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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雪中鹤舞

    殷墨竖起食指,示意她老实待在车上,从坐板下抽出长剑,掀开车帘优雅地跳了下去。

    马车前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人手一柄砍刀,来势汹汹。为首的那个矮矮胖胖,正眼神不善地望着他。

    他微微皱了皱眉,打劫的?

    “诸位想要金银,我倒是可以给一些,只是拿了钱便快些走。”殷墨将手中的钱袋掂了几下,里面少说也有四五十两。他不想动手,但也只能给这么多了,总不能一路乞讨回桐城吧。

    “你就是殷墨殷玄猗?”为首之人看也没看他手里的钱袋,只管盯着他的脸。

    殷墨眉头一颤,双眸眯了一下。他从未来过祁国,不大可能会有人认得他。

    “兄台是有何事?”

    “不否认那就是没错了?”那人举起手中的刀,冷冷道。

    “等等!”桓清终于确信这个声音她听过,趁他们还没开始交手,连忙跳下马车。

    果然是你,姚虎!

    姚虎瞥了她一眼,又转向殷墨:“我只要他的命,你走吧。”

    “你……为什么杀他,因为陆无恤?他值得吗?”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二人之间有可能的瓜葛。桓清只听说翎人带了陆无恤的人头来,却并没有问清楚人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是殷墨亲手杀了他?可这事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殷墨想要救她出牢狱,所以,要负责也是她来负责。

    姚虎一副你不懂我的神情,懒得回答她。

    “这件事……”

    桓清正要解释,殷墨却一把将她拖了过来,扫了扫她额前的碎发,轻声道:“凌儿,他既无心伤你,你就听话先离开,等……少半个时辰之后再回来,我不会有事的。”

    按理说她是不该留下拖后腿,但是她欠他的实在太多了,万一他有个闪失,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你连赤羽刀都给了他,现在就靠一把匕首来帮我吗?你再不走,我就放下手中的剑任他取走性命。哦,我知道了,你就是想亲眼看我死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赖账了?”殷墨说得慢条斯理,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那你说话算话!你要是敢死了,我就陪你一起……”

    她说完自己都震惊了,过去还曾说不要像父母一样为了什么情义要生要死的,如今居然又……

    殷墨握剑的手指一抖,却没说什么,将她朝车前推了推,回身时嘴角却忍不住勾了勾,总算还有点良心。哪怕这人如今只是嘴上说说,心头仍难免被她的话牵起了一丝涟漪。

    其实,冬日也没那么冷。

    桓清跳上马车,让车夫继续赶路,心中虽不安却没敢回头再看。既然殷墨说不会有事,那就相信他吧。

    姚虎迫不及待想要杀了他,呼唤那几个壮汉一拥而上。他身边这几个随从只是他在使团随军中抽出来的,对付寻常盗贼没什么问题,面对这几个凶神恶煞恐怕并不够他们吃的。

    “慢着!”殷墨提声喊道。

    “枉我大哥对你褒奖有加,看来,殷玄猗也不过徒有虚名,还怕了我等?”姚虎耻笑道。

    “阁下误会了,陆兄的死我比你更觉遗憾痛心!他诚心投奔,我又怎敢辜负他,否则以后还如何收纳顺降?你不妨去军营打听打听,当初他助我出谋划策,自愿行反间计烧了萧鸿大营,本是大功一件,只可惜还未归营便被你们的萧将军发现。我派人搜寻时,他已经被拷打得不成人样,丢去山野喂狼了……”

    “胡说!他烧营之后便失踪了,难道不是回了你的营帐?我根本没听说萧将军有捉住他!”

    殷墨心头冷笑不止,陆无恤自己背叛祁国,你却还要如此义愤填膺为他报仇,难道不可笑吗?

    他将宝剑狠狠杵在地上,一脸悔恨,咬牙切齿道:“兄台未免小看了萧鸿,他之所以隐瞒陆无恤被捉的消息,无非是为了让人假扮他混入我军营扰乱军心,为此还害我错杀了营中一个校尉,”他闭上眼平复了心情,此刻的神色坚定而从容,“我为救急借用了他的人头,也实属无奈。他脸上还留着野狼的抓痕,你不信可回去查看,或是找他营中知情人询问!”

    姚虎无法辨别他话里真假,额头的川字皱得更加明显,手中的刀迟疑未动。

    “阁下在祁国地界杀了翎国使团将军,是想挑起两国纷争,让天下重现战火,让百姓再受离苦吗?那么早知太平难得,我又何必提议和亲、何必提议浠江通商呢,就该不死不休,才算不辜负陆兄的牺牲!呵,我方才劝凌儿离开只是为了安抚她,其实我这剑不过是装饰,自知是打不过兄台的,若他日你发现我有半句虚言,但可来翎国杀了我便是。”殷墨说完,只静静地看着他。

    “什么情况啊,到底还动不动手?”姚虎身后的大汉都是他雇来的,并不知道具体内情,只听着罗里吧嗦,早不耐烦。

    殷墨将那袋银子丢给姚虎,又道:“这些就当是赔给诸位兄弟的佣金吧!姚兄弟一身武艺,却并不像是会滥杀无辜之人,若非立场不同我倒真希望与兄台结交,也希望有机会能同在陆兄坟前敬他一杯。”

    姚虎听他言辞恳切,喉头一紧,又想起很久以前与陆无恤结义时把酒言欢的情形,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难怪大哥甘愿投效翎国为将军卖命,将军果非等闲之辈。多有得罪,后会有期!”

    殷墨转过头,目送人马轻尘远去,面无表情地拔起了长剑。

    寒风时而刮过,卷起衣摆乱飞,路上的尘土沾染在白衣上,被他轻轻一拂,又荡起一层。

    走了没多久,便看到桓清与车夫一起架着马车而来。

    桓清见他平安无事,惊喜万分,勒停了马车,便飞快扑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

    “你这……不像是打了一架?”

    他微微笑了下,提了提手中的剑:“打架多脏,弄得满身是血你还会愿意跟我乘一辆马车?早把我踹下车了吧?”

    说得她成什么人了……

    她将殷墨先请进马车,才跟了上去,由于实在好奇忙不迭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殷墨并未详聊细节,只道跟他解释说陆无恤并非死于他手,便听桓清恭维起来:“太守大人也太厉害了,兵不血刃退敌乃上策之上策,有你在天塌下来也用不怕!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动手肯定也能打得过他们,对不对?”

    “不对。你现在应该叫我都尹大人。”

    都尹?不过是守住了一个城池,也能升官?

    桓清闻言沉默了。

    一个个不是将军就是都官,而她好不容易有幸混了个议使,还给她弄丢了,显得她很没本事似的。果然,避世隐居才是她的归处。

    “又怎么了?”

    “没什么,自惭形秽。你们衣锦还乡,我只能黯然回乡。”

    “呃……凌儿与我关系匪浅,拿我来炫耀炫耀也无妨。比如说跟乡人闲聊时或可假装无意提起,啊,我有一个朋友在京畿做都尹呢……”这种揶揄人的话搁别人身上得挨十顿揍了,但他用优雅而又不羁的语调讲来却反而令人心生愉悦,甚至激起更多仰慕和崇敬。

    桓清无语地哼了一声,我才不做这种事!

    你再优秀也是你的事,我有什么资格炫耀,哪怕你是我儿子,优秀的也不是我。当然了,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只能在一旁悄声嘀咕。

    自在祁国认识萧鸿后,她总是不自觉地表现一副成熟懂事的样子,不是对他说教便是故作深沉,只有回到殷墨身边时她才发现自己仿佛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喜欢依赖,喜欢撒娇。

    “对了,先前走得仓促我没能来得及问起韩光的事,他在你府里拿走的日月同辉是假的吗?”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太想提起此事,眉心微耸着:“是陆无恤打伤了他,又抢了回来。你不是说那韩光曾见过真正的日月同辉吗,不给他真的如何打发他走,你总不忍心我杀了他吧?”

    桓清见他神色怏怏似不舒服,便没再继续问下去。但心里却有种感觉,也许他原本是打算好好重用陆无恤的,否则也不会让他参与这么多重要的事,而依陆无恤的所作所为也像是真心为其效力,只是因为她的缘故,才让殷墨从此失去了一个得力助手,还要受姚虎追杀,她更觉愧对于他。

    ——

    战火平息之后,又逢两国和亲,边关上也宽松了些,守军稍作检查便放他们出关了。

    天气愈发寒冷,渐渐飘起了雪花,殷墨给了车夫和随从一些银子,让他们自己置办些衣物酒肉,轮流驾车,也顺便买了两张厚毯放在马车里。

    桓清脱了靴子蜷缩在角落,裹得紧紧的,一会儿的功夫便见殷墨从下面拿了一壶酒出来。

    他扬了扬眉问道:“要不要喝点,暖暖身子?”

    她灌了两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便多喝了些,没多时果觉心里暖暖的,躺在里侧睡了起来。

    等睡醒了估计就可以到山脚下了,也不知道舅公是不是去南边暖和的地方避寒去了,元横和邹颜有没有怀了大胖孩子。她想得甜滋滋,睡觉时嘴角也挂着笑,像是梦里的情景更加美妙。

    殷墨望着甜美白净的睡颜,就饮了一口,那口酒顺着喉咙流过心房,暖遍了全身。

    有人在自己身边如此安心地睡着,他便觉得很开心,这件事他为什么至今才能发现。原来,能够让自己心满意足的事,竟是如此简单,而今他也终于确信,在她离开的这几年,内心空荡的角落终归还是需要靠她来填满。

    他将桓清的身子微微抬起,让她半躺在自己怀里,摸了摸她的脸颊,轻轻在额角印下一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前的人低喃,在外这么久也该玩够了吧,以后再不许离开!

    天地茫茫,远山和前路皆被白雪覆盖得彻彻底底,凛冽的寒风从马车缝隙悄然灌入。

    桓清的美梦渐渐远去,只剩一阵寒凉从脚底袭来,她皱着眉,缩了缩脚,全身也只觉得后背暖和些。

    “殷墨,还没到?”她迷迷糊糊问道。

    “嗯,先随我到桐城调养身子,那里比在山上要好些。”

    什么?去桐城?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突然发现自己竟躺在他怀里,但还没顾得上多想,便觉一阵头疼脑胀,鼻子也有些闷闷的。

    “我不是说了去西雀山吗?你……”

    “我只记得你说,唯我马首是瞻,我叫你上山绝不下海?”

    “可是好不容易路过,总得去看看吧?”等到了那里,有舅公和元横在,是去是留就由不得你了。

    “已经路过了,过了二十里了。”

    桓清吸了吸鼻子,气恼地躺了下去。殷墨发现了她的异常,忙探向她的额头。

    还好,不热。

    “不舒服?”

    “可能有点风寒了。你看吧,要不是你,我早躺在我暖和的被窝里了!”

    “嗯,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等过了春再去救你的,牢里有四壁遮挡,在那里过冬想必确实不容易生病。”

    ……

    一句话,堵得她无话可说。

    桓清认命地闭上眼睛,呜呼哀叹。

    这个殷墨,真不是一般人对付得了的,如果徐秀在就好了,起码吵架能吵得过。如果当时坚持去跟他告别,也许他会愿意跟她一起去西雀山呢,毕竟她早答应过的。那么,她就不会喝酒误事,稀里糊涂睡过头。

    但比起遗憾,她更为自己的言行而感到后悔,为什么又一次对他说了那种草率的话?

    所以,千万不要仗着自己身边有个聪明人就以为可以不用带脑子了,恰恰在聪明人面前才要时刻保持警惕,否则,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她正心中苦闷,突然听到车外远远地传来几声鹤鸣,忙推开窗子去看,果见远处芦苇旁的雪地上停着十几只仙鹤。她眼神发亮,兴奋地转过头看向殷墨。

    “那就下去玩会儿,天黑前还能赶到前面镇上。”殷墨替她拢了拢红氅,提上了连帽。

    山前琪花玉树,满地琼琚,雪色被暖日镀了层金黄,化去了纯白的冷严。远处的仙鹤白翎如雪,项尾墨黑,头顶一点朱红,在雪地上逍遥起舞,追逐耍闹,仿若仙山天境,与世隔绝。

    桓清怕惊了仙鸟,只站在马车外静静看了一会儿,心中的喜悦与激动久久难抑,见殷墨正凝神远观,悄悄挪到路边抓了个雪球,料他不注意大笑着朝他脸上砸去。

    殷墨似早有察觉,眼神明明还在看着远处的仙鹤,头却适时一歪,那雪球没挨着他半分却不巧地砸到了他身后的随从脸上。

    “对不起,我不是要扔你的!”

    桓清连忙跑过去道歉,起身时却趁机偷偷在地上抓了一把雪,路过时抬手便塞进了他的衣襟内,殷墨这次没防住,被冰得眉头一突,却没像常人一样弓身抖雪,只信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眯起双眸看着她:“你不跑是等着我报仇呢?”

    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趁他还没来得及搓雪球,桓清忙不迭地朝路外跑去。

    殷墨抛却了一贯的君子作风,扭头对马车旁的几个随从吩咐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帮忙?”

    她从来没打过这么憋屈的雪仗,被几个人的连环攻击追得气喘吁吁,挨了不知多少下,却难找到机会还击,最后也懒得还击了,干脆跑远了躲到树后再不肯露脸。

    殷墨笑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叫她。

    桓清撇过头去仍旧不甘心,以多欺少!

    “这不是见你要生病,好让你多跑跑,现在是不是暖和多了?”殷墨要提她起来,地上的人却拗着劲儿不动。

    真生气了?

    殷墨低下头这才发现她在握着树枝写字,边写着,眼神还不时看向远处的鹤群——原来是诗兴大发了。

    流白逐风侵玉土,

    琼姿入墨傲仙骨。

    何人撷取天宫色,

    妙笔浑成丹青舞。

    桓清指着里面的“墨”字,抬头笑道:“怎么样?你看,里面还有你名字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正处于仰望的姿态,殷墨此刻的眼神温柔得像是夕阳下的柳絮琼芳,嘴角挂着和暖的浅笑:“嗯,白璧微瑕,还有推敲的余地。”

    说话还真是客气……

    其实,作诗对她而言不过是附庸风雅的小爱好,算不得一技之长,这首更是一般,这次他居然没有捉弄她,竟还恭维起来了,实在是难得。

    “如何推敲?”

    “‘傲’字改为‘凌’字,凌儿的‘凌’,是不是更好?”

    她喃喃低念了几次,钦佩地点了点头,好像确实顺了些。

    “等我回去作幅雪鹤图,你来题字。”

    马车继续前行,果然在天黑前进了镇,桓清出了一身汗觉得舒服了些,游玩心一起便不再吵嚷着要回西雀山,但一路上却慢慢觉察出了殷墨的改变。

    几年前他虽也是对她宠爱有加,却很少会有什么亲昵的举动,也不太会管她爱去哪玩,正像她想象中父兄的样子。如今但凡路上停歇,却是完全不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想出去逛逛也必须在他的陪同下。

    起初桓清以为是怕她偷跑回西雀山,还嘲笑他多心,也不想想大冬天的,她一无盘缠二无马匹靠什么回去?

    谁知到了桐城后,这种症状依然没有好转,又像看犯人似的让顾敏时刻陪着她,除了吃喝睡,也只能去巷子附近逛逛,美其名曰为了她尽快休养好身体,却像是真的怕她赖账跑了一样。冬日天寒,她懒得出门,便暂没计较,每日只是作画看书打发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