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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百人天2

    三月初一,学子们洗漱用饭后,由书童领到学舍。并不是百人一同授业,修习佛法和研习医道的一起,称为丙组。余下的六十余名学子也分成甲乙两组。分法似乎是按照学寮的住处来的,兄弟四人,连带着九方锦和曹桦都在甲组。令文道头疼的是,東圭和宫伟,还有另几个東和人,也在甲组。

    甲组午前是李忠掌院的文经。书童安排三十人随意落座,每人都是单桌方凳,没什么区别。文道几人靠着内窗一侧坐在一起。東圭被東和学子簇拥着,进门时狠狠瞧了文道一眼,在靠门一侧坐下。

    不多时,李忠缓步进门,环视众人,点了点头。轻咳一声说:“诸位,老朽李忠,任诸位经律科文经的教席。文经,多是些圣贤之言,忠恕之道。各位即是九州万里挑一的才子,这仁义礼智信,应早已烂熟于心。老朽这里有一问,请诸位解答。仁义礼智信,有何用处。”

    见众人漠然,作为李忠入室弟子的甄智第一个起身答道:“良好的品行,应是吾辈所追寻的道理,又是为人的根基。无需用处,又处处可用。”

    李忠点点头,“好,无用而出自本心,乃是至善之道。可诸位不要忘了,我太学不是出世的个人的太学,乃是入世的苍生的太学。”

    宫伟起身行礼说:“学生以为,仁义礼智信,即是出世的道理,也是入世的手段。上位者待人以仁,平辈者交人以义,生人相认以礼,众人处事以智,诸事行之以信,则是世间谐和之准则。”

    “说得好,出世讲五常,入世更要行五常。这位学子,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宫伟,東和人。”

    “哦?宫伟,你所言甚是谦恭温和,为何文章那般桀骜。”

    “先生说的可是《重典》一文?”

    “正是,文章不错,但所行之法过于爆烈。”

    “不敢欺瞒先生,学生所写文章,乃是《小恶无刑》。和同窗换了名字而已。”

    李忠似乎并不吃惊,即不吃惊换名代笔一事,也不吃惊宫伟当众说出。只说:“也是篇好文章,而且,甲组在座诸位,就有几篇文章很适合今日所论之事。这样,我命人将各位的文章抄录下来,大家相互学习。另请选出最好的两篇经法论,一篇实务志,几日后的清明诗会,作为我太学的表率,悬于皇城。”

    其后,便是由李忠详解五常的由来演变。对于在座众人,虽是些陈词滥调,但李忠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学子们都由衷赞叹。授业要结束时,李忠说:“诸位,经律科大家要修习文经,史经,礼经和律经。以后甲组单日学文礼,双日学史律。第九日会由比丘来给诸位讲佛经。十日一沐。我和律经的先生会给大家留下课业。今日的课业便是,五常有何用。”

    学子们起身向李忠行礼,待李忠出门后,一群人呱噪起来。東圭带着一群東和人第一批出了教舍。文道扫了一眼,觉得这胖子今天出奇的安静,竟有些意外。

    午间众人返回学寮用饭,汪笙和甄智生拉硬拽一般把曹桦也带了来。果然和文道一般的短发,高大壮实,肤色很深,但见了众人却非常局促。

    九方锦过去拉着曹桦说:“曹兄快请坐。我知你所想,当初我看见牌子上一个皇孙殿下一个将军公子,也是吓得够呛。不过这几人都是投缘的人,不用这般紧张的。”

    曹桦说:“公子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自然和几位贵人处得来。我就是一个莽夫,稀里糊涂进了太学,就怕冒犯了哪个权贵家的公子。”

    文道上前,右手握拳横于胸前,行了个军中之礼,曹桦连忙还了个军礼。文道哈哈大笑:“曹兄你看,现在是咱们俩跟他们这群书生不一样了。曹兄可是北烈军之后?”

    曹桦忙摆手说:“北烈军裁撤,我爹已从军中校尉变成一个县司小吏。”

    文道说:“但曹兄这军中武艺可未曾扔下,看得出还是常练的样子。”

    万宽也接着说:“曹兄练的一身武艺,还能凭文章考入太学,我等望尘莫及啊,再不要做这生分模样。快快坐下。”

    曹桦进了屋一直没敢坐,众人也就陪他一直站着说话。曹桦见几人确实没什么架子,才小心翼翼的坐下,“我本是跟着我爹,练点武艺,打算将来也能去县司做个差役。后来陪着县丞大人的公子读了几年州学,学费都是县丞大人给的。原先只是让我陪着县丞公子在绥缨,免得他自己太孤单。州学的先生让我参加州试,我都没想能考中。连这来上京的盘缠,都是县丞大人资助的。”

    九方锦说:“那曹兄真是天纵英才。州学的寒门学子,多是有官宦商贾资助。将来成了待选,做了官,图个回报。可真没几个人想着能资助进太学的。将来曹兄做了官,那县丞得喊你大人了。”

    甄智说:“那些出钱的,实际也不愿学子真的考中太学。太学要留京做官,远在天边。最喜欢的就是州学里的中上品,也不起眼也不落后,稍加打点留在本州做官,县官不如现管嘛,京官就更不如了。”

    汪笙说:“也不尽然,若是个普通商户,自然盼着是个现管。而若是各州的大户人家,谁家能出个考中太学的,即是荣耀,将来也是庇护。曹兄,那位县丞大人只有公子么?没有个小姐等着要嫁你?”

    曹桦一本正经的摇头,“县丞大人的大小姐已经嫁人了,我是陪他小儿子读书的。”

    万宽笑道:“曹兄,你现在入了太学,再不是陪别人读书了,咱们既然同窗一场,在太学里就是兄弟,不要再拘束了,快些用饭吧。”

    几人草草用了午饭,虽说大户人家讲究个食不言,但都是同龄少年,又是太学初开的头一天,几人还是揪着李掌院的“五常何用”之问高谈阔论起来。席间曹桦和九方锦的话最少,尤其曹桦,不问到眼前绝不出声。除了午前的文经,大家又纷纷猜测午后的礼经。

    未半之时,众人又来到学舍。礼经的先生是原任礼部侍郎的侯正。按甄智所说,侯正去离州之时,误染恶疾,于天命之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来经太医院悉心调理,总算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大不如前,已不胜六部的繁钜,便向陛下请辞。陛下降恩旨,请侯正来太学做教席,也算是对老臣的体恤。故而侯先生虽只是太学一届教席,但仍保留着三品禄位。在太学里,也备受尊崇。

    “诸位,我人老年迈,又有旧疾,这礼经,是要坐下来和大家讲的。可有人知道,我坐着讲,合不合礼数啊?”

    有一学子起身答道:“古人云:拱立不讲,体貌必庄。上亦为竦然改听。乃是说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为了年幼君王能听讲,才站立讲学。如今我等既不年幼,更非贵胄,所谓坐而论道,侯先生当然应该坐着讲,我等也好坐着听。”

    “呵呵,好。我这里不论道,只论礼。这第一天,便来说说我大宁之礼。诸位,我大宁常见礼数有几种啊?”

    众人面面相觑,若午前的仁义礼智信,这太学学子都烂熟于心的话,那这大宁常用礼仪,怕是连上京城黄口小儿都知道。有学子也不起身,只叫到:“男子合手为礼,女子屈膝为礼。”

    “谁能告诉我,这男子的合手礼,是从何而来?”侯先生也不怪罪这不起身就吵嚷的学子,继续问着。

    一个東圭身旁的東和人起身回答:“学生乃是東和人氏,正想就这合手礼请教先生。我看礼经上说,右手呈掌,掌心向上置于胸前,是向对方示意自己没有兵刃,是来交好的。可不曾说明,为何又要左手呈掌,自上而下双手合掌。还望先生赐教。”

    侯正点点头,问向众人,可有人能解答这位学子的疑惑?众人顿时哑然,这天天都做的合手礼,都知道起初是告诉对方自己没有兵刃,可为何合手却少有人知。

    侯正见众人不答,又问:“单就伸出右手手掌,就已经表明没有敌意了,为何不可?”

    東圭这时忽然大声说道:“宁人的礼就是麻烦,单单伸出个巴掌,岂不是在讨钱。”

    学子们皆是一股鄙夷的目光,但大伙多少也识得这胖子是东青王世子,混不吝的二世祖,也没人接他的话。侯正却说:“正是如此,大家莫觉得他说话不中听,实则就是他所说的道理。见了人行礼,单单伸出一个手掌,像是讨要财物一般。所以才要再用左手合上手掌。这合手礼的全意是,我未带兵刃,不是敌人,不求财物,也不是小人。”

    有不少学子听了,大为惊异。不自觉的又合手行了一次礼。侯正见了,接着说道:“请诸位起身,向身旁之人再行一次合手之礼。”

    学子们纷纷起身,文道也和万宽对着行了一次合手礼。礼毕,侯正笑道:“请问诸位,为何都不曾躬身,都是只合手啊。”

    “入了太学,众学子平等,平辈之人,自然无需躬身。”大家纷纷答道。

    “是了,见平辈和晚辈,只合手即可,见长辈和尊位,要躬身。这个大家应该都知道。不过咱们是太学,将来若是见了陛下,又当如何?”

    文道看向汪笙,汪笙摇摇头,在座这三十个学子里,若是吏部侍郎的公子都没见过陛下,怕是只有万宽见过了。可万宽是皇孙,和众人自然不同。正当此时,又是東圭说话了,想是方才对他的一番褒奖,也让他得意起来,这次是起身说的。“父王令我若是见了当今陛下,除了合手躬身外,还要以额头触碰手背,说是,代替磕头。”

    “不错,我大宁虽废了跪拜叩头之礼,但按先皇说法,天地君亲师还是要拜的,故而,见天地君亲师,需要行礼时,还需以额头触碰手背,代替磕头。”

    几个学子起身,对着侯正合手,躬身,低头道:“多谢先生教诲。”这一来,大家纷纷起身,又像侯正重新行了合手之礼。就连東圭,也觉得这讲礼的老头不错,只是他身躯肥胖,躬身低头殊为不易,看了不免有些滑稽。侯正后续又讲了不同身份,不同出身的人行礼的习惯,学子们也都收起了轻视的心思。

    申时四刻,全天的授业就结束了。虽有李老先生的课业,时间也还算充裕。六人凑在一起,也渐渐融洽,九方和曹桦也少了些初时的拘束,众人还要曹桦和文道比武。两人随即比划了几下,但明显曹桦不敢出力,文道也未尽全功。

    万宽和汪笙也是练过点武艺的,尤其万宽,王子皇孙府上专门有武师授业。见了两人的比试,汪笙笑道:“军中将校要都和你二人一般,我大宁危矣。”

    万宽却说:“曹兄不愿出力,三弟也不曾用力。不过还能看得出,三弟的是枪法,曹兄则是刀法。”

    文道点头称是,“铁骑军的长枪,本没有太多招式变化,所谓的五路枪,也不过是直刺,横扫,反扫,下劈,上挑五个最简单的枪路。只是快马重甲长枪,求个一力降十会。”

    曹桦也说:“不错,家父也说,军中武艺,并无稀奇。家父原是北烈步军校尉,所练刀法也只有正反手对上中下三路,加一式双手刀和一式背刀。但若多名军士协同冲杀,越是简洁有力,越能杀敌建功。”

    “所以不肯用力的两人,比拼着只认气力的武艺。”汪笙叹道。

    甄智问道:“都说兑州铁骑军战力天下无双,又说北烈马军未尝一败。这两个到底谁厉害?”

    文道摇摇头说:“四弟有所不知,这军伍之事,不是这么空口白牙去比的。铁骑军是重甲骑兵,作用是冲阵。军中玄铁骑人马皆是重甲,长枪十余斤重,百丈之内,兵锋所向寸草不生。但这兵锋,也就能维持百余丈。我听说北烈军的战马,长途奔袭,宿夜不休,军士多是皮甲布衣,带弯刀短弓,用于骚扰侵袭和包抄。若是打起来,铁骑军会被骚扰到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但要是拉开了对阵,千人玄铁骑能冲北烈军万人阵。”

    “十余斤的枪?”九方锦诧异道,他随手提起一个刚送来的食盒,颠了颠分量。

    汪笙哈哈大笑:“九方兄,那盒子也就三斤重,你把咱们六人的全拎起来试试。”又转向文道,“有朝一日,倒想看看铁骑军冲阵的风采。”

    万宽却说:“我倒想知道,铁骑军配上北烈军,能不能冲散西迟。”

    几人直聊到掌灯时分,汪笙三人才回了自己的寮舍。明日还有史经和律经,几人写了李先生的课业,早早歇息了。

    次日午前,是袁樉先生的史经。大宁的史经,自然是近百年前天灾突降,民不聊生,万氏举义旗聚拢九州百姓,踏前朝,抗天灾,与北灮西迟争雄的戏码。其中万氏先祖无不神武拒敌,慈爱待民。其中许多事情和坊间稗官野史大相径庭。众人起先还有和袁先生辩驳之意。直闹得袁先生说出“史从不是真实之过往,更不是讹传之臆想,也不是权贵之粉饰,乃是史家所载前人之事罢了。”

    甄智起身直言道:“若史家所言不实,那史书所载,还能算是史么?”

    袁先生叹息道:“秽史也是浩如烟海的史书的一部分。有曲意逢迎的史官,却还有更多刚正不阿的史官。所谓千秋煌煌,史笔如铁,世人所谓之无用的仁义道德,便是我等史家的脊梁。”

    東圭坐在位置上轻蔑的笑道:“哼,好歪的脊梁,一边用你们宁人的仁义道德编排我大和的千年过往,一面将我大和的万卷史册付之一炬。这便是你们宁人的史笔如铁?”

    此言一出,学舍里瞬间安静下来。文道见万宽和甄智脸色极是阴沉。不待二人开口,文道连忙起身:“我听说,烧了東和皇宫的,是东青王啊。怎的这東和人烧自家东西,还要赖给别人?是有人瞎了眼,还是東和史官不讲仁义道德,写出的都是秽史,就该一把火烧了?”

    東圭死瞪着文道:“这就是秽史的好处了,把火烧常御宫的罪名也扣到我東家人身上。来啊,我東家人做过的没做过的都已经背上了,不差这一星半点。”

    文道笑道:“背主献城之事都做得出来,背多少,都不够。”

    此言一出,比之東圭顶撞先生更使人惊骇。东青王背主献城不假,但他背叛的是敌国之主,献出的城池,是献给大宁的。多年来大宁对归顺的東和采取的都是怀柔之策,这等话别说当着东青王世子的面,就是私下里说了,也要被责罚的。

    万宽拽了下文道,朗声说:“文道兄切莫胡言,东青王乃我大宁忠臣良将。”

    文道见对面宫伟死死按住脸色青紫的東圭,便对着袁樉行了个礼,说:“学生出言无状,扰了先生授业,恳请先生责罚。”

    袁先生见二人吵得差不多了,踱步到众学子间。先是对東圭点点头,说道:“这位想必是東和人氏,还是东青王的亲眷。你说大宁烧了常御宫,是冤枉了大宁了。烧常御宫的,是東和先王。飞鸟城破城之时,東和先王要一把火将整个常御宫付之一炬。是东青王率亲兵舍生忘死从火海里抢出了東和的千年史册。”

    東圭原本怒火中烧,听了这一番话,诧异的抬头看着袁樉。袁樉踱步到文道身侧,拍了拍文道的肩头:“这位学子,也是冤枉了东青王。放火的确实是東和人,可救火的,也是東和人。”

    文道起身说:“多谢先生教诲。”

    袁樉接着说:“那被东青王救出的史册,现在都还在飞鸟城东青王府。不过太学院和秘疏监都曾派人去誊抄。这抄本,现一份在秘疏监,一份,在就这儒山上。東和和大宁已是一家,東和的史,也是我大宁的史。无关胜败,无论主次。这,也是我史家的仁义道理。”

    東圭起身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儒山之上有我大和的史书?”

    袁樉笑道:“有,还很全。这一年经律科,也会学到。”

    東圭迟疑了一下,行了礼坐下。但仍不忘狠狠的盯着文道。

    袁樉瞧了眼二人神色,“诸位须知,我等学习史经,不仅是为了知晓过往,更是要通过过往,来过好当下。少年郎,自有风发意气,但切不可意气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