了往日的客气讨好:“陛下有旨,长沙王谋逆,收捕司马乂押送到金墉城!”

    司马乂其人如同挺拔的松树下穿过的强风,为人处世雷厉风行、干净利落。

    他把武帝赐予的神剑仍在地上,叹气说道,“成都王为人志大而才短,名重而识暗,河间王好乘人之弊,喜欢利用别人的缺点。东海王性狼抗,阴鸷凶狠,亦不容于世。”

    ……

    司马乂的主簿祖逖忠于旧主,被俘虏后,也不愿和司马颖结交。他是偶像级人物,不仅出身高贵,长相英俊,而且谈吐过人,当时很多人都想结交。

    司马颖总揽朝政大权,特地委婉地问祖逖:“你看我现在可以和你结交了吗?”

    祖逖回答:“松柏之志犹存。”

    随后即使祖逖经受严刑拷打,也始终不出一声。司马颖威胁他说,“如果不肯为我效力,就押赴法场行刑。”

    祖逖神气无变,举止自若,始终保持着面不改色。

    众人都说:“这位确实是辅佐国家的大才!”

    面对死亡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实品性,在危急时刻,也能体现大丈夫的骨气。

    处变不惊、泰然自若一直是魏晋名士们的一个重要标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才能成辅弼大才。越是低劣之人,越容易一惊一乍。

    前来营救祖逖的人很多,于是最终没有获罪。司马颖敬佩他的气节,就释放他了,并准许他回原籍侍奉母亲。

    谚曰:“后来领袖有祖逖。”

    但是祖逖也因为忤逆成都王而被疏远,得到的官爵俸禄和他的德行并不匹配。然而司马越每次登门拜访,都在他的座前作揖行礼。他受到的礼遇就是这样。

    世俗之人,最善于趋炎附势,欺软怕硬,而真名士,见弱者不欺侮,见强者不谄媚,即使什么也不说,也会让人尊敬。

    司马颖获得最高权力,二十多岁的青年掌大权,不受约束的权力,既会滋生腐败,也会戕害良性的官僚文明生态,败坏社会风气。

    他僣侈日甚,有无君之心,委任孟玖等,奸佞开始掌权,当初帮成都王出主意揽民心的军师卢志不再得到他的重用,大失众望。

    祖逖回原籍前,出去散步闲逛。看见司马颖府邸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感叹道:“如今的光景,和司马囧那个时候有什么区别!成都王志气虽大,气量不行,最后会死在坞壁之间。”

    ……

    太阳落到西边去了,余光却停留在金墉城上空那染成橘色的云层里。外城的广场正中已点燃了火把,围观的人群中涌动着黄昏的阴暗。

    几十名殿中下层军官已被利斧斩首,滴血的头颅陈列在柴火堆前的几案上。他们遗憾司马乂功败垂成,司马乂不像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那样骄横放纵,他以礼对待对待晋惠帝,似乎真有匡扶社稷的心意。

    军官们原计划把他劫持出来,再依靠他来抵抗司马颖。结果,因人多口杂事不秘,走漏了风声。

    听到消息后,司马越大惊失色,他害怕祸难发生,“我意诛杀司马乂以绝众心,众将以为如何?”

    黄门郎潘滔伸手阻止说,“主公不可,此为下策!长沙王在军中素有威望,杀之不祥。我有借刀杀人之计,主公可以将收押司马乂的消息秘密告诉司马颙的部将张方,他必杀长沙王。”

    “何以见得?”司马越疑惑问。

    “目前,冀州司马颖和关中司马颙的军事力量至少被消耗了三分之一,青徐、扬州和幽州成为了唯一还没受损的三个州。张方此人有勇无谋,嗜杀而愚忠,在三王会战中曾数次败给长沙王军,其心怀怨恨。用张方杀长沙王,主公再联合司马颖讨伐河间王司马颙,如此一来,八王之争的藩王里就只剩下经验不足的成都王,天下可垂手可得。”

    王潘滔捋着山羊胡娓娓而谈。

    司马越抚掌笑说,“此计甚妙!我为司空领徐州都督。令寡人的三个弟弟司马腾、司马略、司马模分别据守幽州、青州、许昌三个重镇,等张方杀长沙王,我们立刻号召天下讨伐河间王。”

    东海王司马越也有万一失败的担心,所以他表面上推出司马颙,自己却从不肯出头露面。这是他的深谋远虑,即使败给河间王,还有东赢公等众兄弟,总不至于损伤门祚。

    果然不出其所料,司马颙命张方派遣部将郅辅率领三千兵卒,前往金墉城逮捕司马乂,临行前,他脸色阴沉嘱咐说,“把火刑减轻为剑刑,或是在火刑前将其勒死再烧吧。”

    但是张方没有遵守主公的命令。

    司马乂被铁锁链牢牢地锁在火刑柱上,周围支起火堆,木柴已经点燃,大火熊熊缭绕,被火焰吞噬的瞬间,恐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肺。

    他外面的皮肤烧焦了,但是脑还是活的,还能感受到剧烈的疼痛。很快,蓝色的火焰烧焦皮肤的水分。些许片刻,外层水没了就出一层油,然后油又产生高热,就像油炸鬼一样,火烧人出油,油又再次炸肉,司马乂体内的血水快没了。

    “列祖列宗们,我有匡扶社稷的心志,可惜宣帝文帝景帝不保佑孙儿。父皇母后,睁开眼看看司马家的子孙怎么相互残杀吧,大晋帝国要完了!”

    他疼得死去活来,脸上的肌肉被火焰拧作一团,剧烈的疼痛油然而升,刺激着他的神经。司马乂的身体像是被万根灼热的利刀割片肉,一股绞心的疼痛遍布全身。

    司马乂知道失去是什么感觉,明知道自己没有错,最后还是失败了。失败是可怕的,让人不寒而栗。这就是宿命,这就是永远不公平的命运吧。他怒斥苍穹鸣冤喊痛,惨绝人寰的声音传到左右近旁,三军中的将士没有不为他落泪的。

    “父皇,你看到了吗?”

    直到火焰燃烧到他的脂肪后,司马乂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并且闻到了自己人肉的香味。大火一直烧到他皮焦肉脱,一个时辰后,他在极端痛苦后气绝身亡。

    炸裂的肉块随着火焰蹿上黑暗的夜空,飞落到围观的人们头上,引起骚动不安的哗然。

    19

    季节骤然阴凉透骨了,冬天被薄雾笼罩,冷飕飕的落日寒气逼人。太鼓三声响,恢宏深远,响彻整个洛阳城。

    未烧尽的司马乂被运回京都,其遗体肉色焦黑,口鼻内有烟灰,他的两手脚皆拳缩,臂曲在胸前,由于双目紧闭,睫毛仅尖端被烧焦。口眼裂开,咬齿及唇,有脂膏黄色突出皮肉。

    司马颙主持召开的朝会廷议,成都王和东海王都要考虑拉拢他,以利于自己权位的巩固。目前而言,河间王是最安全的,没有人会考虑除掉他。司马颙以不容商量的语气说,“朝终夕葬,相尚以速。命长沙王官属礼仪,招迎金墉主魂,与故王妃合葬于北邙。”

    众臣左右观望,摄于司马颙淫威,均表示沉默,左将军刘佑原是长沙王的掾属,他手按佩剑,走出班列怒言道:如此违背祖制礼仪,不按传统王侯殡葬的时间程序,匆忙提前埋葬,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刘佑带领下,琅琊王氏,南阳刘氏等部分士大夫开始诘难,他们共同反对这种阴损的做法。

    司马颙需要讨好门阀世族,不得不妥协。

    出殡仪式,司马乂的灵柩置于丧车上,他年幼的儿子司马硕和司马鲜从前牵引棺车,腰间绳子打上梁哥绳结,象征“思慕肠若结”。

    司马乂被安放在楠木制作的棺里,满棺绘了繁复的饰纹,两只神异的鹿,足下有云,头顶带角,神态飘逸,这是仙界中的景观,有虚无琢磨不定的云气,有瑞兽,还有仙人不住徘徊。

    棺材盖板上绘有对称的龙虎相对图案,老虎攀在龙首之下,口啮龙身。龙为粉褐色,身披鳞甲而有三角弧形斑纹。虎为赤褐色,形象写实,尾部加饰流云。

    长沙王即将殡葬于城东,他的下属官吏没有谁敢去送葬,惟独刘佑一人为他送葬,步行扶持着丧车,悲痛哭嚎几乎气绝,路人伤心。

    刘佑对长沙王生前的喜恶很了解,决定以独特的方式送司马乂最后一程,他哭诉道,“长沙王好狼嗥,今日我作一声以送之。”

    狼嗥是狼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狼嚎可以指呼唤同伴,或因为太孤独,悲伤过度的表现,还有就是发出狼嚎声,证明自己的存在。

    只见刘佑后腿微屈,双臂向天空伸直,摆出一副俯冲的架势,两只眼睛里发出幽幽的凶光。他引颈长嚎,声震四野,空旷的山林,安谧的荒原,听了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一时“狼嗥”大作,此起彼伏,送葬的士兵们也一个个伸长脖子,“嗷嗷哭嚎”地拖长声音叫唤着,一扫沉郁。

    痛哭一场之后,刘佑便恢复了神色自然,若无其事,一点看不出悲伤或难过。

    晋帝国士族门阀之间争相展示个性,行为怪异夸张,追求标新立异风流别致,即使送葬,也常常随性而为,有时甚至把哀伤的气氛调制出几分严肃的活泼。

    司马颙听闻后夸赞说,“刘佑真乃义士也,就不要问罪于他了!”

    ……

    怕危险就不能获得权力,司马颖率军入洛阳,因在朝野向来有威望,而且军事实力最强,被视为前途无量的青年人,在此次诛灭长沙王中也属于核心人物。

    河间王司马颙上表惠帝说,“成都王司马颖功勋卓著,我司马家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应该废去司马覃皇太子之位,以司马颖为皇太弟作为皇位继承人。”

    事关晋帝国的将来,举足轻重,所以皇帝应该普遍征求一下门阀重臣们的意见。司马衷素来没有主见,他只是不知道说什么,随意而问:“众爱卿以为如何?”

    群臣皆赞同立司马颖,成都王年富力强,正值二十多岁青春活力,朝廷屡有变难,谓颖必能康隆晋室。

    惠帝迟钝吞吐道,“皇太弟有什么要告诉朕的吗?”

    司马颖头戴白纱帽,穿宽袖狐皮大袖衫,手执如意,他也没有跪礼,只随意拱手说,“陛下,臣弟今天要回河北邺城,在封地任命百官,处理朝政。”

    司马家骨肉相残胜败不容预判,所有人不得不孤注一掷。前面掌握朝廷权力的几任丞相都没有善终,司马越身上的味道闻起来有点不舒服,这让皇太弟司马颖特别缺乏安全感,还是在根据地邺城遥控政权睡觉更踏实。

    洛阳,这个争来抢去的烫手山芋,人心诡异的京城,就留给东海王去搅浑水吧!

    司马颖被册封为皇太弟,增封二十郡,拜丞相,兼任都督中外诸军事,如魏武故事。

    司马颙为太宰、大都督、雍州牧,彻底将关中变成了自己的地盘。

    控制中书监的司马越,加尚书令,镇守洛阳一把手。

    司马颖作为此次的最大赢家,犯了很多错误。

    皇位继承权既然抢到手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皇帝哥哥就必须在自己手上。但是司马颖留下了猛将石超等五万人控制司马越和洛阳,自己就准备邺城了。

    年轻就必然稚嫩。

    司马衷总是受九锡丞相的窝囊气,睡哪个老婆都要看同宗兄弟的脸色,他也不喜欢在奏折上总写签名,听到司马颖要离开洛阳,惠帝眼睛半开半合,声音轻低说,“如此甚好,朕准奏!丞相尽快上路吧。”

    司马颖看着同父异母的哥哥,惠帝眉浓压目,耳又暗,态错疏懒,气模糊,神昏愚痴鲁钝,对事理认识不清,无力驾驭政局,对人性缺乏基础的判断能力。

    “诺!”

    他不禁感叹,父亲司马炎半辈子英明神武,却把无能的人推到皇帝的位置,这不是福气,无能的人迟早会因为无能而垮台。如果不是皇帝,身为藩王的哥哥能拥有足够的尊严,应该可以被照顾的非常幸福。他不用提心吊胆过日子,也不用受同宗兄弟叔侄的欺辱。

    毕竟是血脉至亲,临走前,司马颖叮嘱皇帝司马衷要照顾好自己,仔细小心饮食,别吃坏肚子了。

    他同情自己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