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百人天 » 第十三章 开山

第十三章 开山

    四人此时就在这儒山山阴一侧。半山腰上立着太学院的大门。山脚下多的是饭庄,酒肆,客栈,民宅,还有一处驻有数百军士的军营。太学的学子只有百余人,连带着经律法政两科的教席,天劫教的比丘,太医院的医官,再算上杂役,也不到三百人。但这三百人中,多的是非富即贵,不少带着随从侍女的贵人公子。又常有各地官宦商贾往来,便在山脚下成了个紧邻上京城的镇子。邵忆为了能来上京,向邵俨保证不入儒山半步,才将小院买在了南城闹市。正好也照看一下邵家在京中的生意。若非如此,在这镇子中寻一处宅子倒是不错。

    四人信马由缰,有说有笑,万宽儒雅通达,汪笙直爽干练,甄智博学谦恭,文道不觉对太学的日子憧憬起来。按惯例,儒山在二十六开山,二十八陛下亲临引学,三十全体学子入山封门。山西侧是通往山顶法门寺的山路,山脚下便是万红河,还有处河港,南方离巽州的货物多经此地入京,有不少民宅商铺。几人为躲清静,绕山走到东侧,山路崎岖,人迹罕至。

    万宽说:“此路是每年陛下去祭祖走的路,别看现在荒凉,到时可少不得仪仗。”

    汪笙问:“为何不直接从西面上法门寺,绕这小路做什么?”

    “祭祖嘛,自然是要自下而上一个个拜上去,哪有跑去山顶居高临下的道理。况且,传言我三姨在法门寺,她不愿见我皇爷爷。”

    事关皇室,几人都不便接话。万宽倒是放松,瞟了一眼不远不近跟着的两个侍卫,继续说:“你们也不用这般。我万家的野史本就是全上京的谈资,咱们几个谈谈又何妨。我三姨嫁的是北灮皇室,乾州一役之后,北灮皇室被五叔在盛怒之下杀得一个不剩,三姨是肯定要改嫁的。”

    文道:“那嫁给古稀之年的现世佛也有点不妥吧,青春年少,再招个得意的驸马也不是难事。”

    万宽:“是我三姨自己选的。她说要出家做比丘尼,但出家就等于是说恨我皇爷爷。索性就要找个比丘嫁了。可哪个比丘愿意做这个驸马呢。到时候生不出孩子,又是祸事。最后现世佛说,他愿娶三姨。这样算是三姨外嫁,不算招驸马,而且当时佛爷都七八十了吧,没有孩子也正常。”

    甄智点头称是:“佛爷一片仁心,即让陛下心里好过一点,也算是解了佛爷自己一个困局。天劫教允许比丘和比丘尼成婚后,现世佛已经年过花甲,他不成婚,下面一众僧侣都不敢成婚,他成婚,娶谁家的女人都是个麻烦。”

    万宽:“只可惜,我三姨出嫁前跟皇爷爷说,多年养育恩只能来世再报,只求最后一道圣旨,她和我皇爷爷今生不复相见。所以,这山顶的法门寺,是万万去不得。”

    汪笙:“这事是二十年前吧,你怎么知道的?”

    万宽:“我五叔说的,毕竟当年是他亲手杀了北灮皇室,时不时会去寺庙赎杀孽,也去找我三姨道歉。不过我是偷听的哈哈。”

    汪笙笑道:“偷听的你就敢跟我们说,小心四殿下责罚你。”

    万宽:“我倒觉得,这事情传出去没什么不好。总比由着众人编排我皇爷爷强。”

    文道接到:“那大哥要失望了,我们仨你看谁像能说出去的样子。不过,若是杀敌都要去赎杀孽,那我们当兵士的如何是好。”

    万宽:“战场上冲杀和提着刀砍囚犯的脑袋是不一样的。”

    汪笙:“三弟可曾杀过人?”

    文道吓得几乎跳起来,坐下马屁踢踏,要不是文道自幼喜爱骑马,定要被摔下马去:“当然没有。”

    甄智说:“三哥你将来若杀了人,也写个文章。我这辈子是做不得这等事,就读读你的文章好了。”

    “四弟,你!”文道气恼。

    山路渐陡,几人干脆折返。甄智家在上京城外几十里,被李忠收做弟子后,就暂住山脚下,先别过三人。入了南城门,文道回了两个街口外的新宅,本想邀请万宽和汪笙去坐坐,但自己都不知道宅子里什么样,就约定了下次。万宽和汪笙两人向北城走去。

    二月二十六,儒山开山的日子。四人相约在了南城门。万宽还是两名便衣侍卫远远跟着。其余三人都是自己来的。其实是,太学规定,上山不得带随从和物品,真进了山,连衣着都是统一的。正好借此为由,不让邵忆等人相送,毕竟邵忆答应过邵俨绝不进儒山。四人一路说笑着来到儒山南侧山脚下。

    儒山山阴的石阶甚是有趣。山脚到太学院的山门,每三十三阶为一段,三段石阶后连着三个平台,加上山门的一阶,整一百阶。从山脚下向上望,只见石阶,从山门处向下望,只见平台。山门处两个身着襕衫的书生,对着名册逐一询问,将两名侍卫拦在门外。两人也没有坚持,看来不是第一次随人来太学了。

    进了山门,宽敞的黄土路直通正门,正门足有两丈宽一丈高,门前汉白玉的大石上镂刻着太学两字,两边青瓦白墙。穿过正门,偌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有几个更早些的华服公子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万宽才一进院,便有两个公子围拢上来。刚寒暄了两句,还没来得及介绍,就听一声磬响,几个书童从内院出来。一书童声音清亮:“诸位,请安静。几位公子请上前来,由几位先生为诸位量体裁衣。”

    院中一阵嘈杂,几个缝工模样的人走出来,开始量体。人不多,缝工也手脚麻利,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四人都已量好。那书童逐一叮嘱,二十八日辰时务必再次到此,今日已可回去。几人觉得这开山的日子,如此未免太过草率。但书童已经离去,正厅也不让进去,空空的院子也没什么好看的。只好退出来,原路下山。未到山脚下,便看见山前路上几辆马车歪七扭八的堵塞在一处。一个胖子在路当中颐指气使,车夫慌乱的赶着马儿,两个魁梧大汉分立两侧,嘴上叫骂着前面的马车行人。

    文道:“大哥,那人就是东青王府世子東圭,你不是一直想见见么。”

    万宽抬眼望了一会儿,叹道:“府上人说他专横跋扈,这一见,倒是真的。这下麻烦了,父王几番嘱咐我不要和他起争执。”

    文道想起两位皇子殿下的叮嘱,就说:“那咱们索性绕开,兴许今日世子殿下心情不好。”

    四人稍稍绕行,避开了喧闹的人群。汪笙问:“区区一个世子,殿下为何要嘱咐大哥,不与他起争执,他这般跋扈,难不成还躲着他?”

    万宽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父王确实几次三番说起此事。起初我只是好奇他的文章,说想见见这位世子,就被训斥了。”

    汪笙好奇:“什么文章?让大哥这样上心。”

    甄智说:“世子殿下的文章叫《小恶无刑》,大意是说,我大宁法之所治,大多只判要案重案,百姓间寻常的争执,官吏对繁琐之事时常的懈怠,都不能得到及时公正的裁决,屡犯小事之人也从未得到处罚。而四海升平后,却是这些小恶时刻影响着着百姓的生活。”

    汪笙听了:“一派胡言,不管杀人放火,去管寻衅骂街么?”

    甄智:“按世子殿下的说法,杀人放火要管,寻衅骂街也要管。世间任何一人,不必惧怕,甚至不必容忍另一人,才应是法所求之本源。”

    文道听了,连连点头,“四弟你是看过我们所有人州试的文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么?”

    “不是不是,实务文章家师就不曾给我,只看过经法之文。也只记得大概。三哥的《法之无用》更是精彩,在我看,仅就经法而言,三哥那篇当属头名。”

    文道:“你可不能乱说,大哥还在这呢。”

    甄智:“大哥的文章过于特殊,咱们的文章,论的都是法。唯有大哥的文章,说的是王道。《恶法非法,而以何为恶》,这文章只有皇族能写,自然比不得。”

    万宽笑道:“谁说别人写不得,我写的可是若天下人认为是错的,就算是至尊也不能违逆。”

    文道说:“四弟可记得一篇名叫《重典》的文章?据说那篇才是世子所做,《小恶无刑》实际是世子的伴读写的。”

    “《重典》么?记得,文章是好文章,只是戾气太重。以重典甚至酷刑威吓百姓,目的不在减少违法之人,却是通过重典让行使律法之人更容易。这么一说,倒是和刚才那个凶巴巴的世子对的上了。”

    汪笙:“你们学律法一道的真是麻烦。听着我头都大了。幸好我写的是实务志。”

    甄智:“二哥说的对,我也不擅长律法,还是更喜欢经史。”

    文道:“那四弟写的什么?”

    甄智:“《杀不辜》。”

    万宽点点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几人由着马儿来到万红河边,将近南城门处,到了城南河港,从南边离巽两州辗转过来的货物从货船上在此卸下,要经过盘查才能进城。能直接进上京城的,只有挂着官旗的官船。走官道的客商和走水路的船夫们大多只在南城门外,和商号交割了货物就要返回。交割的时日就在这河边住宿取乐。于是此处有不少的饭庄客栈。和儒山脚下的不同,儒山的客栈一晚就要大几个银钱,这里一个银钱就能住两三日。沿河也有条花街柳巷,也不同于百芳街。百芳街里的姑娘动辄就要几十个银钱,会些琴棋书画的更是要金钱才行。这里的胭脂俗粉,几个银钱就可春宵一度。

    已是午时,四人找了间大一点的饭庄,要了二楼临水的雅间。水面上货船缓慢的飘着,时不时传来卸船苦力的号子。除了常年以此为生的穷苦人,也有些上京城里的闲汉来做些短工,万红河水在这里脏的发绿,整个河港却一团烟火气。

    万宽随意的一挥手,“有什么吃食,多多摆上来。先来壶好茶。”

    店小二见几人衣着华贵,容姿不凡,还带着侍卫,不敢怠慢。吆喝了一声就下去准备了。不多时,先摆上来一壶茶水,为几人倒上。文道提鼻子一闻,没什么味道,尝了一口,竟是于掌柜最爱的临江津。可惜味道比京戏园的差了许多:“我听一戏园的掌柜的说,这临江津没了万红河的水,味道折了一半。不知为何这河水不能用了。”

    汪笙接道:“是不是京戏园那位掌柜的?”

    文道:“正是正是。可惜我不懂茶道,枉费了他许多好茶。对了大哥,他说王子皇孙喝龙团胜雪,可是真的?”

    万宽:“坊间传言罢了,哪有那么多的龙团胜雪。你在我家里,喝的不都是这临江津么。大家各自由着喜好而已,二伯那倒是有不少好茶。三弟你要是喜欢龙团胜雪,我可以给你寻一点去。”

    文道:“还是别了,给我就是浪费。那陛下他平日里喝的什么茶?”

    万宽:“皇爷爷的茶,都是太医院的药茶,我小时候偷喝过,苦也苦死了。”

    汪笙笑道:“大哥你怎么不是偷听五殿下的话,就是偷喝陛下的茶。说起陛下,后日还能来引咱们入学么?”

    万宽轻叹一声:“怕是不行,皇爷爷已经多日不出狮子林的暖阁了。应是指派我爹或者二伯五叔来代为引学。”

    汪笙:“这时候,指派哪位殿下怕是大伙都盯着看呢。”

    万宽笑着摇头,“完全猜不出来。我爹近日一直跑司律院,五叔多在刑部,似有什么要案,也不好抽身。二伯身体不便,也不好让他大老远跑来。”

    几人闲逛了半日,约定后日南城门见一同上山,就各自拍马回府。文道回到小院,邵忆不知在忙什么,白天总见不到人。翠儿也总往戏园子跑,说是清明诗会一过,戏班就又要出门。翠儿不便再跟去,但终究有些舍不得班主和众人。文道这次却不觉无聊,在桌前坐下翻起了书。

    自从拜邵俨为师,他就不再去州学,对经史律法的所有认知,都来自邵俨。邵俨教的天下人人平等。文道长在军中,也是人人平等。无论出身高低贵贱,无论是哪一国哪一州的人,重甲长枪烈马,冲杀起来一般无二。日间说起的《小恶无刑》很对自己胃口,任何人无需惧怕无需容忍他人。但《恶法非法》和《重典》则不同,既然法是皇家用于约束百姓,那么就有了皇室和百姓的分别。纵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天子亦有大赦之权。这王子皇孙所想,在书中也能找到些佐证。只是不知这世间,是更像自己所信的平等之法,还是更像王子皇孙所信的统御之法。

    文道钻于书中不知时辰,正觉有些昏暗将要掌灯,门外马车声响,邵忆推门而入。

    文道:“二哥你可回来了,这几日在忙什么?”

    邵忆:“一些商铺里的事情,清明诗会在即,珠宝出的快一些,价格也高一点。你怎么忽然用功起来。”

    文道将方才所想和邵忆说起。邵忆沉吟道:“自然是有王子皇孙的时候用统御之法,没有的时候用平等之法。你自己那案子,吵得热火朝天,却没一人问起深更半夜你如何出城。别人不知不觉,那位只看事实的姚大人怎么可能一点不怀疑。”

    “若二哥来参加这州试,会写些什么?”

    “法之学,不在朝,在野。”

    “何解?”

    “法之本源,法之精要,不在皇帝和司律院如何立法,不在刑部官员和协律们如何审案,而在天下苍生,在世间万象。”

    “可惜义父不让你参加州试啊。”

    “没什么可惜的,没有边疆将士用命,没有田里农人耕作,哪有让纨绔子弟做这些假道学的功夫。”

    “二哥你好刁毒啊,连我都骂了进去。”

    “那我问你,你来上京,志向何在?”

    “自然是建功立业了。就算现在是个人质,也不影响吧。二哥你呢?”

    “那我便是帮着你建功立业了。”

    “二哥你这是为何,明明你的才学在我之上。”

    “才学不及权势,权势不及天命,天命不及苍生啊。你觉得为何义父能手握重兵身居高位?”

    “这…治军之才,冲阵之勇,忠君之义,爱民之心。”

    “都不错,可这些东西旁人没有么?二皇子重伤,俞老将军身死,义父才有建功的机会。但若只论功绩,与東和鏖战的戚将军不在义父之下。助大皇子和五皇子平定北灮的傅将军还在他二人之上。可今天北灮亡了,東和降了,才有了铁骑军天下第一战力的说法。荒唐,哪支军队花销占全国所有军队一半,都是天下第一战力。”

    “二哥的意思是,家父是捡了便宜?”

    “当然不是,义父实打实的是我大宁最好的统帅。因为二皇子有难的时候只有他有舍身相救的忠和冲入敌阵救人的勇。这些年和西迟较量,也是几经磨练。我是想告诉你,建功立业没那么容易,你既要有那个能力,还得有那个机遇,更要经那份磨练,切莫儿戏。”

    “二哥教训的是。”

    “谁教训你了?”

    “这还不是教训?”

    “我告诉你什么是教训。现在先把笔墨收好,去喊翠儿回来,然后去买些吃食。”

    “得,我伺候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