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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雪北歌 30-31

    太阳还未下山。

    回到琅琊王封地,他立刻召见仲父,司马睿与王导之间,有着父子般的感情。

    司马睿素来以孤王自居,从不结交中央将帅大臣,与各藩王也是刻意保持距离。迫不得已被东海王司马越征召参加讨邺战争,还差点丢了性命。

    他也不喜社交,没什么朋友。唯一交往的只有王导,琅琊国最大的门阀士族。

    “让老臣们到大厅集合。”

    司马睿的声音虽有些轻柔,却透露着一种威严。

    宽敞的大厅里,幽暗的烛光映射出众人的影子。王导、刘隗、刁协、戴渊等人已在等候,

    司马睿阴郁多愁的脸上还残留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他穿过庭院进了大厅旁的书房,喝了仆人端来的茶水,心里有了打算。他以手泼墨,然后挥笔,迅于行草,收拾散落,顷刻而就。

    他以行草写出,“知白守黑”四个字。

    大汉时代的草书称作章草。晋帝国新体草书相对而言称作今草,其又分大草(也称狂草)和小草,在狂乱中觉得优美。

    他的书法从小师承于王导,以行草最佳。长大后,跟随师傅学习钟繇、卫瓘之法,自成一格,颇有声望。

    司马家各个诸侯王骄奢淫逸,放纵轻浮,最终造成许多灾患,贼寇与盗匪蜂拥而起,如同蚂蚁四处出现,全国各郡县因为没有兵权及武器装备,又无法剿灭贼寇,以至于日渐严重猖獗。

    忧悲窘穷,怨恨思不平,而有动于心,必于草书挥毫发之。司马睿借大草抒发回到自己地盘后的奔放激越之情,也寄以驰骋纵横之志,托以驱散郁结之怀。

    王导捋着山羊胡,看到爱徒的字,他双眼出彩,点评说,“不拘章法,笔势流畅,韵秀宛转,字里行间带着飘逸,有苍茫透光之美。”

    “仲父过誉了!”

    司马睿放下毛笔,双手合于胸前,左手在外,右手在内,深躬作揖敬礼。

    王导恭敬回礼道:

    “老子说知白守黑,是指哲理上的虚实,是对世间万物矛盾的一种理解和调和的方法。用在书法上,就是要调配好黑白之间的关系,太黑则墨气一团,气闷而有窒息感,太白则凋疏空旷,气懈而有松散感。酌理师物,得心悟象,然后始入草书妙境。”

    “怎么才能调和朝廷的纷争?”对于司马家骨肉相残这个问题,他深思许久,总想从根本上找到解决办法。

    王导没有直接回答,仔细端详徒弟的字迹,言道,“养成大气磅礴之势,气须从熟中来,有气则自有势,书法艺术得势才能得力,得力才能得气,得气才能得神,草书之作全在神驰情纵,得心应手之间写出精神和气质来。天下事是多变的,崩浪雷奔,孤鹏自振,以势带形。”

    王导,字茂弘,出身于北方头等士族的琅琊王氏,公认的名士领袖王衍是其族兄。王氏家园所在的琅琊国,是司马睿的封国。其人风姿飘逸,见识器量,清越弘远。

    他是世家子弟,家族显赫,与生俱来的人格魅力,见惯了大小场面,自有能力让人对他产生好感,是琅琊国朝野都非常认可的一位才子。

    他拿出王衍的密信递给司马睿,王导建立起琅琊国的情报机构,王氏在中央政府有几百人担任各种职位,他的信息最是灵通。

    信中写道,东海王司马越起兵下邳,准备西迎晋惠帝,将起用琅琊王司马睿为平东将军兼徐州诸军事,留守下邳,看管后方。

    司马睿心如止水,略作微笑示谢,“那就请仲父为将军府司马,可好?”

    “拜谢琅琊王!臣敢尽犬马之劳。”

    王导知道天下已经开始动乱,于是全心全意辅佐司马睿,他暗中立下了兴复朝纲的宏愿。司马睿也非常信任器重他,两人情同挚友。

    司马颖在夕阳的余光中,心里弥漫着某种哀伤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范阳王司马虓。

    据说范阳王暴毙,镇邺守将刘舆弑杀了成都王司马颖及其两个年幼的儿子。

    虽说这个消息尚未核实,却已在长安流传开来。如果事实确实如此,司马越不但拥有富饶的山东,还掌控了强大的河北军队,简直是如虎添翼。

    “你们听说了吗?”

    众人都点了点头。每个人的目光都炯炯地盯着司马睿。他环视幕僚们,眼光扫过每张脸孔,似乎要看到对方的心底去。

    司马颖雄强而不失于清雅,抢到法定继承人皇太弟的位置,大有驰骋不羁,一泻千里之势。但是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

    虽然成都王杀掉了自己的亲叔叔,司马睿还是替这个堂兄弟感到惋惜,毕竟都是司马懿的骨血后裔,他喃喃自语:

    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这“势”就是“血脉”,是章法气势形成的根源。

    “东海王能统一天下吗?”

    司马睿看着众人问,用了一种已有答案的表情。

    戴渊是武将,表达意见比较爽快,“真是狼子贼心,妄想夺得天下。东海王能守住长安洛阳就算他有本事!”

    明智的人都能读懂,天下大事有清晰的趋势,匈奴人占领上党郡正对洛阳磨刀霍霍,他们计划复兴大汉帝国的疆域。幽州都督王浚控制河北及段部鲜卑,西凉羯氐羌早就竖起反旗,虽说目前人口数量最多的两支鲜卑部族,漠北拓跋和东北慕容家仍发誓效忠于大晋帝国。

    王导容貌才俊卓尔不群,他说话叙事流利顺畅,有条不紊,有理有据,令人信服:“拓跋慕容是在观望。”

    “徐州距离洛阳太近了,是兵家必争之地。极有可能遭到胡马侵掠,州郡无兵权,平民逃避成为兵员编户,八王之乱导致五十万帝国中央军队损失殆尽。如果我们离开琅琊国,这是丢掉根基,最后难免沦为各方势力的牺牲品。”

    司马睿忧心忡忡。

    “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又要从新开始了,东海王虽然没有最强的军事实力,但是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威却足以耀眼。司马越拥有奏请天子赐予天下藩王和士族各种官位的人事授予权。他能够左右皇帝从而掌握天下风云,这是当年魏武帝曹操走得通的路径。”

    “汉王刘渊是后主阿斗的从子,三国鼎立,我们可做东吴。”司马睿非常聪慧,一点就透。

    王导给出终极解决方案,由他族兄太尉王衍从中游说斡旋,请琅琊王出镇建康,衣冠南渡。晋武帝灭吴后,对东吴故地人民免税二十多年,司马家深得人心。况且这些年,长江以南远离战乱,土地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这是成就霸王之业的基础。

    他的解说和分析也非常精辟,让众人豁然开朗。

    在司马睿看来,恐怕天下再没有比他更智慧的人了。王导就是自己的管仲,诸葛亮。

    司马睿起身,走到花纹精美的兰锜前,拿起晋武帝赐给的神剑,佩戴在腰间。

    这是他准备散会的标准步骤。

    他步态沉稳,脚上的木屐嗒嗒作响。司马睿是让木屐之声时时提醒自己,不重蹈诸王的覆辙,木屐之声激励着他励精图治,绝不苟活于天地间,终究要做一番大事业,才不辱没祖宗的名誉。

    司马睿喜好收集木屐,他放松的方式是给自己的木屐点火打蜡,还感叹着:“这辈子剩下的时间不知还能穿几双木屐呀!”

    神色悠闲豁达。

    ……

    晴空一片银河。

    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桑树,远处看着象华盖。

    树的对面有一个人,手里端着烛台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心爱的女人笑盈盈地出来迎接丈夫。她笑得依然那么温柔,瞳孔还是淡淡的琥珀色。

    这就是琅琊王深夜思念的荀明妃,那个当年的鲜卑女孩,现在已是两个儿子的母亲,

    岁月流逝至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

    “大王,您终于回来了。”

    “明妃,喊我景文!”

    “一路都还顺利吧?”

    “嗯,还好,就是特别心急想回家守着你。”

    两个人摩挲着彼此的袖袍,眼神里尽是脉脉深情。简短地寒暄了两句,司马睿就把妻子抱起来往卧室走去。

    “放我下来,仔细让虞夫人看见,又该说我狐媚了。”

    “嘘……,别说话。”

    荀明妃满脸娇羞地轻声“嗯”了一声,司马睿在一瞬间感觉就算生活给他无尽的痛苦折磨,他依然感觉幸福更多。究其内心,他是个以家为天下的男子。挚爱的人温柔的语气,融化了这些天累积的疲惫、焦虑与恐惧。

    她抱紧丈夫的脖子,生怕从他怀里掉下来。司马睿内心的燥热如同潮水在身体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