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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儒山学子

    两人攀谈许久,除了仆人来添茶换香,未有旁人。将近午时,门外马车声响,一车夫模样人进了正厅。“老爷,少爷他应了兵部的差,去收新铜了。兵部的老爷说今次量大,也请您过去一趟。”

    “道儿,看来今日不巧,本想等焘儿回来咱们一同吃饭,看来他过不来,我也得赶过去了。”

    “世伯和陈大哥公务要紧,改日我再来寻他。”

    “改日,你到我城外的庄子上吧。这里简朴了些,也没什么招待人的东西。曼曼和娜娜也都在庄子里。平日只有我和焘儿住这。”说完,吩咐下人准备马车,再去寻一张城南庄子的图来。

    “小子定去多蹭些吃喝。”

    “我知你想见曼曼,这丫头不喜女红,倒是更爱诗文经书,也怪我娇纵于她,你要多忍让她些。”

    “额…小子不懂许多礼数,确实想见,但又不知该不该见。”

    “多见见吧,不过,过两年我想送她去修持,你们这亲事,还得多等等。”

    “全凭世伯安排。”

    “你大可先纳个妾室,咱们两家,无需那么多虚礼。”

    “就算我想,我爹那边怕也是不许。”

    “你爹不纳妾不光是和你娘伉俪情深,更是因为你娘是西迟皇族。曼曼那丫头又不是西迟人。”

    “可你看我大哥,到现在一没娶妻,二没纳妾。我怎么敢…”

    “看来你小子只是不敢,却是很想喽。”

    “世伯取笑了,这事比皇子殿下他们还要麻烦,我还是读书去好了。”

    马车备好,文道和陈祖一起出了门。陈祖乘马车离去,文道骑着马向南城归去。绕着罪洗湖,远处皇城森森,近处湖边却多有洗浣的妇人和玩耍的孩童。湖边柳树迎春抽芽,午时的暖阳洒在马鬃上。过了罪洗湖,又到了百芳街口,文道不禁想起惠儿姑娘高耸的双峰,还有莎莎在薄衫下修长的双腿。瞬间口舌干涩起来,快马向小院跑去。

    院中无人,找下人的邵忆和翠儿不在,梁兵和赵丰也不在。他抓起茶壶灌下一口冷茶,拾起门前的线枪,连使了两趟五路枪。身上微微出汗了,才放下枪,虽腹中饥饿,却还是靠在床上,假模假式拿起本经法书看了起来。

    书还没看几页,梁兵扶着赵丰进来,说是刚去郎中那里换了药。见文道还没吃饭,急忙跑去街口饭庄。赵丰近几日都病怏怏的躺在床上,文道见了,心里愧疚。

    “赵兄弟受苦了,这几日忙碌,都不曾好好谢你。”

    “三少爷,是小的大意了。没能寻您回来,还着了别人的道。”

    “那日情形如何?”

    “戏园子前面热闹,我看谁都像坏人。后面冷清,鬼影都没一个。我正愁如何找您,见后面小巷又车辙向西的痕迹,就往西边去找您。可进了大路,这车马的痕迹就多了,我也不会辨认。索性就去了西城门。我在城门附近转悠,忽然就被人打晕了。再醒来,就在城外城墙边坐着。我等到天亮,就自己回来了。”

    “你是说,你是在城内被打晕,然后在城外醒过来的?”

    “是。二少爷说,应该是怕巡逻的兵士发现。”

    “可还记得别的什么?”

    “隐约是擦身而过几个深色衣服的人,当时急着找少爷,也没细看。”

    “怪不得你,反倒是因为我,让你险些被歹人所害,对不住了。可记得那些人模样?”

    赵丰努力回想,叹气摇头。

    文道:“罢了,不想了。他们找我有事,还会出来,到时咱们连本带利讨回来。”

    文道送赵丰回房休息,返回正厅。这从后将人打晕却不打死,并不是容易之事,与其说是本事,不如说是运气。刀枪棍棒对着后脑下手,还是要人毫不察觉的偷袭,下手之人想的根本不是打晕,而是一击毙命。算算时辰,赵丰是等邵忆回小院后,才去找的自己。先到百芳街转转,再去西城门。差不多正是那几个蒙面人从十里亭回来。绑自己的人,又回了上京,而且根本不在乎下死手杀人。文道想到此处,一身冷汗。想起陈祖的叮嘱,觉得这几人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在家中呆着的好。

    接连几日,邵忆找了一个伙房,一个车夫,两个杂役,两个侍女,又买了许多家什,那南城的新宅子,总算收拾的差不多了。不过小院距京戏园不远,趁着坎州班子还在上京,为方便翠儿和老班子的人亲近,兄妹三人就没有搬去新宅。邵忆也和于掌柜更加热络。只让赵丰领着新来的下人住了过去,清净之地易于养伤,也稍加收拾。事情多半是邵忆和翠儿张罗的,文道老老实实在家,除了看看经律圣贤之书,就是和翠儿切磋一番枪法。静待太学开山。

    二月二十,接了西京来的第一封家书,说是京中之事都已知晓,余下的多是文生和邵俨的叮嘱。审问被大哥拿住的一二三四,几人倒是没怎么费神,就一五一十招了。只说一切都是自己上头的人安排的,多了一概不知。

    听送信的商队伙计说,礼部和兑州州司都为文道这事和西迟人争执,也没个结果。文生也没指望西迟人能如何,倒是邵俨,上了年纪反而长了火气,将一二三四轮番绑在西京西城门外,对着大宁和西迟的往来商贾,每个时辰先鞭挞一番,哀嚎引来路人注目,再往四人脸上刺字。如此折腾了一天,西迟便送来不少毛皮金银,要换几人回去。邵俨却只收了一个银钱,人也不放。

    文道:“义父这是要做什么?”

    邵忆:“这可不是什么好法子,不过礼部和州司吵闹不动西迟人,将军府总要想个法子讨点面子回来。”

    次日,皇子府来人递了请帖,是万宽邀请文道于二月二十三前往四皇子府,说是还有几位今年太学的学子。文道应了。两日后巳初,文道便到四皇子府上,下人将文道引入中庭偏房,万宽正和一个身着襕衫的书生对弈。见了文道,忙起身:“文道兄,快请快请。”又转身对书生说:“这位便是写了《法之无用》,近日来名满京城,铁骑军文帅之子,文道。”

    那书生慌忙行了全礼。“久仰铁骑军威名,以为文道兄乃是纵马驰骋之人,不想竟写的一手好文章。”

    万宽又说:“这位是京中有名的才子,李掌院入室弟子,甄智。”

    文道还礼道:“这位便是甄智兄?家师少不得用你的经史文章提点我,我还以为是年长的大儒,竟然如此年轻。”

    “文道兄说笑了,我的拙笔怎么会传到兑州去。”

    万宽待二人完礼,“甄智乃是太学院掌院李老先生的爱徒,常带去儒山,对太学之事颇为通晓,我寻他来给咱们讲讲。还有一位未到,让我们先下完这一盘。”

    文道抬眼看了眼棋局,他的骑术不错,棋术却平平。受让邵忆六子都难求一胜。就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直至宫子似乎都势均力敌,终盘是万宽胜了两目。万宽叹道:“我幼时起,与人对弈皆是满盘厮杀,中盘跌宕,最后小胜。无论是府里下人,偶尔来家中的青年才俊,甚至是那几位棋待诏。后来才明白,都是大家让着我呢。甄智,你不是说今次要全力施为么?”

    “皇孙殿下,我确实已尽全力。”

    “罢了,也难为甄智兄弟了。中盘甚是激烈,直到宫子才算出你让我赢了两目,甄智棋力不低。”

    “哈哈哈,皇孙殿下靠着这个来看对方棋力么?”文道笑道。

    “差不多吧,座子起就奋力拼杀,末盘再让我的,算是平平。中盘看似焦灼,实际已经看清我的棋力陪我的,如甄智这般,算是高手。那些用棋提点着我,令我下出妙手的,只有那几位棋待诏,不愧是国手啊。文道你的棋力如何?”

    “万兄还是别指望了,我是臭棋篓子一个,受让二哥六子都赢不了他。”

    “你二哥?邵俨先生之后?”

    “正是,他喜欢琴棋书画,我喜欢弓马刀枪。”

    甄智接口道:“邵俨先生?莫不是当初儒山三贤的那位?”

    “不错,即是我的义父,也是我的蒙师。”文道答道。

    “难怪文道兄的文章颇有大家气象,果然名师高徒。”

    正当此时,下人领着一位束发长衫的年轻公子进来。万宽见了来人,起身迎道:“汪笙兄,你可算到了。来来来,给你介绍下,这位便是西京文帅之子文道。文道兄,这位是吏部侍郎汪大人之子汪笙。二位均是此次太学学子。”

    文道和汪笙一番寒暄后,四人坐定。万宽在主位上说:“我十九最大,甄智十七最小。文道和汪笙兄弟都是十八,却不知生辰如何。”

    文道答道:“那应是我小一些了,十月初冬。”

    汪笙答道:“我是六月溽暑。”

    万宽又说:“今次咱们四人同入太学,也是缘分。入了太学后,咱们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甄智接的到快:“正好正好,小弟见过三位哥哥。”

    文道自然没什么意见,这里无论是皇孙,还是高官子嗣,又或是大才子,都是上京人,肯带着自己这外乡的来的,已经算是光彩了。当下应到:“大哥,四弟。”

    汪笙却略有迟疑:“万兄,你不怕传到陛下那里,接着由头参我爹个勾结皇子?”

    “哈哈,你倒是谨慎,咱们只在太学里这般。早有成文之规,无论何等身份,入了太学皆是寻常学子。谁人敢参,正好让司律院的清流收拾他们。”

    “无事便好。大哥,三弟,四弟。”

    “好,我知几位彼此还不熟识,只为应我这皇孙的名头。但我向几位保证,诸位的人品,才学,性情,都是上品。过几日,几位定会真心成为兄弟。今次请二弟三弟过来,是想让四弟给咱们说说儒山之事。四弟乃是李先生的入室弟子,近几年常在儒山上走动。”

    文道和汪笙听了,正襟危坐,看着甄智。

    甄智也不扭捏:“大哥言过其实了。我幸得恩师垂爱,去过几次儒山而已。这太学的学堂,我是一次也没进过。”

    “无妨,捡你知道的说说。”万宽催促道。

    甄智便简略的向三人介绍了太学。太学每三年一开,九州加上京十地,一地十人。上京城虽然土地人口不及各州,但入太学的人时常要多上几个。太学为期三年,无论是考的经史律法,还是医道佛法,第一年都一起上经律科,主要是圣贤道理,和一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偶有天劫教的佛经。第二年起,钻研医道的入医药科,由太医院的医官授业。修习佛法的入法门寺,由天劫教的比丘授业。余下的,一部分进入法政科,学习司律院和司政院的实务之学。一部分留在经律科,加开算学,地学等科目。三年后,学医的入太医院,学经的出去各州寺庙云游,法政和经律两科的学子会入朝为官,州学推荐的学子,多为待选,而太学的学子,必补实缺,官职也不必从八九品做起,大多六品。学子进了太学,可以说各个前途无量。

    待甄智简短介绍完,汪笙骂道:“哼,就是这前途无量,多少人挤破头。挤不进来就心生怨恨,挤进来的被人妒骂。可挤出去的,是多少真正有才学的。”

    万宽安慰道:“二弟定是受了谁的妒骂,不去理他便是。你的见识,用在将来朝堂之上,何必放在小人心上。”

    甄智却说:“二哥有所不知,早先我问过家师,说为何太学里多是达官显贵,明明只论学问,京学和州学里多有大才。家师却说,所谓的才,不光在经法之书。显贵之人所经之事,是才。权重之人所行之法,也是才。世间之事,只有才学没有权势,无法施展。只有权势没有才学,无以为继。众人只看到太学之后前途无量。实际上,太学不光是要给有才学之人以权势,还是要给有权势之人以才学。”

    文道听了,觉得虽有道理,但似乎又有些异样,也没有插话。汪笙细品了甄智的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愧是李先生高徒。”

    “家师曾说,他只通经史之道,若论律法之学,首推三哥的义父邵俨先生,而算学地学的大乘,则在郝瑛先生。可惜邵先生不愿再回太学,郝先生也不知去了何处。”

    四人相谈甚欢,已至午时,万宽刚要吩咐下人备午膳,汪笙却说:“只在这里闲坐也是无趣,几位若无要事,咱们今日便去儒山一趟如何?”

    “二哥,此时可进不得太学的。”甄智说到。

    “又不是非要进去,咱们只在山脚周遭转转,有山有水的,不比这森严的皇子府自在。”

    “哈哈哈,二弟你这是嫌我这太闷啦。确实,我也闷得不行。往日外出都难求我父亲应允,今日几位弟弟都在,他应不会阻拦,待我去通告一声。”

    不多时,四个少年骑了马,出了皇子府。四皇子倒是痛快的答应了万宽出游的请求,附带的条件就是府中两名侍卫要同去。于是四人的马匹后面,十步远近跟着两名侍卫,虽说穿了便装,但长刀明晃晃的佩在腰间,让人望而生畏。

    二月下浣,万物初新,春意盎然。四人来到上京城东南侧的儒山脚下。儒山并不高,只不过上京城周围地势平坦,突然拔起分外显眼。儒山本名龙眠山,乃是大宁皇室陵寝所在,山阳一侧皆是万氏皇陵。山脚下流过的今天的万红河,当时则叫龙盘河。万家借近百年前天灾,民不聊生之际起义兵倒了前朝,至今已立四世,龙眠山上也筑了三座帝陵。大宁三世陛下登基之初,为笼络天下读书人,也为了以经法之学对抗日益坐大的天劫教,开立太学,将太学院建于龙眠山山阴,甚至将龙眠山改名为儒山。帝陵之所在,不如学问之所在。传成佳话。

    后大宁和北灮鏖战,历时两年有余,终在二十年前将北灮收做现今的乾州。期间,東和多次袭扰震艮两州,西迟也发兵犯境。连年兵祸,百姓苦不堪言。上京周边百姓打着去帝陵求先帝的名号,冲上儒山劫掠,竟一把火烧了太学院。大宁陛下万栊对内严苛镇压乱民,对外派二皇子奔赴西京对抗西迟,又秘密联系东青王在東和内部接应,不仅一举灭了北灮,还让东青王献宝镜归降,终成大宁九州之辽阔。

    兵祸之时,邵俨正在太学院做学政,因才学渊博,世人将他和另两位饱学之人李忠,郝瑛,并称为“儒山三贤”。他不愿宁人自相残杀,和太学一众同僚一让再让,太学院被烧了,也拦着军士不让屠戮乱民,直到自己一子一女为乱民所杀。悲痛欲绝,昏死过去。醒来时只见上京军已将乱民几乎杀尽,鲜血染红了整条龙盘河。

    邵俨强忍悲痛,递了一份辞官的折子,回了西京。折子里将龙盘河称为万血河,万栊陛下见了,也觉对内杀戮太重,将万血河的名字昭告天下。然后下诏说:上京城内外军民,皆是大宁子民,任何人只要触碰一下皇城前的湖水,就赦免其罪。十日后,万栊亲自跳入湖中,赤身向上苍请罪,以示万千有罪,罪在朕躬。之后湖水得名罪洗湖,万血河改为万红河。和邵俨一同辞官的,还有郝瑛,与邵俨不同,郝瑛不是悲痛而是痛恨,痛恨只知圣贤书不知百姓苦的太学,将儒山称为犬儒山。陛下准了他的辞呈,也没有责怪他的狂背。只是郝瑛去了何处,却无人知晓。两人临走前,都力劝李忠留下,如今李忠做了太学的代掌院。坊间传闻,等陛下崩殂,新皇登基,就立他为掌院。

    那一役,大宁看似全胜。但除了上京城的民乱,皇长子在北灮阵亡,连长孙也一起不知所踪,二皇子在西京重伤,从来立马横刀,现在深居简出。而为了借助天劫教安抚北灮百姓,陛下更是将缴获的北灮皇室重器,镶嵌了冷玉的阿赖耶识刀赠与天劫教现世佛,还令三公主改嫁给了老迈的现世佛。现世佛说刀的杀念太重,既有天劫,切勿再添人祸,将宝刀重铸了成了阿赖耶识杖。又将东青王献来的大赤冠雪羽镜置于河山关,居于上京和東和中间,以示双方合二为一。原本分别属于大宁,北灮,東和,西迟的四圣物,变成了大宁,天劫教,西迟,以及大宁和東和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