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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雪北歌 28-29

    灰云低垂,昏暗的颜色,几乎笼罩头顶的天空,想起好事总不会发生,不免让人心情也随之抑郁。

    邺城被攻破了!

    汉王刘渊自认为匈奴人作战彪悍,他增援邺城的六千精锐骑兵全军覆没。幽州都督王浚与司马腾又合兵击败成都王的守城大将王斌,并将其斩杀。

    王浚所统率汉胡步骑杀气腾腾进入邺城,他的鲜卑女婿晋帝国辽西郡公段务勿尘具装虎班突骑就有一万余匹,他搭乘黑毡行殿,里面可容二十人坐,护卫骑兵持长矛,铁骑为群,前后相接。步兵佩戴环首刀。

    邺城是晋帝国手工业制造中心,盛产环首刀,其劈砍能力举世闻名,能陆断马牛,水击鹄雁。

    王浚不但任由部队进城内抢劫,更纵容其所部鲜卑士兵掳掠妇女,甚至杀害协助妇女躲藏的平民。

    城郊,一队鲜卑士兵围着逃出邺城的宫女们言词龌龊,婢女们纵然平时在达官贵人之间周旋自如,但这种情境之下她们也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全无反抗能力,挣扎着扭动着身躯,任泪水滑过白皙的脸庞,无奈声嘶力竭地高喊:

    “救……救命啊……”

    其中一个红须鲜卑奴伸出手要去抓领头婢女的酥胸,只听一声惨叫,他的腹部被一把剑穿透露出带血的剑锋,其他几十名士兵见状不妙,都抽出刀围上来。

    司马颖面无表情地沉着应战,出招不多,但一剑出去都必然会有人颈部被刺得血肉模糊。

    不断有士兵冲上来。司马颖收起佩剑,换成长二丈四尺的两刃槊,他执槊上马,左右击刺,特尽其妙,还不停地躲避对方的冷箭,纵马跃上前去直取鲜卑兵的首级,身形极其灵活。

    成都王的近卫骑兵也加入战斗,没过一会儿,鲜卑兵全被刺伤,滚落在地上,痛苦哀嚎。

    骑兵们下马打扫战场,用剑捅刺还有喘息的鲜卑兵,为了发泄邺城妇女被凌辱的怒火,他们迅速将这些卧倒在地上的敌人剁成碎块,将胳膊从人体上剁下,四肢或脑袋与身体分离,内脏裸露在外。

    司马颖及麾下将士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带领婢女家眷近千人,前往投奔支持他的故将汲桑石勒。

    ……

    风萧萧,易水寒。沿河西望,群山环抱,落日如血。数不清的少女浮尸漂浮在这条古老的河流之上,足令过客欷歔,途人感泣,让人不寒而栗。

    被解救的婢女告诉司马颖,原来段部鲜卑兵在邺城抓获了大量的妇女战利品,按计划运走。但这是重要的生产资料,人口必须要充公的。统帅王浚表示敢私自藏匿女人的处斩,结果八千多妇女就被鲜卑人直接扔到了易水中,毁尸灭迹。

    对于这些无辜受难的平民,司马颖内心感到无比愧疚,“以我汉兵两千,可敌胡骑一万。”

    他仰天长啸: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到达新野时,斥候来报,说是数里以外发现鲜卑兵拥妇女杂行。司马颖转头便对自己的妻子说:“这次很难躲过去了,如果有什么不测,尔当自裁,你是王妃不能受鲜卑奴的凌辱!”

    妻子含泪允诺。

    司马颖有种不详的预感,他纵身下马,跪在母亲程太妃跟前说,“母亲,我们队伍里有太多婢女,会成为鲜卑人重点抢掠对象,儿子禀告母亲,请您带着儿媳妇家眷去乡野村落隐姓埋名生活,可用重金贿赂坞堡主,暂避风头。等儿臣收拢旧部,东山再起,再去迎接你们回邺城。”

    儿行千里母担忧,程太妃老泪纵横,抱着儿子哭诉,“儿呀,我会天天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我儿平安归来。”

    司马颖跪在母亲面前,啜泣说,“儿臣无能,不能保护母亲妻儿,儿子愧为男儿大丈夫!”

    母子家人痛哭了一场,司马颖许多话来不及嘱托,仅是金银财物全部交代母亲妻子,才依依不舍分别。

    为了掩人耳目,司马颖将人数分为三十人或五十人一组,让她们各去深山村落逃命,他让十几名心腹武士护送母亲家眷,他率剩余骑兵竖起成都王大纛旗,吸引王浚追兵,沿途还散布消息说,成都王逃往洛阳。

    凝望着早已消失于原野的母亲,风沙迷了眼,家国天下都是男人的软肋,他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天黑下来了。

    东奔西跑许多天,一路上只有粗米为饭。成都王军还是被合围了。

    司马颖的骑兵们集合到他的身边。他们都是出身于门阀世族的子弟,赵郡李氏,关中刘氏,琅琊王氏,兰陵萧氏,渤海高氏,颍川陈氏等。在敌军的吆喝声中,少年子弟们已匆匆地准备血洒沙场了。

    他看着这些年轻硬朗的面孔,每个人都是镇定自若,司马颖脸上露出明快的笑容,下令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今天我不是你们的王,我们都是生死兄弟!”

    司马颖挥剑而起。

    他们应声纵马冲锋,奔向敌人。

    ……

    司马越有惠帝诏令命南中郎将刘陶将擒获的司马颖,及他的两个儿子司马普及司马廓,押送到邺城交付给范阳王。

    范阳王司马虓,字武会,晋宣帝司马懿四弟东武城侯司马馗之孙,晋武帝司马炎族弟。初因宗室子弟的缘故,常年镇守许昌,后升任征南将军。

    司马虓好学,喜欢研究经典,他比司马颖年长十岁,属于叔父辈。

    他扶起跪于湿凉地上的侄子,抚着司马颖的后背,亲切地说,“司马家不能再相互残杀了,是我请旨东海王把你送到我辖地,就是怕你为奸人所害。”

    司马颖的内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流,他已许久没有感受过同宗家庭的温暖。堂叔让他对余生又有了新盼头,鼓舞斗志。

    他强忍着几乎落泪,用词也更为恭敬:

    “叔父大人,我竭力保卫疆土,捍卫皇室,真想平定天下之乱,恢复司马家往昔的荣耀,创造一个万民安乐的太平盛世。”

    司马虓设宴为成都王接风洗尘,他亲自为侄子斟酒,徐徐说道,“我已书信各位藩王,对于成都王本人,我向来认为不该过分责备。自从元康以来,惩处杀戮不断,海内实在正是为此而纷乱,而我们这些同宗正是为此而痛心。杀掉成都王,又让远近的人总说王族不再有骨肉亲情,这实在让我们悲伤惭愧,这真是在四海之内丢脸面的事。”

    司马颖内心充满了感激敬畏之情。他起身朝司马虓躬腰作揖,虔诚拜谢范阳王。在司马家众多叔叔中,司马虓是鲜有的慈祥温和者。

    叔侄两人把酒言欢,促膝长谈到深夜,忆起当年家族和睦,他们曾经少年跟随武帝出去狩猎演武,还实习了一段羽林郎,学习金鼓旗号点名报数,以及上传下达,深刻明白“十七禁令五十四斩”。

    复盘近些年的朝局天下事,对贾后司马伦过去的做法感到痛心遗憾。

    司马颖无限感慨,他留意到范阳王眼珠外突,而且布有血丝,这是精光外泄的征兆。

    “叔父身体没事吧?”

    司马虓捂着脑袋,他觉得胸闷头疼,非常不舒服,就唤长史刘舆来陪司马颖,他回寝殿喝药休息。

    “不碍事的,我可能最近有些劳累,时常忽冷忽热,半夜噩梦盗汗,人生即无明长夜,咱们司马家祖父辈都是长寿命数,自己内乱已损失七八位青年俊才了,章度呀……”

    临别话没有说完整,他欲言又止,就无奈摇头,被仕女搀扶着离开了。

    29

    第二天早晨,婢女去服侍范阳王洗漱,发现司马虓已暴毙多时,年仅三十七岁。

    代替范阳王镇邺守将刘舆迅速将司马颖下狱。

    田徽观察领导刘舆没有吃饭,见他面色忧虑,就故作关心询问,“您现在代替范阳王镇守邺城,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何故忧虑呢?”

    长史刘舆忧心忡忡说,“范阳王去世,我资历浅薄,狱中的成都王在河北素有威望,我担忧司马颖的存在将可能引发叛乱。”

    田徽改口笑道,“主公勿虑,我有良策可安邺城。范阳王暂秘不发丧,再令人装扮成朝廷台使,诈称得晋惠帝诏书,夜里赐死司马颖。”

    刘舆抚掌叹说,“军师此计深得我心,就依计而行。”

    当天夜里下起了雨,田徽假装使者去宣诏。

    司马颖疑惑问,“范阳王死了没有?”

    田徽答:“不晓得。”

    司马颖一脸不屑看着对方问,“你多大了?”

    “五十。”

    “知道什么是天命吗?”

    田徽的回答简短而冷酷,“不晓得。“

    司马颖衣服肮脏,身体也臭哄哄,胡须也没有修剪,乱七八糟。他原是个长相俊秀的青年公子,现在脸上写满沧桑老态,只是眼神里仍然残存着些许往日的神采。

    他神色悲伤,语气凄凉,似乎已经悟出自己的末日已到:“我死以后,天下能安定,还是不能安定呢?自从我被放逐,至今半年了,身体及手脚都没洗过,取数斗热水来!”

    他的小儿子见此情形不禁嚎啕大哭起来,司马颖握着年幼孩子的手,泣不成声。

    大儿子没有哭泣,田徽很惊讶,忍不住问司马普,“庐江王为什么不悲伤流泪?”

    司马普冷眼旁观说,“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被宠爱过的人会哭泣,不被宠爱的就不哭。修炼到不动情境界的人就不哭,轻易动情的人就哭了。”

    田徽内心特别佩服这个少年。

    从来不求人的成都王,为了孩子,他以祈求的语气对田徽说:“希望惩罚只限于我自己,他们都是武帝的后裔,能不能保全两个孩子的性命?”

    没等田徽说话,大儿子庐江王司马普擦干眼泪,从容地上前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父亲难道见过打翻的鸟巢下还会有完整的鸟蛋吗?”

    他狠下心唤人把二子带走,悲伤不能自已。

    庐江王司马普,及弟弟中都王司马廓还不知道怎么面对死亡,他们被拖出去,来不及留遗言,就被刘舆用棍棒扑杀。

    人生最后一次沐浴,他在热水中浸泡了很久。人的一生责任在肩,离去的时候,应该卸下负担,轻松的离去。

    没有完成的人生夙愿,他心有不甘!

    梳洗完毕后,鲜卑婢女服侍他穿戴王袍,并带到了一个特别的囚室,成都王过去的寝室,在那里进行祈祷活动。事毕后,司马颖享用了丰盛的晚餐。

    他神态自若,未有变化,索要了一把琴,演奏了一曲《广陵散》。

    曲子结束后,司马颖解开自己的发髻,披头散发地躺了下去,头朝东吩咐田徽赶快缢杀自己,刽子手要给他戴上头套,司马颖表示了拒绝。就这样,这位晋帝国昔日的实际掌权者亲眼看着刽子手将粗大的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是成都之王,应该保留着最后一份尊严。

    成都王听着窗外枝头鹧鸪的哀鸣,倍感凄凉。疼痛已麻木无知觉,死亡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恐惧的是自己最后的时光,竟然会在这种寂寞荒凉声中度过。

    他的人生轰轰烈烈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