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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绝望寻死

    布铺内的几个侍者听到陈圭的问话,互相交谈了一下后,出来一人恭敬地回答道:

    “贵人,一般一匹布能做七到十件孩童穿的衣裳,只是这孩童不同岁数之间的体型差距不小,没具体量过我们也不好确定能做出几件。”

    这不好算啊,算了,多买一些备用吧……陈圭想了一下,确定了要购买的数量和种类,笑问道:

    “我要买的数量比较多,冬被要两百张,布料估摸着也要一百多匹,能算便宜点吗?”

    “贵人,小的几个做不了主。”几个侍者互相看了一眼,连忙说道:“劳您稍等片刻,小的去请掌柜出来。”

    一个侍者走了出来,绕过大堂屏风,走入布铺后院。

    不多时,一个头包黑布巾的清瘦中年男人走进大堂,突然,他猛地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了陈圭一眼,回头朝侍者吩咐了几句,紧接着疾步走到陈圭面前,躬身笑道:

    “小主,你可是来西市逛街?”

    “你是?”陈圭并不认识眼前这个布铺掌柜,只是从他对自己的称呼中,隐约能猜出这个人的身份。

    “小人计三,是家里的管事,上个月刚被东福家宰调来西市看铺子呢。”布铺掌柜语气恭敬。

    这么巧?陈圭恍然道:“这布铺是我家开的?”

    “正是,家里在西市开了不少铺子,大大小小三十几家,卖什么的都有,小主要是想逛街买东西,用不用小人给您带路?”计三恭敬问道。

    这时,一个侍者端着一盘糕点走进了店内,计三接过侍者送来的糕点,放在陈圭面前的案上,说道:“小主请用些糕点,这糕点皮这是豆子做的,味道很不错,很受都城内那些淑女的喜欢。”

    陈圭没看那盘散发着焦香味的豆饼,摇头向计三说道:

    “我想采购一批布料,没料到碰见自己家开的铺子,这下也好,钱不用给别家赚,布料就在你这买了。”

    计三眉开眼笑道:“都是自己家里的东西,小主看中什么直接拿就是了。”

    “这可不成!”陈圭说道:“开铺做买卖是为了赚钱,怎么能因为是我就不收钱呢,公私可不能混淆,你看看能不能算我便宜点,要是不行,我就原价买了,不会让你难做的。”

    “可以可以。”计三连忙改口说道:“那小的给您减少三成,您看如何?”

    陈圭嘴角一挑,高兴笑道:“一下子便宜这么多,你可还有得赚?”

    计三连连点头道:“小主,你别看这布料买卖虽赚不了什么大钱,但减三成也是小赚不亏的。”

    陈圭默然点头,思忖了片刻后,说道:“这样吧,你给我拿两百张冬被,要上等冬布做被面,内夹棉絮的那种,还有六十匹上等冬麻布,五十匹中等冬麻布,五十匹上等夏棉布。”

    她是这样想的,这次从玉人坊救回来接近两百个娃娃,先给她们每人一件用上等冬布做的衣裳,一件上等冬布和中等冬布缝合再填充棉絮做成的厚衣,两件上等夏棉布做的贴身衣裤袜,剩下的布匹先存着,等以后要用也不用特地再出来采购。

    计三听完陈圭的吩咐,立即招呼几个侍者进入后院的库房,陆续将陈圭需要的布料搬到布铺大堂。

    等待期间,陈圭拿了块豆饼咬了一口,就见豆饼内流出黑紫色的馅料,仔细品尝,发现这馅料是桑葚酱做的,甜而不腻,微酸中混杂着豆子的焦香,十分的可口,当即就决定待会要采购一批回去,让那些娃娃们尝尝。

    又吃了几块,陈圭眼见铺门口已经堆放着不少布料,起身走了过去,刚想开口喊几个护卫过来搬货装车,突然见到不远处走过来六七个穿着破烂单薄的少年,下意识把话给咽了回去。

    “阿元哥,我饿。”

    “先忍着,等找到活干,就有钱吃饭了。”

    “唉,从天没亮找到现在,什么时候能找到活干啊?”

    “刚刚是找到活了,被那几个该死的老货,一口气压成十二个钱的价,没了……”

    “喂,我这有活要找人干,你们干不干?”陈圭双手抱胸,倚靠在店门一侧,笑吟吟地看着因为她的呼喊,而在店门前停下脚步的一众少年。

    一众少年好似有什么顾虑,站在原地讨论了许久,从中走出一个高个少年,来到陈圭的面前。

    “请问贵人,是有什么活要……要我们干的?”高个少年双手紧握拳头,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陈圭的凤眼。

    陈圭指堆放在大堂的布匹说道:“两百张被子,一百六十匹布,帮我从店里搬到外面装车,给你们两百钱。”

    高个少年闻言没有激动,反而看上去有些顾虑,他小心地看了看布铺四周的护卫,咽了下口水,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说道:

    “请贵人不要戏耍我们,在西市搬这些不用这么多……”

    “其他地方是什么样我不管。”陈圭打断了少年的话,“反正你们搬完我就给两百钱,怎么样,这活你们干不干?”

    “干,我们这就搬。”高个少年纠结了一会,一咬牙,开始招呼起他在远处的几个伙伴过来搬货。

    “小主,你这是?”眼见陈圭从店外另找力役搬货,计三心中不禁忐忑起来,“是小的哪里做得让您不满意吗?”

    陈圭摇头说道:“与你无关,我只是见他们还饿着肚子,找个由头让他们赚点钱去吃东西。”

    “小主心善。”计三闻言松了口气,他就怕是自己无意间做错了事,惹得眼前这个小主不满。

    “我这算那门子心善啊。”陈圭叹了口气,“我只是着眼里见不得可怜人,现在又没本事帮他们,只能用这种笨办法,唉,见到一个帮一个吧……”

    说完,陈圭转身走回店内,端出她吃剩下的那盘豆饼,走到这几个正在搬货的少年身边,微笑道:

    “你们要不要先吃点东西,这样才有力气干活。”

    几个少年眼带渴望,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把目光投向高个少年。

    “别害怕。”陈圭和善地笑了笑,“请你们吃的,不扣工钱。”

    高个少年朝他们点了下头,其他几个少年欢呼一声,纷纷把黑脏的手伸向盘子上的糕点。

    吃完美味的糕点,被子布匹的搬运工作仍在继续,陈圭站在布铺门前看了一阵,向在身边的计三询问道:

    “家里在西市开的铺子,可有卖床榻的?”

    计三想了想,答道:

    “床榻正好有一家,不过在主街那边,要走两里地左右,小主要是想去,小的给你带路。”

    “如此甚好。”陈圭满意地点了下头。

    过了不久,那几个看上去瘦弱,实际却很有力气的少年便将货物装车完毕。

    陈圭走了过去,拍了拍车上叠放整齐的布匹,对着他们笑道:

    “你们手脚挺利索的嘛,这么快就搬完了。”

    “匹布轻得很,我们人又多,不费多少工夫的。”一众少年一脸期待的看着陈圭。

    “工钱先不急。”陈圭咧嘴一笑,“我这还有活,到主街那边帮我再搬点货装车,东西比较重,搬完再给你们两百钱,干不?”

    “我们干了!”高个少年一听到陈圭说工钱先不急的时候,心顿时一沉,想着他们还是又被人戏耍了,但听到后面话,却开始犹豫了,毕竟他们一群人有时一天下来,连十个钱都赚不到,现在只需要多搬一次货物,就有四百钱可以拿,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尽管看上去被戏耍的可能性很高,但他实在不想放过,所以他决定赌一把,即使最后一分钱都拿不到,最多也就是出点力气换了盘好吃的糕点,左右吃不了大亏。

    车队缓缓前行,一众少年紧跟其后。

    “四百钱,我们六个人,每人能分六十多个钱呢,我想买卤肉回家给我阿爷吃!”

    “我阿爷前几天病死了,我没阿爷了,我想买刚刚吃的那种糕点给我阿妹吃!”

    “哼,你们先别想得这么美,这钱拿不拿得到还是一回事呢!”

    “阿迁,你说她是骗我们的?不会吧?”

    “不会?她手下那么多护卫,为什么偏偏要找我们搬?再说了,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被那些贵人骗过!”

    “可她长得好漂亮,应该不会骗人的,对吧,阿元哥……”

    “待会你们记得看我手势,要是情况不对,你们马上散开往人多的地方跑!”

    “啊……”

    一众少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着马车来到主街,在陈圭的安排下,搬了许多还未安装的木榻装车,当四百钱和一匹看上去很贵的布送到怀里时,高个少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

    “这钱,这布……真的是给我们的吗?”高个少年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陈圭笑道:“这钱是你们自己辛苦赚的,这布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拿去给家里的老人小孩做御寒的衣裳。”

    说完,陈圭也没打算和他们多说什么,径直走向青铜马车,想要尽快返回北宫。

    “娘……我好饿……”就在陈圭即将踏上马车时,一道几乎弱不可闻的声音完整地传到她的耳边。

    陈圭下意识顺着声音往前看去,看到了令她惊骇且难忘的一幕。

    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坐在水渠旁的栅栏上,决绝地往水渠跳了下去。

    “救人!”陈圭几乎是用尽全力朝身旁的护卫吼出这道命令。

    霎时间,便有几个护卫朝着水渠方向疾奔过去,而后毫不迟疑地跃入冰冷的水渠中。

    陈圭和剩下的护卫赶过去时,最先下水的几个护卫已经把妇人和孩童托举出水面,但由于水渠太深无法站立,因此他们无法上岸。

    就在陈圭因焦急而思绪混乱理不清头绪时,岸上的护卫们经过讨论,已经开始手拉着手搭人绳,想要用这种方式把浸泡在水中的人拉上岸来。

    落水的幼童最先被救上岸来,陈圭从护卫手中把他接了过来,入手的一瞬间,便被冰冷的渠水冻了一激灵,赶忙朝怀中的小人儿看去,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时不时还抽搐几下,眼见就快活不成了。

    这时,妇人也被救了上来,她意识还算清楚,只是腿脚发软站不起来,只能由两个护卫搀扶才勉强能站立着。

    “小主,可以把他们带到铺子里去,那里有暖房。”床榻铺的掌柜见陈圭抱着孩童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连忙开口说出建议。

    陈圭闻言迅速镇定了下来,对着刚上岸的几个护卫说道:

    “你们赶紧去找地方换身衣裳,别想着自己体魄好就忍着,要是留下病根就麻烦了,别心疼买衣裳的钱,我给,快!”

    说完,她抱着幼童朝对面的床榻铺子跑去。

    床榻铺的掌柜赶忙跑到陈圭前头,给她引路。

    在床榻铺掌柜的带领下,他们来到床榻铺后院一间小房内,小房靠墙处有一张坐榻,坐榻前摆放着一座烧着炭火的小炭炉,正散发着暖人的热气。

    床榻铺掌柜上前把坐榻中间的长案搬开,陈圭抱着孩子走了过去,把孩子身上的湿冷的衣裤脱掉,然后放到铺在坐榻的毯子上,用毯子把孩子身上残留的水珠擦干,再把毯子翻过面来,把孩子幼小的身体牢牢裹足三圈后,再紧紧抱在怀中。

    这时,那妇人被两个护卫搀扶进屋,坐到榻上。

    陈圭看她除了目光有些呆滞外,并没什么大碍,便把护卫赶出房去,拿了张干净毯子丢到坐榻上,朝那妇人喊道:

    “小娘子,快把身上的湿衣裤脱掉,裹上毯子暖身子,免得受寒得病!”

    话毕,陈圭也顾不上其他的,拿起先前倒好的温水,开始一点一点喂给她怀中的孩子。

    渐渐地,那孩子苍白的小脸上开始出现一丝血色,也不在时不时地就抽搐几下,陈圭这才放下心来。

    算是救过来了……陈圭一脸欣喜地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珠,转头看了那妇人一眼,见她并未更换身上湿掉的衣裤,依旧呆坐在榻上,而且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脸色开始发白,身体也不自觉地抖动着。

    陈圭心中一怒,朝她肩膀用力推了一把,怒喊道:

    “你还不快点把沾了冰水的衣物脱掉,是想被冻死吗?”

    “死……死了好啊。”妇人呢喃着回了一句。

    陈圭单手按住妇人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我不知道你们母女遇到什么难事,到了要寻死的地步,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就算你们遇见天大的困难,我也可以帮你们摆平,懂吗?所以,还是好好活着吧!”

    房内陷入沉寂,那妇人并没有因为陈圭的许诺,而从绝望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娘……”突然,陈圭怀中的孩子挣扎了一下,痛苦地发出一声啼叫。

    听到声音,失魂落魄的妇人瞳孔一震,抬起头来凄厉地叫了一声:“我的女儿!”

    眼见那妇人就要朝自己扑了过来,陈圭连忙抬手阻拦道:“小娘子,你的孩子没事,你赶紧把身上的湿衣服换掉吧,别冻病了,孩子日后还要你照顾呢。”

    “谢……谢,我……知道了。”清醒过来的妇人,听到陈圭的提醒,颤抖着身体褪去身上的衣裤,披上毛毯子。

    “喝点水,暖暖身子。”陈圭用陶杯倒了杯温水,递给了妇人。

    妇人目光不离陈圭怀中的孩子,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杯子,开始小口小口抿着喝。

    在房内略作休整,陈圭准备带着妇人和孩子返回北宫,那里有更好的安置条件。

    返回北宫的途中,陈圭从那妇人口中了解到她叫芸娘,而那被她抱着一起投渠的孩子则叫阿花,是她的女儿。

    至于她们母女寻死的原因,是因为她年幼的儿子和丈夫在上个月相继病死了,她婆婆嫌弃她们母女是累赘,把她们赶出了家门。

    芸娘的娘家没人了,找不到地方可以投靠,她只能带着女儿流亡到西市向人乞食求活。

    母女俩人在跳渠之前,四天只喝了一碗从食馆讨求来的稀米粥。

    也正是这个原因,芸娘才会在听到女儿向她喊饿的时候,想起自己之前遭遇到的苦难,一时心神崩溃,起了一死了之的念头。

    听完芸娘的讲诉,陈圭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出生有记忆以来,她就没体会过受冻和饿肚子是什么感觉,平日里她完全不用操心膳食够不够吃,天冷了衣裳够不够穿,一切自会有人替她安排妥当,生活不说是锦衣玉食,那也是衣食无忧了。

    她知道人会饿死,也知道饿到绝望的人会主动寻死,这些书里都有写,她看过,所以她懂,但懂归懂,知道归知道,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时,陈圭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不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脑子很乱,心里乱糟糟的,下意识抓住芸娘冰冷又粗糙的手,念叨道:

    “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有地方给你们住,也有饭可以吃,你们不用担心饿肚子了,不用担心了……”

    这么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对一直立志要造福万民的陈圭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她在回去北宫的路上,一直沉着脸,思考以她目前的能力,要如何做,才能避免或者说是尽量减少像芸娘母女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呢?

    马车内的气氛在陈圭进入沉思时,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本就胆小敏感的芸娘有些惶惶不安,经历过绝望寻死,再到被救,她此时已经不想死了,只是仍对她们母女日后的命运感到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