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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百人天

    二月二十八。按惯例,皇帝陛下亲临太学,一方面是显示大宁皇室看重读书人,一方面有太学学子皆是天子门生之意。今年略有不同,陛下久病卧床,连朝堂都是几位重臣和皇子主持。陛下既然不能来儒山,就应指派个人过来,满朝的人都死死盯着,这当口究竟是哪位皇子代天行事。

    文道和万宽等人陆续来到太学院前庭,有书童举着各州的牌子,众人松散的跟在牌子后站定,等着来人将他们引入太学院正厅。首次从前庭入正厅这一步,是为进学,引领众人进学的,是为引学。学子们正在前庭低声窃语,正厅里缓步走出一七旬老者,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正是代掌院李忠。李忠声音洪亮,略带沙哑:“请三公主引学。”

    前庭一阵骚动,百名学子里,不乏汪笙那样京中高官封疆大吏的子侄辈,纵使大宁朝野平顺,几位皇子只是争宠不算夺嫡,也多多少少知道些这代天行事的分量。谁料,竟是二十年不见于世的三公主。

    凤冠霞帔,轻纱遮面,三公主缓步走到前庭。世人皆不知当年三公主改嫁于现世佛后,是否自己也入了空门。今次以寻常女子服饰出来,不知是未入空门,还是象征自己此次代天引学,是以大宁三公主的身份,和天劫教,和已故的现世佛无关。

    三公主声音清澈而纤细,完全听不出来是四十多岁的人:“诸位,请随我来。”说罢,自顾转身穿过正厅。学子们面面相觑,跟着领头举牌子的书童向里走去。

    穿过前厅,中庭的院子比前庭略小,百余名学子稍显拥挤。正房是一样的青瓦白墙,只在两丈宽的大门上,有一块蓝底金字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百人天”,天字左侧有灼烧过的痕迹,虽残破,但不失庄重。

    “相信诸位也曾听说,这百人天,便是太学所在。诸位要在此读一年的经律科,修习圣贤之道和我大宁的礼仪法度。”三公主待众人站定,开口道:“此匾原写:百人天下。是说诸位学子乃是全天下最有才学之人。后被烧毁一侧,太学几位老先生将它保留,是想告诉诸位学子。就算在这空山里学圣贤之道,也不要忘了,天下不是才子王侯的天下,是黎民苍生的天下。切莫只知圣人言,不识人间事。”

    三公主盯着百人天的匾额说完,缓缓回身。举牌的书童齐声道:“谨记教诲。”庭中的学子们,大多也都跟着附和道:“谨记教诲。”

    三公主轻轻点了点头,“陛下龙体欠安,责我一妇人来为各位引学,大家勿怪。陛下有命,无论何人,无论何等身份,在儒山百人天里,都一般无二。请各位牢记。”说完,后退两步,轻轻屈膝,回身去了。

    待三公主走远,李忠上前说:“各位稍后,待书童给大家去取衣物。今明两日,可下山,也可住在半山的寮所。三十日掌灯时封山,请下山的诸位记得时辰。”

    几个书童抱着衣服走出来,按各州的牌子逐一对着人名发放。本就狭窄一点的中庭,更嘈杂起来。兑州的学子文道一个也不认识,见他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觉得有些无趣。领了衣服就向上京的牌子那边张望。正好见到万宽和汪笙走来。

    万宽挤过众人:“李先生刚才传话,说三姨要见我。今日怕是无法和几位同行了。”

    汪笙说:“没想到是三公主引学,我得回去告诉家父。三弟你怎么说,是现在下山还是就住在这里了?”

    “自然是下山了,我明日还得去位世伯府上。”

    汪笙说:“那咱们走吧。大哥,咱们后日午时南城门见?”

    “也好,四弟说要留在山上。咱们就后日午时南城门。”万宽说罢,急匆匆跟着个书童去了。

    文道和汪笙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学子,除了東和的人都围着東圭,其他都是少则两三人,多则四五人聚在一起,想必是州学的同窗好友。两人出了太学,见几个学子早已奔了出去。大约也是为这三公主引学的消息。按照文道的心思,陛下此举,就是不想透漏心中人选,也有垂垂老矣,思念女儿的心思。

    二人出了山门,策马回城。汪笙明显比平日里快上一些。文道也就催了催马儿。“二哥,为何这般着急?”

    “自然是为了三公主引学的消息。我得尽早告知家父。还有三公主专门要见大哥。”

    “难道不是陛下不愿让大家这般猜忌,才让三公主来引学的?”

    “九成如你所说。还有一成,三公主和五殿下据说姐弟情谊深厚,她愿意出来,对五殿下总是好的。”

    “不是说五殿下亲手杀了北灮皇室一族?”

    “北灮皇室是一定要死的,五殿下亲自动手,反而省去他们许多折磨。三公主该不会为这事怨恨自己弟弟。”

    两人今次马快,不多时已到岔口,两人分开,文道的马慢了下来。刚过了一个街口,小巷里一辆马车驶出,拦住了文道去路。一名锦袍中年男人跳下马车,向文道行礼:“可是文公子?我家老爷请您见上一面。”

    绑自己的人还不知去向,文道顿时警觉起来:“你是何人,你家老爷又是哪位?”

    来人又行了一礼,“文公子勿怪,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我家老爷名讳确实不便说。”

    文道冷笑一声:“就是说了我也未必去,既如此,就不要挡路了。”

    文道轻拨马头,想赶紧离去。来人向前一步,挡住去路,刚要开口。忽然从文道身侧闪过一物,直直钉在来人胸口。中年男人一声哀嚎,已被击倒在地。这东西速度太快,又是从身后飞来,文道完全来不及反应,直到东西击中,才下意识的伏在马鞍上侧身躲避。稳住马儿,才看清,飞来的乃是一柄刀鞘。

    文道急忙回身,只见两个寻常百姓打扮的男子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后。两人距倒地之人足有十步开外的距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刀鞘击伤他人,自己还骑着马隔在中间,文道不禁想起京戏园后身的蒙面人。回头又看了眼刀鞘,不是蒙面人用的直刃短刀,而是长刀的刀鞘。不等文道想明白,一人从身后亮出出鞘长刀,指点着地上的中年人喝到:“你是什么人。”

    中年人强撑着坐起来,却无力站起,忍着痛道:“你们又是何人,竟敢当街行凶。”

    “行凶?我等奉命保护这位公子,凡有陌生人欲行不轨者,一律拿下。反抗者,杀无赦。”提刀男子亮出一块铜牌,正是董闲给文道见过的,皇卫所的牌子。文道见此人甚是年轻,怕是比自己都大不了多少。另一人倒是三十多岁模样,怀里抱着把一样的长刀。

    中年男子看来也认得这牌子,不仅没有服软,反而更加跋扈:“你们区区两个皇卫,竟敢对我下如此重手。你们知道我是谁么。”

    抱着刀的男人笑了:“不知道,你愿意说最好,不愿意说我们就费些功夫让你说。”

    “两位大人,手下留情。”正当两人要再对地上的中年人动手时,深巷里传来浑厚的声音。随即一人踱着方步出来。

    文道望向来人,竟是四皇子?文道刚要出声,发现来人只是相貌和气度与四皇子很像,但身材更加魁伟,且是短发,青色披风下应是软甲。

    “老爷,老爷,你可为我做主啊。”地上中年人哀嚎起来。

    两名持刀的皇卫愣了一下,行全礼道:“参见五殿下。”

    “两位大人,此人是我府中管事,确实不是歹人。”

    “殿下见谅,我等奉命保护文公子,凡有可疑之人都要查问。”年长的那人说道。

    “有劳二位。二位是皇卫所四所的?怎么不曾见过。”五皇子打量了一下二人,年轻的那个拾起刀鞘,缓缓将刀收入鞘中。

    “回殿下,我二人是二所的。”

    “哦,二所。两位辛苦。我不算可疑之人吧?”

    “那是自然,殿下请便。”说完,两人转身走了。

    文道还在马上愣神,直到两人离去,才翻身下马。有些迟疑的对着五皇子行礼:“您是…五殿下?”

    “文贤侄,惊扰你了。是我这管事太鲁莽了。我有事要问你,随我来。”这五皇子也是军中长大的,没那么多繁文缛节,说话就如同下军令,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完大步流星朝巷口走去。深巷里跑出两个软甲护卫,紧跟着了上去。文道也只能牵着马,默默跟在皇子身后。地上的管事颤颤着爬起,去拉了马车跟着。文道正暗自思讨五皇子找自己何事,莫不是又要去什么劳什子皇子府。却见五皇子大手一挥,指着十几步外的一间茶楼说:“就这吧。远了也不方便。”

    五皇子和文道在窗边对坐,两个侍卫已将整个二楼清空。

    “殿下找我何事?”

    “你见过東圭了?可曾与他说过什么?”

    “见倒是见过。我俩差点打起来,除了对骂,也没说什么。”文道想破头也猜不出五皇子找自己竟然问的是东青王世子的事。

    “那东青王身边那个读书的,叫宫伟的那个呢?饭庄伙计说他宴请过你。”

    “宫公子倒是说过些话,席间他还和戏园掌柜的说要纳一个青衣做妾。”文道嘴上糊弄着,心里盘算着和宫伟的谈话能不能说,能说多少。自己全然不知这五皇子所为何来,一时拿不定主意。

    “是了。你是在怕我。”五皇子做恍然大悟状,“文贤侄,你小瞧了我们万家,皇室如何,不会和你个小辈计较。我此次找你,是奉父皇之命,有件事情要查,你马上就入儒山,想趁早问个明白。”

    “殿下有何吩咐?”

    “陛下要查两件事,一件是绑你的人是谁,或者说什么人可以悄无声息又来去无踪的进出上京城。这件事是我四哥在办。另一件事,东青王是如何知道我二哥的旧伤让他难承大统的。我就是在查这件事。这两件事可都和你有点关系。”

    “第一件事我已告知四殿下,这第二件事,我也不知。”

    “你以为自己不知道罢了。你是何时知晓我二哥伤势的?”

    “前些日在陈家世伯府上,之前只知道二殿下腿有旧疾。”

    “还有谁知道此事?”

    “再无人知晓了。”文道倒是告诉过邵忆,但五皇子应是和四皇子在争皇位,自己和二哥就算不是他的阻碍,也绝不是他喜爱之人。看今天这架势也是来势汹汹,就扯了个谎。

    “你肯定自己没有无意间透露给别人?”

    “我也才知道没几日,这几日又全是太学之事,只一听一过。再没提起。”

    “好,我心里有数了。不过,这几日先不要再见陈大人了。”

    “殿下可还是怀疑陈家世伯?他定不会和东青王勾结的。”

    “我知他不会,所以我请陈大人帮我查办此事,他现在可忙的很。”

    “殿下英明。”

    “去吧,太学里,多帮着宽儿,看好東圭和宫伟。”

    文道刚要起身,见这五皇子竟也是这般说辞,微微一愣。

    五皇子也披上披风,扫了一眼发愣的文道,笑道:“说了,莫要小瞧了我们万家。”

    “宽儿,外人小瞧咱们万家也就罢了,你自己要知道,你是万氏子孙。。”

    就在文道被五皇子带去茶楼主之前,万宽已经和三公主在法门寺茶室坐了一会了。起初都是拉拉家常,虽然老皇帝万拢二十年没见女儿,但几个皇子倒是偶尔会来看看,五皇子跑得最勤,还时不时带着皇孙辈的子女。故而万宽倒是见过几次三公主。

    “三姨,谁人小瞧咱们了?”

    三公主倒是不理他这话头,继续摆弄着茶器。幽幽的说道:“此番入太学,你父王可曾交代你什么?”

    “额,一心向学,忘记皇室身份。”

    “除了这个呢?”

    “还有,还有勿与他人起嫌隙,多多结交九州才子。”万宽不知道该不该和三姨说避开东青王世子结交文帅公子的事,也不善撒谎,就说的大而化之。

    “不能起嫌隙的是東圭,要结交的是文道吧。”三公主将亲手冲好的茶递给万宽。

    “三姨慧眼。”

    “除了文道和什么九州才子,你还要结交一下学佛经的学子。”三公主的声音轻的像是缭绕的水汽。

    “我记下了。”

    “不是泛泛之交,是像拉拢文道那样,或者比那还要紧密的,拉拢一两个佛学弟子。”

    “这是为何?”

    “你不用管为什么,不知道缘由,只与其真心相交,不是更容易么?你可回去问你父王,但不要与万氏之外的人提起。”

    “侄儿谨记。”万宽不知三公主用意,但见其神色,甚是郑重,也就毕恭毕敬的应承了下来。见三公主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又大着胆子问了句:“三姨,皇爷爷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您能回去看看他么?”

    “你皇爷爷知道我为何不回去,也知道我的心思。宽儿,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何大宁是咱们万氏的大宁,别小瞧了自家人。”

    文道出了茶楼,纵马奔出,忽然转进一个偏僻的巷子,缓行几步,猛的回头喊道,“两位能否再现身一见,也让小子谢过二位。”

    年长的那个皇卫从巷子口出来说道:“文公子寻我二人何事?”

    “敢问二位,我是受了哪个贵人的恩惠,能得二位高手保护?”

    “皇卫,只听陛下调令。”那人见文道又要开口,紧接着说,“多了我也不能说了,文公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离开上京城就好。”

    “若是我出了上京城呢?”

    “文公子还是别出去的好。”

    “也罢,敢问大人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那若是我想寻二位,又该如何?”

    “不用找我们,该出现,我们自会出现。”说罢,皇卫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又退出了巷子。

    文道只得返回大路,向小院走去。一路上都觉得自己在被人盯着,几次突然回头想看见两人,却都没找到踪影。等回了小院,就把邵忆拉到屋里,将刚才路上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短短几日,几位皇子你都见识过了,连久居法门寺的三公主你都见了。这人质当的也是麻烦。”

    “二哥可能猜出五皇子到底何意?他只问了我東和的事,又为何肯定不是我和陈伯走漏的消息?”

    “猜不出,但我总觉得有哪不对。”

    “哪里不对?”

    “说不清楚,就是,从你来上京,好像就是几位殿下要夺嫡。可这风平浪静的,哪像争储的样子。”

    “皇家的事,咱们怎么知道。”

    “若是平民百姓,不知道不奇怪。可你本应在棋局里,也全然不知,甚至都没什么感觉,还不奇怪么?”

    文道一听,呲了下牙,“今天有感觉了,隔着我十步开外用剑鞘将人击伤的护卫。了不得了不得。”

    “皇卫所,陛下所属的亲军,有几个高手有什么奇怪。”

    “可那不是军中技艺,是江湖刀法。”

    “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所谓的江湖,练的最好的卖给王侯将相有什么奇怪。”

    “怎么铁骑军里就没什么江湖高手呢?”

    “所谓江湖高手,练的是刀枪拳脚,要的是单打独斗。就算是练得再好,也就是打三五个人。军队练的是弓马骑射,要的是冲阵杀敌。不一样的。”

    “那江湖人士和军士兵丁谁厉害?”

    “单对单,江湖高手胜。百对百,军士胜。”

    “十对十呢?”

    “你这话说的,那就要看是多高的高手对哪支军队了。”

    “二哥你怎么知道的。”

    “看来除了我爹那点子经史律政的东西,你是多一本书也没看啊。”邵忆叹道,随即在书架上翻了翻,搬出本快落灰的厚书,给文道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