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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恩深似海

    宫中发生的事桓清一无所知,第二日被放出来时,呆呆地摸了好一会儿空荡荡的手腕,神情有些恍惚,没想到陛下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放了她?

    本想多问两句,狱卒却只管催促她离开,嘴里还嘀咕着,天天病恹恹的装可怜,好不容易能出去了,还舍不得了?

    她自然不是舍不得,只是难以置信。踏出大门时,并不见有人来接,四处搜寻着萧鸿的身影也一无所获,只好自己朝巷外走去。出了巷子,却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黑漆朱帘,大方素雅,驾车的人她并不认识……

    她正疑惑这是不是萧鸿派来接她的人,帘子突然被里面的人掀开,马车之内冲自己招手的人竟然是——殷墨??

    殷墨见她四处张望生怕被发现似的,不禁嘲笑她呆傻,只好自己跳下马车去拉她,桓清却已经飞快蹿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快走,快走!”

    马儿被车夫甩了一鞭子,嘶鸣一声,飞驰而去,不过两刻功夫便回到了驿馆。

    殷墨一早就命人安排了洗漱用的东西,还准备了一套轻便宽松的衣裳。桓清看着驿馆里的人来人往,似乎方明白问题所在,这一次似乎又是殷墨救了她,而且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

    也就是说,又欠了他一笔账……

    “怎么不见伯雁?他不知道我出来了?”桓清用帕子抹去头发上的水珠,在太阳底下晾晒,歪着头问道。

    殷墨手里拿着小小的瓷瓶,扯出她一只手腕涂抹上药,抹完一丢,又捡起另一只手,动作粗鲁像是带着不悦。

    “你现在是翎国人周凌,不是他的夫人,他没有立场来看你。差不多就得了,梳好头发我们就走。祁帝可下了旨,以后不许你再踏入祁国一步,而且要在半月内离开,不过好在翎国也不算太小,足够你玩了吧?”殷墨冷冷道。

    什么?桓清顾不得晾干头发,匆忙起身。

    “那还等什么?我可不想再见到边关贴满我的画像!不对,半个月能行吗,要不骑马吧,而且万一他反悔了呢,我们得快点离开!”桓清用干帕子随便搓了几下发尾,催促着。

    也许她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没出息,但确实已经被这场牢狱之灾吓怕了。

    “你如今的身体恐怕经不住那么折腾,暂且坐马车吧,估摸着时日不够了再改骑马。”

    桓清坐在马车之中,既忐忑又兴奋,城门越来越远,直到被树林挡住了视线,心里的石头才终于放下。

    “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就算我现在是周凌,偷偷见一面都不行吗?他们是不是都不知道我今日出狱?还有伯雁,他真的没出事吧?”不交待一声就这么走了,似乎太不负责了。

    “他能有什么事!好歹是皇亲国戚,除非谋逆,没人能轻易动他,你的那些朋友也不会怪你的。如果你非要一个个道别,磨蹭不走的话,万一真如你所说祁帝后悔了,我可救不了你第二次!”

    殷墨忍着脾气跟她解释了昨日宫里发生的一切,自然也包括萧鸿在场的事。所以他必然也知道她今天出狱,不来就是因为不想来吧……

    不来也好,反正也没有再见的机会,反正之前也说了要分开的。没有了她,他便能过上正常世家子弟该过的日子。

    “不开心跟我走?看来牢里的日子过得不错?”殷墨讽笑道。

    桓清像是受了惊吓不住地摇头,牢牢捉着他的胳膊才找到些心安的感觉:“不,一点也不好!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坐牢了,你不知道坐牢的苦,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为什么你这么厉害,做正事的同时能顺道把我救了,我却在做正事的同时差点将自己害死……”

    她越说越沮丧,越为自己的无能而懊恼。

    殷墨低头看着那双紧张不安的手,嘴角微微勾起,除了心疼似乎还有一种因为被人如此依赖而产生的愉悦而奇妙的感觉,总算不枉他亲自来一趟。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你也不笨,只是跟我比还差了一点。你在祁国结交的人情也不是全无用处,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

    差了一点……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等等,你也有不明白的事?

    “我不太明白,容家那对父子为什么这么向着祁帝,怕被诛九族?”

    桓清松开手,沉思了一会儿,笑容里有些苦涩:“我想我有点理解容海,我当初也是被元焕那副勤恳为民、心怀天下的样子骗了……不对,也不能说现在的元焕不好,只是没以前那么仁爱了。至于容天极,他对父亲有愧,也不希望自己父亲被世人辱骂,自然愿意帮他隐瞒了。瑞王也真是傻!”

    傻吗?殷墨淡淡地笑了,也许他是怕自己早晚也有那么一天会像信王一样……

    “殷墨,那和亲和交换领地的事,不会也是你提议的吧?这到底对哪边更有好处?”

    “是我提议的,但我也知道他们多半不会同意。”他掀开车窗的布帘朝外看了看,又回正了身子,随口道,“不过,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的锯县何以更名为锯县,那个地方近些年土地多僵化,盐碱过重,早不宜耕种,故而人烟稀少,防备又弱,在翎国手上也只有被他们侵扰的份,拿来换一个湾口也算不亏。”

    “那和亲呢,有什么必要?当然这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过那郁山公主与我也算有些交情,她……”桓清也不知此事该不该说,便没选择说下去。

    殷墨挑眉看了她一眼,知道她不愿说也没有追问,便只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对,和亲与你没什么关系,与我也没什么关系,但通常总不是什么坏事,能为两国争取点和平共处的借口也不算是错事吧?”

    她动了动眼珠,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和亲的对与错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和平共处通常都只是暂时的,想要打破姻亲关系的时候,就跟敲碎薄冰一样容易,到那时元怡会受牵连吧?

    因为殷墨是先宣王一步而走,身边只跟了几个随从,并没有打着使团的旗号,白日行车,夜宿则多是在客栈过夜。桓清近年来常长途跋涉,又多有受伤,身体早不如以前,而今又是在路途当中,纵使顿顿好饭好菜也没能多添几两肉。

    殷墨要回桐城复命,桓清便请他将自己顺路送到西雀山休养。她如今无法在祁国生活,但萧鸿和徐秀他们都知道她从小在那里长大,若要来看望也知道来这里找她。

    抵达奕州丹阳时,桓清为着自己的私心想看一看母亲的家乡,但她并不知道老家原本住在什么地方,就只是在郡城谭山闲逛了一圈,看看风土人情。

    她两手拿着东西回到客栈时,殷墨正一脸不善地等着她,像是为自己在外乱跑的孩子摆脸子一般。

    桓清笑呵呵地跑过去坐下,将手里的梅子糕递给他,又将腋下夹着的长盒推到他面前,解下红披风放于腿上。

    拿东西堵住你的嘴,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拿我的钱给我买东西,我还得感激你是吗?”殷墨凉凉地扫了她一眼,拿起梅子糕咬了一口,软糯清甜,还不错。

    “怎么样,还行吧?这是楚阳他家乡的特产,我只在书上看到过,也是第一次吃。还有这狼毫笔,我让他教过我怎么挑选呢,这可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的!”桓清得意道。

    楚阳……

    他眉峰一动,似隐约想起了这个名字。

    “难怪他会帮你说话,居然还跟一个宦官交上朋友了。”

    “宦官也不都是奸邪小人,他还挺正派的,哪像你,明明私藏了绢帛却塞个假的给我,还装模作样跟我抢。我看你老得这么快,心思都拿来算计我了吧!”桓清轻哼一声,啃了口糕点扭过头去。

    殷墨双目凌厉,像无数刀子在戳她的背,声音幽幽森森的:“嫌我老是假,我看你是又想叫我爹爹了吧?你要瞒我凭什么不准我瞒你?我若要算计你又何必让雷家兄弟留住你,只可惜我看错了人,如今也无话可说。”

    桓清惊讶地回头,仔细回想着,并不记得雷映有强留的意思,难道是雷彻……

    “我说那个雷二公子看着老实大方怎么临走时神不守舍的,原来,他本想将我困在他那远方亲戚家里?”她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也不觉得惋惜,也不想若是雷彻真的将她留在那里,哪还会有这场牢狱之灾!

    “嗯。那么,他为什么愿意放你走?”

    “我只是帮了他一点小忙,而且那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唉,这个人倒真不错,没有屈服在你的淫威之下而丢失了善良的本性!”桓清感叹道。

    当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你这方法也太迂折了,难怪不灵。

    殷墨饮了口茶,却淡淡道:“匪类才需要仗义,朝廷可不需要。”

    “说起朝廷,我倒忘了问了,为什么宣王肯帮忙救我?你不会是给了他什么条件吧?”桓清眯着眼紧盯着他的脸。

    “嗯。我牺牲了这么多,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日后……唯殷公子马首是瞻,你叫我上山绝不下海。所以,到底是什么条件?”桓清挪了挪凳子,又凑近了些。

    “公子,车马和干粮备好了。”一个随从门外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追问。

    殷墨点了点头,只顾慢条斯理地吃喝,没有回答她却抽空瞪了她一眼。

    听她这敷衍的语气,他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直以来都在被她欺骗耍弄的感觉。他自恃聪明,为什么当初会相信她那句话呢?

    那时她说,若公子愿意救我,从今以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当初他被义父打得遍体鳞伤赶出了家门,在桐城浑浑噩噩地经营着他最讨厌的事,他以为余生也不过如此了,却在城外偶然遇到了正在被人追杀的桓清。那时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若非那句信誓旦旦的诺言和她乞哀告怜的神情打动了他,他未必会出手相救。

    一个人的命会为另一个人所拥有吗?别人也许会,但她,显然不可能!事实上他也从没有拿这句话来逼她做过什么,因为她对自己异常的信任和依赖,反而令他对这个女人越发怜爱起来,这才让她恃宠而骄,学会了敷衍他。

    照现在的趋势,她将自己的命交给他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他为她的安危负责到底?

    那么,今日说什么唯他马首是瞻,大概也只是哄哄他了?

    “凌儿……”这声呼唤仿若来自极寒之狱,将她冻得打了个颤。

    “怎,怎么了?”她坐直了身子,朝后靠了靠。

    殷墨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容许她后撤,寒泉般的双眸一瞬不离地盯着她。说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但阴冷的声音却令人不寒而栗:“做人要言而有信,若你办不到,我会好好教你。”

    这寒凛的目光令桓清一时恍了神,险些以为身边坐的其实是自己仇深似海的敌人,而不是恩人。

    看样子,是说错话了……

    桓清吞咽了下因焦躁而生的口水,扯了个灿烂的笑容,催促他上路。

    马车上,桓清依然不敢主动说话,生怕触怒了他。倒不是担心他会将自己丢在路上,而是怕他一个不小心掐死她。

    她无聊地用食指在车壁上乱画着,偶尔掀开帘子看看窗外的风景。冬日路上光秃秃的,只有枯黄的野草和土堆,远处则是乌漆嘛黑的枣树枝丫,没什么太好的景色。

    她放下帘子偷眼瞧了下旁边的人,殷墨穿着月牙白的长衫,双臂交叉夹裹着白裘,半靠着车壁双眼紧闭,看样子也很怕冷。

    马车虽宽敞,却也无法容纳一个人平躺着,她身子一歪,双腿耷在外边,躺在了另一头的里侧,小腿蜷着避免碰到他。

    等回了西雀山就再也不出去了,出门在外睡觉都睡不好。

    也不行,等养好了身体恐怕还得为殷墨上山下海,他天天惦记着报恩,怎么肯放过她。当然,谁让她欠他的呢,再不愿意也得愿意!

    她皱着眉头,极细声地叹了口气。

    车轮似掠过一块凹坑,“咯噔”一声,头碰在了后壁上。她“嘶”地一声叫了出来,睁开眼时正对上殷墨的目光,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何样的表情。

    殷墨却抿唇笑了起来,薄唇红润,目弯如月,笑意直达眼底,桓清见了也跟着笑了笑。

    “你不生我气了?”她小心翼翼道。

    “我自己造的孽,自食恶果,怎么好生你的气。”他将背后的毯子往里角放了放,将她掉了个头,扯到了自己身后。

    桓清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担心马车颠簸,他会不小心一屁股坐到她头上。殷墨侧头见身后之人面色囧然,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一抬手将她的头挪到了自己腿上。

    她自觉不妥,想要起身,殷墨却将右手放在她脸颊外侧,手腕自然地压到了她的脖子上,只要她一动便有窒息的感觉。

    “凌儿在监牢里都没怎么睡过觉吧,再不好好休养,就会丑得舅公和元横都不认得了。”

    桓清气恼,正要回嘴,忽闻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车夫一勒缰绳,马车骤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