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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夏无恕

    去剿三周山之前,老余已经记不清是跟着夏无恕的第几年,匪患由来已久,夏无恕新任指挥使,第一件事就是剿匪。

    跟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比,三周山的两百人再穷凶极恶也是不堪一击的散兵游勇,老余冲上山的时候心里想着真是高估这帮人了,一群乌合之众,还没打出汗呢,这就要结束了。

    第一次看见楚清潭,他站在崖边,身边躺着纪恒,眼睛里太多内容了,很久以后,老余才一样一样读懂了,绝望,压抑,恨,还有他跪在夏无恕脚下,藏着心如死灰的委曲求全。

    可是夏无恕这个人,坦荡大义,他毫无芥蒂带走了楚清潭,他的心无城府也给他的悲剧埋下了引线。

    菩提湖是整个大兴最大的淡水湖泊,地处江东,自古以来,旱时灌溉涝时防洪,真可谓是老天爷恩赐,可是近些年来,江东洪涝频发,各个河流支线以百川归海之势滚滚汇入菩提湖,沿途冲刷山脉土地,致使菩提湖泥水积淤严重,水面越来越高。

    这一年,长安王来到江东,他的帝王之相还并不十分明显,可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天下谁手,江东治水的差事是个烫手的山芋,能落到他身上也是他权弄之术乏力的结果,可若是他交上一份漂亮的答卷,那就能给他的争储之路添上锦辉耀眼的一笔。

    他一来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菩提湖的清淤工程上,一边大修堤坝,一边疏水截流清淤,工程浩荡,成效卓著。

    菩提湖往南跟祝州的漠河相连,祝州地势低,漠河口的堤坝是夏无恕修的,固若金汤,汛期来临之前,夏无恕已经下令降下大坝闸门,防洪抗涝。

    汛期来了。

    长安王三年的心血到了试金的时候,整个菩提湖备受瞩目。

    可是那年的汛期太长了,大雨半月未歇,菩提湖敞开了怀抱,水位日益高涨,像睁开了一只大地之眼。

    许是老天自有安排,雨水太大引山体滑坡,泥水卷着石头像猛兽一样冲下山体,菩提湖堤坝受损,若大雨不歇,两日之间,这大地之眼就会变成大地之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长安王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天到了极限。

    跟着他一同到达极限的还有卿赋,长安王在江东有如此成就他功不可没,可这场游戏没有复盘的机会,若湖水决堤,跟着崩塌的不仅仅是长安王的帝王之路,还有他卿赋的仕途。

    这个时候,楚清潭出现了,他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他政治生涯的第一次机会,虽然那机会在生死之间,可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拍案定乾坤。

    “你要炸掉漠河大坝?”

    卿赋匪夷所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

    “你知道?”

    “唯有引水入漠河,才能解菩提湖之危,解王爷之危”

    “那你可知道引水入漠河的后果”

    “会使沛县一片汪洋,水淹三万百姓”

    此时的长安王轻轻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楚清潭冷汗淋漓“王爷息怒,一个沛县换王爷问鼎天下,小的以为,划算得很”

    “王爷,九五之路,总要见血,菩提湖决堤,王爷或有后路,可水流往东百里就会水淹平南府,平南府的广明哲是长平王一脉,若拿此事大做文章,王爷争储失势不说,怕是连洛阳都回不去了”

    窗外雷鸣闪电,老天爷或许能等,可菩提湖怕是不能等了。

    长安王不语,可是卿赋已经明白了,这样的选择题,好像并不难选,卿赋也是在这个时候就知道,此人野心勃勃危险至极,成则日后封侯拜相,败则掘墓存尸。

    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夏无恕,他站在观望亭外,任凭风雨扑面,可他心里烧着一把火,他走进观望亭,看着夏无恕。

    夏无恕更是难以置信“你是不是疯了”

    “夏大人为官,难道是为了在这弹丸之地做个小小指挥使?难道不是为了他日跻身朝堂光宗耀祖?”

    “小楚,你为前程攀附权贵我不怪你,可你不能拿人命做赌注,那可是三万人啊”

    “三万人如何?他日长安王做主金殿,谁还记得这三万人,自古帝王,哪个不是手握屠刀一路带血?”

    夏无恕痛心疾首“小楚,你糊涂,谁不记得呢,是你不记得还是我不记得,还是这天下不记得,也不会有人说你我是为了他的帝王之路,天下人只会记得你我手里有三万亡魂,别说光宗耀祖了,连尸骨都无处安放”

    “富贵险中求,成佛之路,置之死地而后生,长安王有帝王之势,你我的前程,在此一举”

    “帝王之数自有天定,他做得了便做,做不了便休,为一己权利之私,罔顾三万生灵,他配不上这天下”

    话说到这里,基本上都在楚清潭的预料范围,夏无恕的为人,他太清楚了。

    “夏大人,你会后悔吗”

    “我夏某立身天地,只求天地坦荡问心无愧,楚清潭,你我不相为谋,你敢动这大坝一根手指头,我就杀了你”

    楚清潭走出观望亭,风雨扑面乌云压顶,远处的菩提湖像一个充满张力的球,就等着某一刻像烟花一样爆破绽放。

    他等不了了,菩提湖也等不了,他打了一个手势,很快,几个人身披兵甲手握长刀冲进观望亭,他听见夏无恕叫道“什么人”然后不断传出打斗声,兵器相撞的金石声,他又打了个手势,更多人涌进去了,很快,安静了。

    楚清潭手里握着锥剑,那是一把杀人的利器,他又走进观望亭,看着夏无恕。

    “楚清潭,你想干什么”

    “夏大人,有些路,你不走,有人要走”

    “小楚,你会后悔的”

    “他日咱们地下相见,再来说这个”说完,他提起锥剑,朝着夏无恕的心口刺进去。

    可是他没想到,此时此刻的他居然会难过,他甚至有些恍惚,他是夏无恕,把他从三周山带到祝州一片真心的夏无恕,他不应该这么死的。

    听说锥剑刺进人的身体不会流很多血,可是夏无恕的血怎么这么多,一股一股的噗噗往外冒,那血液温热,跟外面的雨一点都不一样。

    他不理解这种心境,他好像没想过要杀他,可是他为什么这么执拗,这世间这么残酷,你却心无沟壑到了愚蠢的地步,这世间,不是应该要追随权利和强者的吗?你跟人讲问心无愧,谁要听呢?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呢?

    夏无恕的脸痛苦到狰狞,他开始往外咳血,大口大口的血,楚清潭的手一松,他害怕了,开始质疑自己了,于是他说“我早就应该杀了你,对,你早就该死了,若不是你,他们一个都不会死,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早就该杀了你”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

    “我早就该杀了你……”

    随着一声轰响,压抑沉默的菩提湖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它张开了锋利的爪牙,爆发出恐怖伤害力,整个沛县成了人间地狱,三万百姓流离失所,死伤六千余众。

    后来,夏无恕督导漠河堤坝工程不利,后果惨重,难辞其咎畏罪自杀。

    这是他的结局。

    而楚清潭也从祝州开始走进了长安王的视野。

    肖七临走之前又去见了老余,给夏家留了一笔钱,对老余说“他日守得云开月明,夏大人坟前,不妨多上柱香”

    老余忽然就受不住了,他守了三十多年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他捂着脸悲恸大哭。

    杭州。

    “王爷,我都安置妥当了,咱什么时候去见家主?”

    煜勋问“洪恩找到了吗”

    十四摇着头“没有”

    煜勋抬手敲在他脑袋上“找不到洪恩,这不就是个死局了吗”

    十四捂着脑袋“要不,咱先见见家主再说?”

    “门外还有俩钉子呢,咱得先给他拔了再说”

    “王爷想怎么拔”

    正说着,楼下有人叫道“小二呢,来,上好的女儿红先来两坛”

    煜勋笑了“瞧瞧,这拔钉子的来了”

    楼下坐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小九跟云起,小九扯着嗓子还在喊“快点,上几个招牌菜”

    次日一早,煜勋走出客栈,跨上马车,驾车的是小九,张嘴打了个哈欠,手里漫不经心摇着鞭子,穿过熙攘的大街,绕过乡间小道,再走一段儿逶迤的小路,盘旋着上山了。

    走到半山腰,往前已经没路了,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有一方小院,小九将马车驶进小院,跳下来伸了伸懒腰,须臾,云起从马车里跳出来,手里握着弓箭,拉满弓弦,羽箭嗖一声冲进竹林,好像落了空,云起搭起手望了望,又抽出三支,三箭齐发,这次终于有动静了,竹林高处冒出一个人,单脚随意一勾,轻巧挂在竹竿上。

    云起叫了一声“何方高人啊,好身手”

    那人道“阁下莫要误会,我确为果硕王而来,但也不是来争生死高下的,你我不必这么剑拔弩张”

    云起哼了一声“鬼鬼祟祟的鼠辈宵小行径,还满嘴的冠冕堂皇,小人”

    说着脚下发力,朝着那人冲将过去。

    那人踩弯了竹竿,借力瞬时飞出老远,云起奋力追了两个起落,眼看不及,腰间摸出两把飞刀,嗖嗖朝那人抛飞过去。

    那人本就轻功了得,此时在这竹林里借力穿梭,飘逸得像生在这风里的竹叶一般,云起的飞刀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又追了两里地,那人道“你不是我对手,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几个起落,人就不见了。

    此时的煜勋金蝉脱壳跟着十四来了殷府门外。

    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只有百年老宅独有的古朴与厚重,十四引着煜勋穿过一进院子,又往里去,煜勋瞧着这宅子里有山水有,一眼一花木,一步一连廊,曲径小道回旋也并不觉得突兀和繁琐,忽就想起了阿颜的沉鸣苑,一石一草都极为讲究,各有玄机。

    殷无妄等在厅内,一身安静的布衣,无芳自华,就跟他的人一样,沉默又耀眼。

    “见过王爷”

    煜勋道“先生多礼了,快请起”

    一时落座,殷大先生道“不知王爷平素都喝什么茶,可有什么偏爱?”

    “偏爱谈不上,客随主便”

    殷无妄点头,从炉子上提了铜壶,摆开两只骨瓷杯,散茶冲泡,跟阿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