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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行路

    天光大亮,文道和翠儿一夜未眠,在马车中耸拉着脑袋。赶车的二汉绕下官道,寻了处僻静林子将车停下。打发五快马去路边歇脚的客栈买吃食草料,又将二人唤起:“少爷,姑娘,劳烦二位去打些水来,咱们饮了马,吃了饭再上路。”

    “有你这般使唤少爷的么?”文道虽然困乏已极,但马车颠簸,是一刻也没有睡着。好容易车停稳下来,又被催着干活。

    “少爷息怒,若我等都去干活,您纵马溜了,我们可没法跟安宁公主交代。”

    “都说了不跑了,跟着你去西迟,怎的还这么麻烦。”

    “少爷您想不想跑我是不知,但只要您能跑,我就得担着这份心不是。”

    文道无可奈何,只好和翠儿拿着水囊,朝不远处的溪流走去。二汉三人缓缓的跟着,甚是心细。

    “把马儿牵来不好么,这么麻烦。”翠儿一边给水囊装水一边问。

    “这水边多是泥坑乱石,马儿过来太危险了。”文道自小和军马打交道,倒是知道不少。

    “瞎说,我们戏班的马,就是拉来水边的。”

    “你们戏班的,是坎州乾州的长鬃马,温顺,耐力好,体型也不大。有人牵着,便是乱石高岗也能过去。这堆二三四五,骑得是西迟军马,乃西迟草原马和坤州山马几代混出来的,身材高大,性情爆裂,真正的战马短途冲刺天下无双,走长途却常常脚力不济。更不能随便带到这乱石泥潭之中。这几匹就算不是战马,也是同种里挑出来的走马,也不好来这溪边。”

    翠儿撇撇嘴,说道:“你就真的这般同他们去西迟?”

    “若是有机会,自然要跑了。说什么我娘让他们来的,你见过谁家亲娘绑自己儿子的。”

    “他们说的不是真的?那你干嘛还这么温顺,像是,像是什么长鬃马。”

    “难不成打一架跑两步再被抓去?又给绑到车里?到时连如厕都去不得了。”

    “到底是个软脚货色。我要如厕,怎么办?”

    “这…我去让他们走远点。你伺机能跑便跑吧。”

    说完,文道提起水囊,朝二汉走去。二汉听了是姑娘要如厕,也是挠头。随手指着一片苇丛,喊道:“你要去便去,速去速回。”

    “你们几个大男人在这,我怎么去。”

    “若不是你是少爷一个大钱买来的,早把你扒光来玩玩。还在这里唱什么小姐腔调。”

    二汉忽然粗俗不堪的言辞吓的翠儿姑娘一个激灵。无奈只好跑去苇丛之后。文道提了水囊,头也不回走向马车。二汉三人也跟着文道走开。此地已远离上京,距下一处关隘也还有一段距离,就是放翠儿跑了,等到她找去村镇寻得官府再去报官,几人也已远在西疆。真跑了,反而少了个累赘。文道本想怒斥二汉等人言辞粗鲁无状,又想起军中那些糙汉谈及女人的样子,也懒得多说。

    去买吃食马料的人也已回来。几人喂马,就着灼喉的辣酒咬着饼子和咸肉。却见翠儿从溪边又回来了。似是洗了脸,也重梳了发髻。二八少女婀娜的身段,在晨时明朗的阳关下,烨烨生辉。几个汉子打了声呼哨,二汉笑嘻嘻的说道:“这女娃娃看来是跟定你了,少爷莫急,今晚咱们下了官道,寻家客栈您好好歇歇脚。”

    文道不愿与二汉说这轻浮之事。只恨恨的冲着翠儿叫到:“你这姑娘,怎的又回来了。”

    翠儿见了一脸淫笑的二三四和怒气冲冲的文道,也不恼,只说:“荒郊野地的,就这么跑了又能跑到哪去,留这里还有酒有肉。”说着拿起车辕上的吃食酒水,自顾自吃起来。饼子咸肉对走南闯北的戏班子来说再熟悉不过,只是这异国的烈酒,让少女蜡黄的脸上染了一抹绯红。

    一行人吃饱喝足,又上了路。路上话少了许多。说是走的官道,实则一见驿站的旗子或者道旁大点的村子,就要绕行。几个守了半夜的汉子也显疲态,文道和翠儿更是早就睁不开眼。各自依靠着软座,醒一刻,睡一刻的熬着。一行人从天明走到酉时,远远的避开官道,绕行至一处村庄。

    “少爷,姑娘,今夜咱们便在此歇息。”二汉拉起车帘,叫醒了迷迷糊糊的二人。二人刚要开门,二汉却出言道:“且慢,少爷须知,此客栈,乃是一黑店。”

    “黑店?”文道挑起车帘,打量了一下余晖中的客栈,寻常的土墙院子,破旧的木门马桩,门前尚未挑灯,屋里却已有火光,冉冉一股炊烟。“知道是黑店干嘛还来。此一路少不得给商贾驿夫歇脚的地方。”

    “人有人道,鬼有鬼门。这官道上饭庄客栈虽好,但少不了兵丁差役。据说这大宁的皇卫所,于四方官道上皆有暗岗,咱们还是少惹这些麻烦。来此投宿的,都是要避开这等人的。少爷放心,黑店也有黑店的规矩,二位只要少说话,跟着便是。”说罢,跳下马车,给文道拉开车门。

    几人在马桩上拴好马匹,将褡裢搭在肩上,又将腰刀挂好。二汉从马车下取出翠儿姑娘的长枪,递给文道。

    “喂,我的枪,干嘛给他。”翠儿伸手要抢。

    二汉抬手躲过翠儿,“女娃就有个女娃的样子,你是少爷的丫鬟,端茶递水,更衣铺床。”又将长枪递给文道。“我们是少爷的护卫,少爷只记得,这里没人配和您搭话,有话,我替您说,有事,我给您办。”

    几人真如护卫一般,簇拥着文道进了客栈。正屋里,六七张桌子,几把条凳。小二模样的人蜷在一角,身侧贴墙摆着一溜酒坛子。没精打采的问道:“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三间上房,要连在一起的。”二汉掏出三个银钱,扔了过去。“饭食稍后送到房内。”

    小二接着银钱,却说:“没有连在一起的上房了,几位委屈委屈?”

    “哼,麻烦你再找找。”又掏出一张钱票,放在身前的桌上。“再给我们每人一坛酒。”

    小二猴似的一窜,拿起银票扫了一眼。“几位跟我来。”

    穿过正屋,后面院子不小,院子一侧停了辆满货的马车,油纸盖着不知是什么货物。小二领几人来到另一侧,有四间比翠儿点胭脂的小房大不了多少的屋子,挂着甲乙丙丁的牌子。“几位,请了。”说着推开了其中三间的房门。房中阴冷黝黑,一股子寒气。

    “五,你同我住甲房,三四你们住丙房。翠儿你好好侍奉少爷。”二汉也不挑剔,用腰刀指摆着几人。

    文道正觉不妥,翠儿倒是一言不发低头进了房。自己也不好说什么,随着翠儿和二汉进了乙房。屋里两张床榻,一张方桌,再无他物。除了进来的门旁有个小窗,没有一点光亮。二汉摸出火折点然桌上蜡烛,举着烛台照了照四周,又用腰刀探了探床下,见并无异常,便转身退了出去。

    文道不解:“翠儿姑娘,你为何这般听话。”

    “你还真是个少爷,在这黑店,与你这软脚货色同住,好过自己跑出去。”

    “怎么就是黑店了?”

    “具体我也不知,但方才外屋的酒坛子,早先班主曾说过,你买了酒,就买了安生。若是不买,夜里不知多少麻烦。我们戏班有时会到偏僻村镇,少不得这一些绿林规矩。”

    “倒是有趣。”文道推门朝外瞧去,对面停着马车的几间房,门前确实摆着酒坛。店小二和一个伙计,也正抱着酒坛朝他们走来。文道掩上门,一头倒在床上,床榻间一股子霉味。

    “你休做无理之事。”翠儿说着,抱了方才文道手里的长枪,蜷在床头。

    不多时,二汉推门而入,粗声说:“走走走,吃饭了。”二人跟着二汉来到甲房。此屋比乙方略大些,对着正房一侧多了扇小窗。桌上紧巴巴的摆着几副碗筷,盘里脏兮兮几个素菜,油纸包着咸肉,木桶里是糙米饭。三四也从丙房带着烛台走来。

    “不是黑店么?这饭食安心吃得?”文道问。

    “买了酒,就吃得。再说,你见过在这等饭菜里下毒的么?”二汉笑道。

    文道和翠儿一路都在坐车,只觉困倦,不觉饥饿,少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二三四五倒是不管饭菜好坏,浑沦吞下。见文道放下筷子,二汉说:“少爷自去与这女娃快活,我会留人守夜。”

    “你守的是这店家,还是我啊。”

    “两只耳朵,一只听着店家,一只听着少爷。”

    文道与翠儿回屋。只听得几人行着酒令饮酒。忽的听到丁房一侧内门里传来女子说笑之声。随之,五个红绿布衣的女人就到了门口。“几位爷,天色尚早,来玩玩啊。”

    不待文道答话,二汉叫到:“来来来,我家少爷自有丫鬟伺候,要玩,爷几个陪你们玩。”似是带了几个女人去了甲房。一时,隔壁响起调笑放荡之声。“五,你去把马喂了,哥哥把最水灵的这个留给你。”“二哥,这当口你叫人喂马,太也不是东西了。”“去去去,饿坏了马匹,看回去大哥不扇你耳刮子。”“四,别忙着脱裤子,盯着点。”

    顷刻,隔壁传来浪荡淫靡之声。文道悄声来到门前,偷眼向外瞧去。

    “你,你想干什么?”翠儿见文道下了床,惊道。

    “干什么,自然是看看能不能跑了。”

    “那几个汉子,哪一个都能比你这软脚货色厉害,你怎么逃。”

    “又不是要打架,偷了马就溜。”

    翠儿听了,也跳下床,支起窗棂向外看去。院中空无一人。隔壁女人的娇喘叫的翠儿面颊发红。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甲房的门忽的开了。吓的两人各自跳回床上,二汉光着膀子踱到门前,说道“少爷若不喜欢这干瘦的女娃,就过来一起快活。”

    “不,不必了。一路困倦,睡下了,睡下了。”

    二汉听了,哈哈大笑。甲房内香艳之声渐熄,几个女子发髻凌乱的又去对面房间叫门。文道见了,不觉一声叹息。

    “你若想去便去,干嘛在这装正人君子。”

    “谁想去了,我只是感慨这些苦命的女子。”

    “收起你那副少爷派头,不过是些村里的大婶寡妇,出来做点皮肉生意贴补家用,难不成一个个就在家挨饿?”

    “也可做些正经营生。”

    “正经营生若做的下去,谁愿意挣这卖肉的钱。我看你是锦衣玉食惯了,不晓得这世间疾苦。”

    “你晓得什么世间疾苦?”

    “我十四那年,师父病逝,就差二十个银钱的药钱。我说我把自己卖了,人家说养不起多这一口人。后来班主好心收了我,还给了十个银钱让我埋了我师父。连口棺材都没有,草席卷了就埋了。”翠儿说起旧事,两眼发直。

    “你师父,是什么人?”文道听着,也觉揪心。“他会这一套八面佛,何至于如此落魄。”

    “师父原先是镖局的驿夫,老了跑不动远路就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后来做这个也被人嫌年岁大,就用积蓄置了两赏地。丰年我们还能换口肉吃,有个旱灾雪灾,就只能喝粥。”

    方才几个女人,敲不开对面屋的门,便扭着腰,从后门溜了出去。文道不知说什么好,看着翠儿:“休息吧,若我还能做这个少爷,你便不会再挨饿了。”

    翠儿反而笑道:“少用这花言巧语骗我,我这等戏子,给大户人家做妾都难。只盼着唱几年戏,找个寻常人家。”

    二人闲聊几句,只是前途未卜,心中惴惴。不多时,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二汉来叫二人。见二人各自在床上和衣而卧,唾了一口道:“少爷你放着这油光水滑的姑娘,造孽啊。快些准备上路了。”二人只匆匆洗了把脸,便又出了这“黑店”。三马一车趁着晨光急急跑出。

    昨日停在院子里的马车早他们一步,奔着官道方向去了。二汉却驱车向反向驶去。一晌午都是蜿蜒小路,高头军马走的甚是小心。这一绕,再回到官道时,已越过陲远城。陲远城是上京去往西京城路上最大的城镇,驻有数千兵马。文道本以为过此地时能有机会逃脱,竟被迟人轻松绕过。不免惊讶,出口询问起二汉:“尔等竟如此熟识陲远城的地形,走的这山间小路,我都不知。”

    “莫要小瞧了我大迟,天荡山策马杀到河山关的路,我大迟都晓得。”

    天荡山乃是西迟极西的群山,高耸入云,廖无人烟。河山关却是上京东侧大宁的重镇。二汉这样说,口气极大。文道笑道:“有我文家铁骑军在,你们过不了西京城。”

    “文帅自然厉害,可大宁除了你爹,还有能抗衡我大迟皇领重骑的人么?今天带你回西迟,来日也将文帅请来。”

    “以我做质要挟我爹?你们这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小娃娃,不要小瞧了你在爹娘心底的分量。”

    “老头子,你也莫要低估了我文家忠君报国之心。”

    “那我就管不得了,我只要带你回去,领了军功赏钱就是。”

    “过得了陲远城,可未必过得了西京城。”

    “西京城是过不得,你得跟我们走堕马谷。”说罢,策马疾行。

    上京城到西京城,地势平坦,没有山丘河流阻隔。快马只需三日,就是一路多有绕行,五日也到了。一路上朝行暮宿,几个大汉寻常客栈,摆酒坛子的黑店,山间破败的寺庙,得处便住,有酒就喝。二汉并未为难文道和翠儿,却也一刻不曾放松警惕。直到距西京城只半日路程,正是午时,二汉却寻了处僻静地停下,又打发五去买吃食。

    “少爷,你就搂着这女娃睡一觉吧,养足了精深,今晚咱们过堕马谷。”

    “堕马谷外有西京卫城,多有守军,谷口更有岗哨,你就这样带我过去,当心被射成筛子。”

    “今晚不会有岗哨的,多谢少爷一路还算老实,今晚,还请再做忍耐。”说着,拍了拍腰上的腰刀。

    文道满腹狐疑,但又没有别的办法。买吃食的五并未回来,二汉也不着急。几人还是饼子咸肉,文道吃饱喝足后,借着酒劲好歹睡了一会。翠儿一路上也随着文道,让吃便吃,让睡就睡。几次都可借着如厕溜走,却还是次次都自己跑回来。这个午觉,睡得比文道还要踏实。

    天色将尽,远处一人策马奔来,和几个汉子一般打扮,却不是五。二汉迎上去:“大哥,一切妥当。”

    来人拉开车门看了一眼,对睡眼惺忪的文道点了点头。吆喝了一声:“走”。

    二汉赶车,追着来人,三四跟在车后,不再向西,转而向北方走去。此路文道倒是认得,是去往西京成北侧的一处卫城。西京城周边,多是丘陵沟壑。再往西不足百里,便是西迟地界。西迟位于高原之上,两国边境尽是人畜难行的深山。只在山口处能走骡马货物,大宁的西京城与西迟的平谷城便在这山口处遥遥相对。起兵祸之时,两城乃是边疆重地,太平之日,又是双方商贾互通货物的地方。除此之外,西京城西北几十里处有一深谷,从西迟一侧的高原上笔直的裂入大宁境内,虽不能通军马货车,但步行通过并不困难,人称堕马谷。起初,大宁在谷口驻军设防,只建了军帐,并无平民,数百军士常年把守。后来周遭流民汇聚,渐渐成了个小小的卫城,还额外修了处不大的粮仓,偶作调配周转之用。

    几个汉子绕开城池高阔,守卫森严的西京城,要走这堕马谷。可卫城极小,来了生人兵士更易发觉,就算趁天黑想偷偷摸进谷去,谷口也有居高临下的岗哨。二汉却言之凿凿的说今晚没有岗哨,文道不禁揪起心来。在他心底,自己便是到了西迟,顶多也就是软禁一段时间,迟早逃得回来,并无大碍。说不准还能见到娘亲,就是耽搁几月太学的功课,也是值得。可这卫城的岗哨若由得西迟人编排,才真是大患。

    一路颠簸,无人说话。似是近了子时,才停下来。初春的夜,甚是冰冷,星月透过尚未发叶的树丫,将一道寒意洒下。文道还是戏园里那身锦缎长衫,这几日风餐露宿已脏的看不出底色,但勉强还能御寒。翠儿身上则是武生内衬的戏服,冻得瑟瑟发抖。两人寻了半晌,只能将马车软座上铺的厚麻布扯下,裹在了翠儿身上。少顷,林间深处走出四人,领头的是不见了大半天的五。说道:“大哥,二哥,一切停当。”

    “去吧,完事速速离去,千万小心。”被喊大哥的人答道。

    五应了一句,和其余三人上了马,向远处奔去。大哥喊道:“咱们也快走。”

    “怎么二三四五换成了一二三四?”文道心下还在担忧着岗哨的事,想多少问点东西出来。

    “你再出声,就把嘴堵上,我可没有二弟的好脾气。”

    几人行了没多远,忽然一侧黑暗处,火光冲天。竟是卫城失了大火。远远的亦可听见兵士夜里惊觉,大喊着灭火的声音。几个汉子却多一眼也不看,只是催着两人向前。

    前方隐约高崖矗立,一个喇叭型的豁口,黑夜里如同异兽巨口,让人不禁汗毛发炸。这便是堕马谷大宁一侧的口子了。进了峡谷,一路上行,据说便可到西迟境内。地上都是些碎石野草,人走上去也深一脚浅一脚,确实通不得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