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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雪北歌 20-21

    昏暗的谷间,枯草窸窣,茭白的阳光映照着绵延的山峦。山脚下是开阔的晋帝国牧场,在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东嬴公司马腾的军队秘密驻扎于此地,前些天他接到东海王的命令,征召宁北将军王浚,段部鲜卑首领段务勿尘,乌桓羯朱等,计划东西夹击围殴司马颖。

    晴空万里之下,大小帐营错落有致,将士们立即在四周竖起了九面黑色旗帜,居中用朱红颜色书写的正是司马腾的“东赢”大纛。

    司马腾,字元迈,晋宣帝司马懿四弟曹魏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东海王司马越的亲弟弟。

    中军大帐内,身材魁梧粗犷的司马腾身穿由铁袖甲连在胸前和背部的戎服盔甲,用鱼鳞性甲片编缀而成,这种筒袖铠坚硬无比。他的胄顶高高地竖有缨饰,袍长及膝下跪坐着给下属分配任务。

    司马腾性情急躁,他不耐烦地吩咐,“每两队挖出一个临时圊溷,以备内急。厕所与军营之间要保持间隔,五十步一井屏,周垣之,高八尺。”

    下属将领们被训斥的灰头土脸,领到任务后,赶紧走出大帐,以免再挨批评。

    数名华丽装束的士兵鱼贯而入,他们是为东赢公跳剑舞以助酒兴。

    有一对士兵舞人左手执盾牌,其盾牌高近三尺,宽约尺余。右手执汉剑,剑锋没有开利刃,有种粗旷的钝感。他们相互鞠躬作揖后,开始做蹲裆步姿势,二人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对峙起舞。几个回合后,右方舞人,头挽椎髻,仍精神抖擞,盾牌移在左侧,露出大半个身体,出其不意进攻得手。左方舞人戴面具,盾牌掩护,身体后躲,剑竖身后,败势已成。

    司马腾举杯畅饮!

    东赢公驻军数里外,石勒正在草场上放牧,他背着弓箭,挥舞着套马杆,驱赶着一匹匹奔跑的马儿。

    石勒每天都要牧马,他和战马之间流淌着超越宠物的情感。在他眼里,野马是草原最高贵的生灵,传承着蒙古高原雄悍的马性。

    这群马见识过漠北大草原,是拓跋鲜卑进贡给晋帝国的战马,它们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不怕寒冷,不择食,极耐劳苦。而且跑的速度快,耐力久,适合远行出征,途中不用喂饮。

    “马喂肥时能疾驰,肥瘦适中或瘦时也能疾驰,才可称为良马。”石勒与战马整天厮混在一起,练就一身相马的本事,“不能在这三种状态下疾驰的马。不能成为良马。”

    “这些战马膘肥体壮,全是贤弟的功劳!”汲桑早已开始跟石勒称兄道弟,他与石勒,石朴草原三结义。

    汲桑颇为自负,自命不凡为刘玄德。他精通骑射和剑术,熟读儒法制度,通晓屯兵布阵。他又是名臣之后,世家子弟。

    他拥有自信的实力和底气。

    兄弟们聊天太放松,没留意跑过来一群游军,身穿熟皮铠的领队军官,皮肤晒得黝黑,扁塌鼻子,细眼睛,粗鲁地吩咐,“你,杂胡,跟我们走。”

    石勒依仗着汲桑大哥势力,也不客气回答,“我姓石,名勒,字世龙,是此地牧率!”

    “一个低贱羯族胡人,还敢冒充牧率,你现在就是东赢公司马腾的奴隶了,给我抓走绑起来。”

    “我们为东海王司马越养战马,谁敢放肆!”汲桑策马挡在最前面,他拔出利剑,准备厮杀。

    石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双腿夹紧马肚子,他挽弓搭箭,瞄准了游军首领。

    听到司马越的名号,游军首领和气了三分,仍想纠缠拐卖石勒,突然之间奔过来了一群鹿,鹿肉远比一个奴隶肥美,游军又开始抓鹿去了。

    石勒一次次的被拐卖,他琢磨明白了,这个世道不是自己被卖,就是你去卖别人。

    他大喊一声扬长而去,只听得马蹄踢踏扬尘声,石勒捏着乌梢马鞭,全程沉默不语,有些稀松沮丧,意志消沉,那是无奈。

    战马赶回牧场后,汲桑善解人意,为了鼓励石勒打起精神做事,带他去观察军营驻地,学习排兵布阵,再讨论司马家到底有哪一位将军能够成就大业。

    石勒不敢太靠近,他恐惧再成为司马家的奴隶。他们远远潜伏在半山坡的草丛里,只见大军驻地开始点燃篝火,渐向西沉的夕阳隐没在连营的幄帐。驻地四周边角竖起木质瞭望塔,在大营外,还可以看到鲜卑士兵正在布置鹿角阵地。

    “就地拉撒不行吗?为什么要建厕所?多费劲。”

    石勒压低声音。

    “行军打仗的途中,成千上万人聚众扎堆,随意拉屎撒尿会诱发瘟疫,而且观察某一区域内军队排泄物的数量,能够推断出敌方大概兵力,从而使己方暴露军情。”汲桑非常有耐心解释,手把手教石勒。

    “大哥,我们学刘关张也去参军吧!我不想再被卖来卖去了,被司马家肆意凌辱,吃不饱穿不暖,不如我们就投靠司马腾?”

    汲桑抱住石勒的肩膀,“兄弟,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我们应该去投奔司马颖,击杀拐卖你的仇人司马腾司马越!”

    汲桑有些话藏起来没有说,他选择押注司马颖,关键是成都王是晋武帝的嫡系子孙,目前军事实力最强的大司马,也是所剩不多正值壮年的皇子,朝野向来有威望。其他宗室子弟,要么少年无知,或者像司马越等已是风烛残年。

    石勒也明白他这位大哥会说漂亮话,可总能说到你心坎里,让你感动的一塌糊涂,真是知心好大哥。

    第二天,石勒以羯族部落首领的身份,对外征兵宣传,入伙就每人奖励一匹黑马,他十分擅长以现有的资源笼络人心,按照石朴的说法是,“见面就亲热喊兄弟,张嘴就是仁义礼智信,一个胡饼都要与奴隶们同享,一杯酒水也要和兄弟们共饮。”

    很快,他就召集了王阳、夔安、支雄、冀保、吴豫、刘膺、桃豹、逯明等八骑,又有郭敖、刘征、刘宝、张曀仆、呼延莫、郭黑略、张越、孔豚、赵鹿、支屈六等人的投奔。

    他骑着黑色骏马,手持牛骨马鞭,挺直了腰杆发表起义宣言,石朴给他草拟的演讲稿,汉赋辞藻华丽,他背诵几句居然忘词了,就开始自由发挥,汲桑竟没有发现石勒这么能讲,还敢拍着胸脯承诺没法兑现的愿景。

    汲桑没有体察到石勒思想的升级迭代,经过郭敬石朴等人的汉化教育,石世龙已经成为标准的儒家信徒,他开始严格管理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制定周密的计划,所有行动都在他精准的计划之内。

    石勒认真学习了汉人的强势文化,秦汉帝国的文治武德王霸之道,秦帝国以技术武装的屠戮组织扩张,用铁与血的牺牲击垮了松散的六国,最终统一全天下。儒家的“王道”加持法家的“霸道”虽然残酷,却来得更有效率,可以在短时间内使一个民族国家迅速强大起来。

    他成为秦汉强势文化的忠诚信徒:国有杀志,方可立国。一个民族没有对外杀伐的血气争心,就是温良无害的弱鸡绵羊,涂抹脂粉的娘娘腔,最后结局就是被其他强大民族殖民奴役。

    “兄弟们,用你们的弓箭去射死奴隶主,用你们的汉剑去抢夺金银珠宝,用你们的英雄气概去征服漂亮的女人。我们是高贵的男人,不是低贱的奴隶,我们要成为命运的主人。”

    身为奴隶的他学习了很多史记故事,他在学习历史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志向。他不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他开始立志要成为刘备或是光武帝那样的人物。这些人为了复兴汉室倾尽了毕生心血,死后也在历史银河里留下了星汉灿烂的华丽篇章。

    石勒用马鞭指着众人问,“我们是谁?”

    “我们是十八骑!”

    号为十八骑的杂胡,举起晋帝国的大纛旗,驱赶着司马越的漠北马,浩浩荡荡地直奔邺城。

    21

    留守洛阳的将军石超见到司马越以后,恭维客套说:“武帝的几个儿子就像是在银河间腾跃的飞龙,您就如同向着朝阳长鸣的凤凰。我本来以为司马家的人才已经没有超过他们的了,想不到又见到东海王这样的人。”

    东海王司马越说:“这是因为您没有看见过不显山露水的人才罢了!”

    他的手法确实高超,东海王在半年多时间里拿下了司马颖留下的大部分高级军官。要知道,此时禁卫洛阳的五万多军队都是司马颖的河北力量。

    更准确的说,“皇帝”无论是不是傻子,这个名号所衍生的权力意义永远超乎于人们的想象。

    司马越发布檄文召集各地军队,大军到达安阳的时候,部队号称十多万,邺城震动。

    “司马颖将皇帝陛下的乘舆服御尽数劫入邺城,并以邺城遥制洛阳。他的横暴和专权,已让天下世族不满,寡人将以惠帝的名义发布檄书,征召四方军队讨伐司马颖。”

    司马衷昨夜拉肚子,身体不适就没有参加朝会,司马越代替晋惠帝主持讨伐成都王的战略动员会。

    成都王军力鼎盛时期,司马越表现得如同绵羊一般温顺,可等到他掌握了洛阳晋惠帝的权力,他对司马颖的态度骤变,立马翻脸。司马越不是司马懿的嫡系子孙,却学会了二爷爷司马仲达伪装演戏的本领。

    这次朝会动员了所有非武帝嫡系的藩王,左将军琅琊王司马睿奉命来到洛阳,参加即将爆发的讨邺战争。

    司马睿今年二十九岁,嘴唇上蓄起八字胡,两腮剃掉了蓬立的胡须,下巴还没有留时兴的飘髯,整体给人以沉稳内敛之感。

    他早已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

    诸王散会后,军师潘滔单独留下来秘陈建议,他捋着标志的山羊胡说,“主公,可以惠帝诏书征任河间王司马颙为司徒,允诺与他分享权力共同辅政。如此就分化司马颖的盟友,成都王仅剩邺城等几个重镇辖地。”

    河间王一介武夫,缺乏一种能够很好反映司马家的性格,况且他与司马颖关系密切,司马越预估他不会来洛阳。

    “河间王见风使舵,他手里还有六万兵卒,如果他不来,就以烤死长沙王为由,以惠帝名义命他杀张方,让其内卷。如果他参与会盟,等灭掉司马颖,再找机会图谋司马颙。这样天下可以稍微安定,不再有伸手的人。”

    司马越脸上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他犹豫说,“那就给河间王写诏书吧!”

    司马越的弟弟南阳王司马模派遣其部将梁臣去新安送信,司马颙王军驻扎在此地,他本人并没有在中军大帐,而是带着三个儿子去雍谷狩猎。

    魏晋重视老庄之学,清谈也是建立在老庄的学问基础上,河间王从来不肯以清谈家自居。虽然他不读《老子》《庄子》,但经常听到幕府军师们的言论,多处和老庄思想相契合。

    他不崇尚玄学老庄,偏向于骑马射箭狩猎的风骨。

    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骑从驻地出发,奔向围猎场。两辆轺车,一辆辎车鱼贯而行,挽车骏马昂首扬蹄,姿态雄健。车队两旁是策马急驰、神采飞扬的十六骑护卫。

    猎场里被追杀的熊,鹿、獐、兔、狐、野猪等惊禽骇兽,有的狂奔逃命,有的藏头撅尾,有的晕头转向四处乱窜。

    护卫在河间王身旁的武士手持猎鹰,司马颙戴武弁大冠,穿红色戎装,骑乘褐色骏马,向左飞驰,握强弓射杀逃遁的野猪,逃命的野猪已背中一箭,只见他张弓满弦俯身追射两箭,野猪扑通栽倒在草地上。

    司马颙眼疾手快,瞄准牡鹿,一箭带着风声飞出,却只射中牝鹿的臀部,那鹿惊慌失措,淌血逃遁,跑往密林深处寻找生路。

    河间王猎获颇丰。

    他已过春秋鼎盛的年纪,身体状况比不得青年人,没有射中猛兽,他还没玩尽兴,就气喘吁吁,长时间骑马拉弓,腰酸背也痛,额头直冒虚汗。

    司马颙瘫躺在轺车的伞盖下,年少的羯族奴隶给他斟满血红色的西域葡萄酒,河间王端起玻璃酒杯一饮而尽。

    连续喝了几大杯,他有了微醺的感觉。

    梁臣没有携带任何兵器,素衣单骑进入猎场,他勒住马缰绳,停在河间王轺车前,此人孔武有力,腰粗壮如熊,背宽厚如虎。

    河间王司马颙在洛阳也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东海王以惠帝名义封他为司徒,他早就在等着梁臣的明诏宣发。至少在讨邺战争结束前,司马颙判断自己暂且是最安全的,司马颖司马越都在极力拉拢他,他倒向谁,哪方就会赢。

    他认为自己是安全的,来者又是低级军官,便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放松了戒备。

    梁臣脸上有一道伤疤,不似旧伤,应该是去年在与长沙王战斗中留下的荣光。这让他看上去更加凶悍。他纵身下马,立定在河间王躯体前方。

    司马颙抬头看梁臣,他就像一垛小山挡住了太阳的光芒。

    “皇帝陛下册封河间王为司徒!”梁臣宣旨异常简洁,

    按晋帝国行政级别划分,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司徒专掌军国支计,权力仅次于大司马,大将军。

    司马颙得到的消息还有一条是:可屯兵洛阳,与司马越共同辅政。他满脸疑惑,怎么仅给司徒的职位。

    “把圣旨呈上来,我看看!”

    他习惯命令别人做事。

    梁臣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径直晃着宽阔的肩膀抬腿迈进轺车。

    没等河间王反应过来,梁臣发疯般扑倒他身上,粗壮的大手掐住了司马颙年迈褶皱的脖子。

    他双手使劲想掰开,越掰,梁臣越用力。

    河间王脸色煞白,眼珠微凸,黑眼球上翻,嘴巴努力张开含糊喊“救命……”,他的舌头麻木伸直,哈喇子液体流到梁臣红粗有力的手指缝隙里。

    他到处乱摸,试图抓随身携带的短剑,根本就够不到,梁臣几百斤的庞大身躯坐在他腰间,司马颙感觉自己的肋骨都快被压断了。

    密林深处,黑色羽箭呼啸而出,如狂风暴雨,河间王的骑护卫都被射成了刺猬。

    司马颙的眼珠已无法聚光,模糊看到羯族奴隶的背影,他逃走了,越跑越远……。

    河间王晕厥过去,渐渐失去意识。

    梁臣松开手,满脸微笑说,“我最反感被杀时像头猪嚎叫,毫无尊严,你应该享受被虐杀的过程”。

    他踢了司马颙一脚,单手掐着脖子提起遗体,随意扔到被射杀的野猪堆里,“多说一句,我尊贵的王,你都忘了,大汉帝国的谈判使臣也都是刺客,不按我提的条件来办事,抱歉,我就弄死你!”

    司马颙的三个儿子,也被利箭射穿脑袋。

    有一支箭射中儿子司马讼的眼睛,他如同自己的猎物牝鹿,惊慌失措,捂着淌血的眼,还没来得及逃遁,密如雨的羽箭不停地扎在他的脖颈及脸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