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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恩仇与共

    繁城风景虽好,毕竟比不得恒城,一切吃穿只能从简,好在公主已经习惯了出外的不便,也不再挑捡抱怨,还跟着箫箫学会了骑马。

    桓清则只安心养伤,得益于此地朝天峰名医孙斌的良药,不过月余胳膊和手心的伤已恢复大半,当然也要感谢陆无恤手下留情,否则她应该早被他们乱刀砍死了。

    陈璧调来繁城不久,徐秀尚不知此消息,故而当初路过时也未能来此探望,陈璧得知以后欣喜非常,立马派人前去叠石城打探,然而一连半月直到秋初也没得到什么消息。

    太守多以公务为要,陈夫人闲来无事,便会与桓清坐在后院亭子里聊天,陈夫人娘家本也姓陈,单名一个蕙字,身量中等,五官明朗柔和,哪怕不说话光是坐在你旁边也让人也觉得湛静安舒,说起话来便更如暖煦拂人。

    后院池中芙蕖已经凋落,叶子尚且青绿油然,陈夫人没有别的癖好,却总喜欢玩钓鱼与放生的游戏,池里的金鱼估计都和她打过照面了,却还是不厌其烦。

    “萧公子也和我那夫君一样吗,公府里的事从不提半句,忙起来回不了家也不记得复个信儿。”陈蕙道。

    桓清看得出,陈夫人虽不爱抱怨,却也苦于夫君脚不沾家,又无法与其分忧,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快,想了想便道:“大概是有烦心的事不愿再带到家里,觉得说了也帮不了的忙,亦或者是不知从何说起便懒得说了……其实以前反而是我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却没什么瞒我的,如今倒过来,我想说他什么也不占理了。”

    “哦?”陈蕙也跟着她笑了起来,“这么说这是人性使然,非我独有之苦?”

    “算是吧,不过夫人倒是可以试探一二,若他果真不喜便随他去吧,如此也落得清闲不是吗?”

    “清清倒是想得开。”

    桓清笑了笑,恐怕伯雁知道了只会觉得她是无情。

    两人正说笑着,前厅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厮,那人喘着粗气禀道:“夫人,大人不在,您快出去看看如何安置?”

    “安置什么?”陈蕙道。

    “就……就是先前大人要找的那个徐公子,就在前厅。”

    桓清闻声丢下手里的糕点便跑了出去,陈璧一直说打探不到,她还整日担心,没想到今日却突然将人带来了,心中是既兴奋又安慰。

    快到近前时,她却慢慢停下了脚步,仿佛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是徐秀。他们离上次分别还没多久,何以再见时徐秀会变成了这个样子,衣衫破烂不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比先时秦月施加的还要多,眼睛上蒙着黑布,唇色发白,正被两个人搀扶着。

    她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一边擦拭一边轻轻走过去,再怎么揉搓眼睛,面前还是如此惨烈的现实。都是她连累了徐秀,她万死也难辞其咎……

    “子优……”她颤抖着嘴唇无法再吐出一个字。

    徐秀摸索着向前缓缓伸出两只手,桓清将自己的手腕递到了他的手中,他才咧着嘴笑道:“又哭了?真没出息!令辞兄呢,我可是好久没见他了呢,快带我过去,你愿不愿意暂时代替我的眼睛,给我引引路?”

    桓清用力地点头,一想他如今看不到,才刚要说话,徐秀却又道:“我知道你在点头,但是最好还是多跟我说说话,如你所见我现在看不到你。”

    “他出外办公,还不知道你回来。”陈蕙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将他们带入后院厢房,因为不了解事因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只去吩咐下人准备伤药膳食,又派人去请了大夫。

    郁山公主从后山回来后,见到的便是病体奄奄躺在床上的徐秀,以为他命悬一线,一来便扑到床前大哭起来。

    徐秀被她吓了一跳,淡淡责备:“公主,我还没死呢,纵使死了也轮不到你一个公主为我哭丧,切莫如此惹人笑话!”

    元怡哼哧着鼻子,拽着衣角擦干眼泪,愤愤不平:“我回去便让皇兄收复了昌西,灭了他淳于嘉!”

    “他不是已经在这么做了吗?你们果然是待在繁城这闭塞山里,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若非如此我也未必落得这样。”徐秀勾起一边嘴角,似自嘲似苦笑。

    桓清正要追问,正赶上大夫孙斌前来诊治,便没再继续。直等陈璧回来,她才知道在她休养的这些日子繁城之外发了什么。

    调查之初,陈璧碍于桓清身上的伤并未及时将徐秀的消息告诉她,怕她急于救人而冲动行事,但其实那时候徐秀就已经被陆无恤关了起来。

    在桓清逃走后,他在王府内外彻底调查了一番,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徐秀早已想好说辞来应付,正等着他来追问,却不料陆无恤却一直都未戳穿。

    那时候,淳于嘉无意中得知他通晓星相谶纬,还将他奉为上宾时常请教,但对于徐秀观测的结果,他又并不愿意相信。

    徐秀告诉他彗星袭月乃是不祥之兆,恐有大灾降临,他却以为就算有灾劫也可能是敌人的灾劫,假若敌人也在着人观天象,那这异象应该算在谁的头上呢?还质问他,百年以来皆以祁国为正朔,难道不是他们祁国的一面之辞吗,何以入主太微的只能是姓元的呢?

    可惜,徐秀毕竟是祁国人,如何肯配合他去诋毁祁帝,便时常借口学艺不精草草敷衍,不愿去与淳于嘉详细争辩,淳于嘉便只命他负责作画一事,渐渐不再关注这些虚妄之说。

    直到有一日,陆无恤抓到了与徐秀私传消息的王府卫兵,才致他大祸临头。

    当是时,萧鸿已经带着容律去了芜州刺史韩平的府邸,还在途中碰到了陆青,与其说是碰到,不如说是陆青一直在等着他。陆青学了一招借刀杀人骗得他和陆无恤相斗不成,便又想借机挑起两族纷争。

    萧鸿本来就是带着陛下收复昌西的旨意来的,而陆青带给他的确实是一个十足的征伐理由,他没有必要拒绝。

    于是,他便授意韩平派出信使向淳于嘉讨要陆无恤的人头,指责他布局栽赃,枉杀无辜,恶意挑起汉庾矛盾,其行恶劣至极,不杀不足平息纷争。一面又派人联络徐秀想要他里应外合助他成事,却不料在私相传递之时被陆无恤逮了个正着。新仇加旧账,陆无恤怎么能饶得了他,徐秀本是无辜,无话可招,人被他折磨了个够。

    而当时身在大王府的容天极自诩医毒无双,说服陆无恤将徐秀交给他处置,结果自然是雪上加霜。容天极为着先前无法医治信王眼疾的遗憾,竟在徐秀身上生生下了那夜虫草之毒。幸而陈璧花了不少心思才买通了两个看守,将徐秀救了出来。

    桓清的内心已经无法用愧疚来形容,她伏在床头无声地流着泪,床上的徐秀双眼被白布蒙着,鼻梁挺拔,薄唇轻抿着,坚毅的相貌正像他的品格一样傲然不屈。难道这样一个人,从此就再也不能写字画画,再也不能看到这世间的一切,再也看不见她了?

    “我在。”桓清感觉到他的胳膊动了一下,赶忙擦干眼泪回应着。

    “都快子时了吧,还没去睡?阿清,你如此过分体贴我,伯雁生你的气怎么办?”

    “怎么会过分,都是因为我们你才……”

    徐秀扯了扯嘴角坐了起来,讽笑道:“是我命途乖蹇罢了。若如此你心里才好受的话,那我问你,以后无论我如何使唤差遣,你都愿意吗?”

    桓清迟疑着,不是不愿意,只是无论如何是怎么个如何法?

    “怎么,难道你以为,我还会让你陪我一度春宵不成?”徐秀知道她历来谨慎,便出言激她。

    “愿意,愿意!”桓清惭愧脸红,不敢再多想,忙开口答应他。

    徐秀得逞,暗自发笑,又打发她回去睡觉。桓清也知道男女有别,便只好麻烦福生睡在他房中榻上,以便他夜里叫人。

    陈璧还是一样不愿将公事带到家中,但通常会与徐秀商议,而徐秀又愿意什么都告诉她,故而她不必外出也大致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因桓清嘴严没再往外泄露半句,陈璧倒也不知道。

    左庾王淳于嘉一向护短,又极为看重陆无恤,他一定不会答应萧鸿的要求,这正给了他们出兵的借口。果然,是要打仗了。

    据孙神医说,徐秀身上的伤多是皮外伤,只要重视修养便能痊愈,但眼疾却是无法痊愈的了,再加上容天极胡乱用药,能恢复个两三成都算是好的。

    桓清郁郁寡欢,徐秀却像没事人似的,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除了走路需要搀扶,其他时候并未将自己当成病人,甚至又提起笔写字画画,当然,一个盲人手感再好也很难画得和正常人一样。

    山中绿林被秋意染得五颜六色,有浅黄的,赤红的,黄绿的……各色秋叶如一副画卷铺展在山上,秋风一来,木叶散发着飒爽清香直扑人面,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桓清抓着徐秀的手腕,一步步带他爬上台阶,每到拐弯处平台处便提前叮嘱,要走几步,要迈多大的步子,都像教授初学走路的孩子一般不厌其烦,还要不时地问他冷暖如何,是否饥渴,要不要休息。

    徐秀留心听着她的话,举步从容,绝无踏错,纵使看不见也丝毫无法掩饰其风度,脑后随风而动的白色长带更添飘逸出尘之气。

    箫箫巴不得她跟别人要好,乐见他们如此,跟在身后的元怡却有些看不过眼,不断朝福生使眼色。

    福生挠了挠头,紧跟两步问道:“夫人累了吧,要不我来扶着徐公子吧?”

    桓清侧头忘了徐秀一眼,见他点头才松了手,走在他们身后。

    然而,福生确实是个心思大条的人,没走两步便险些让徐秀后仰倒地,前面的石阶比较宽,福生想让他迈大步,啰嗦两句却让徐秀误以为到了平地,左脚微抬正好踢到台阶。好在桓清一直留心伸手撑了一下,不然会像颓墙倒塌似的连累一片。

    福生吓得冷汗直流,这才紧张起来,更加啰嗦地指挥。

    山上秋风微凉,令人神清气爽,桓清望着美景,也暂时卸下了心中的压抑和负担,但再看到徐秀眼前的白布心情又低落下去。

    “我还是头一次见人脖子上坠橡子的,外面买的还是家传的?”元怡指着箫箫胸前的黄玉吊坠问道。

    “爹爹微寒时常以橡栗果腹,后来便亲自雕了个玉坠给我,告诉我莫忘旧苦。”

    “你爹爹是谁?听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如今今非昔比,是做官还是做生意的?他怎么允许你独自在外跑的?”元怡啰嗦起来较福生更甚。

    “我爹是烺州刺史冯先玉,不过我跟你不同,我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

    也是,若是寻常贫家女子,除非有什么特殊的机缘,否则又如何学得一身武艺呢?

    桓清脚步顿了顿,不经意道:“这些事伯雁知道吗?”

    “……那当然,刚认识那天我就告诉他了,当初他跟我爹爹在烺州平乱时,我就听说过他了,只是没想到能遇见!”箫箫说着语调渐渐变得兴奋起来,眉飞色舞,脚步轻盈。

    桓清听了却只有失落,当初她问起箫箫身世来历时,他明明知道却连敷衍都不愿敷衍……

    公主与箫箫跑到山顶另一头的亭子玩耍,徐秀虽不知个中原委却觉察出二人有些不对劲,待听到两个小姑娘远去的脚步声,才道:“阿清,不过是个还不知事的小丫头,你不必放在心上,对了,你想知道那容天极与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他说……信王殿下所中夜虫草之毒究竟是谁下的也许是一桩悬案,但他的父亲容海确实是在陛下的授意下故意错用药材耽误了信王的病情,陛下还依约将容家家传的日月同辉找回还给了他们。再后来陛下登基后,他想替信王重新诊治,来往中也渐渐与信王殿下成了朋友,然而却再也无法治好他的眼疾了,自此这件事便也成了他的执念。”

    原来陆无恤买那日月同辉是为了还给容天极?难不成里面有什么藏宝图不成?

    “这容海为了个传家宝就肯昧着良心谋害皇子?对了,我听说容海是被容天极用错了药治死的,该不会是他因为亏心故意将他爹毒死的吧?”

    徐秀摇了摇头,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谁知道呢,容天极若真的因为亏心毒死他父亲,又一心想要治好信王,我倒不得不佩服他的忠君之心了。”

    桓清没听出他话中的反讽之意,不禁怀疑他有受虐倾向,总是能想到为折磨他的恶人说两句好话。而且虽然总说要退居世外,却仍免不了心向着庙堂之上的那个君主,可见这累世枷锁果然不好去除。

    可叹先帝太过信赖容氏父子了,却不知他们一个行事诡谲,一个丧心病狂。

    不过,想想当初在冰窖里他所做的疯狂事,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容天极的话,更不愿意相信陛下会为了皇位害自己的兄弟。更何况,这番话与他当初在冰窖里说的又不一样,叫人如何相信。

    她习惯性地咬着下唇思索,心中隐隐不安。事发之时容海仍在世,先帝对他信任有加,主治之事均是交由他负责的,那么最有机会擅改用药而不被发觉的唯有是他,也许容天极对徐秀说的才是事实的真相?

    “子优,你觉得他是不是在胡说?”

    “我想大概是……”他似还未说完,因为听到了脚步声便没再继续说下去。

    桓清也不知道他是想说大概是胡说,还是大概是真的,她突然不想再知道真相,她心中的陛下不会做这种事,一定不会。

    “风越来越大了,我们下去吧?”桓清道。

    徐秀点了点头,像是能看见似的精准握住了她的胳膊。

    “徐公子和桓姐姐,一个俊逸清雅,一个灵秀动人,站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的绝配啊!”箫箫抱着胳膊,歪着头笑道。

    “你又胡说什么?!”元怡瞪着大眼责备道。

    “哪里就胡说了,长眼睛的都瞧得见好吗?别以为你是公主就可以堵住别人的嘴了!”箫箫不服气。

    ……

    桓清认为清者自清,也知道她们吵闹惯了,只顾看眼前的路,并不理会也不生气,徐秀则更是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