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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上河

    李忠满意的笑了笑,请几人落座,轻咳一声开始点评:“几位文章不俗,也恰巧可以连在一起来看。首先是孔灿的《万民之法》,法者,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不在王侯将相,而在芸芸众生。好,腹有诗书而心怀百姓。然而这芸芸众生之法,正如東圭在《小恶无刑》中所言,眼前只管得到杀人放火,却管不到寻衅骂街。一朝之法无法让百姓不惧怕他人,便是失了法之本源。很好,通透犀利,直击要害。那么,既然如此,该当如何?文道的《法之无用》和甄智的《杀不辜》给出了两种看似不同却实则殊途同归的办法。《法之无用》,则以仁义道德教化。更难得的是,提出法之本源,也是道德的界限。而《杀不辜》则说,不可因怀疑而贸然施刑,所谓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法不仅是道德的边界,还应以德和理司行法律。两篇都很好,真正对发之本源做了大胆却扎实的研读。可若是本应出自道德的法自身失了德,又当如何?万宽的文章直言,若法失了德,那便是恶法,且《恶法非法》。来判断法是否失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而是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又回到了最初的《万民之法》。此一篇,既有心怀百姓的柔软,又有横绝天下的胸襟。几位的文章,极好极好。现在让李某来选,实在有些为难。我想推举的,是《小恶无刑》和《恶法非法》,原因么…《小恶无刑》是几篇中唯一不仅心中有百姓,而且真正开眼看众生。《恶法非法》则因为文章的气象,不将法理人情,甚至仁义道德看作无尚的金科玉律,而是将其视为任人驱使的工具。既然是工具,就可取可舍,可变可换。”

    李忠一席话说完,众人沉思良久。文道和甄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若是真的被选上了,虽然是个名声,却也不免遭人非议。现在一篇是皇孙的,一篇是世子的,本就是让人议论的人,倒是习以为常。文道私心里,却多少还有些不服气。若不是州试时间有限,只能写完这一点,要是让他把所学所思都写出来,怎会输给别人。

    经法论之后是实务志。果然是《运河》,《弃铜铸钱》和《告身说》。看来虽然没有商量,甲乙两组学子对好文章的品评倒是一般无二。九方锦,汪笙和乙组一名学子上前讲了自己的文章。

    李忠说:“实务志与经法论不同,谈世事之见解,众人皆可参与。若由我独断的话,我选蒋迪的《弃铜铸钱》。非是另两篇不好,而是《运河》太过宏大,想实施需要太多天时地利人和,而《告身说》又太过精巧,改进了告身的样式和发放,这对官员任命方式的法子现在拿去吏部就能用,但只在朝,不在野。这《弃铜铸钱》,认为调整铸币中铜铁的比例,不仅有实用之价值,更能惠及更多百姓。”

    文道听完李忠所讲,看了眼九方锦和汪笙。九方锦和自己一样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汪笙略略有些不服。不过这《弃铜铸币》也是他自己极为看重欣赏的文章,本就在伯仲之间。

    众人议论纷纷,慢慢散去。文道万宽一行六人中,有五人的文章被推选出来,尤其瞩目。少不得一些人来寒暄。万宽也是面面俱到,和众人谈笑风生。晚膳时辰,几人一同回到寮舍,打开食盒围坐起来。万宽说道:“九方兄,说好了的,我们几个不推举你的文章,但你要给我们细细讲讲这上京到九黎的运河之事。”

    九方锦也不扭捏,滔滔不绝。令众人惊诧的是,九方锦对运河的好处一句“人尽皆知”就带过了。而是逐一讲述起,上京城到九黎城之间每一段路程的地形,山势,水文。乃至于高低起伏,岩土田耕。甚至需动用多少劳工,需要多少铁器工具。众人听了,瞠目结舌。文道万宽甄智曹桦这些个研究经史文章的,久久不能开口。

    汪笙第一个回过神来,“九方兄,恐怕这便是你被安排在这间寮舍的缘故了。我们都以为,太学定会把什么名门世家的子弟放在大哥三弟身边,李先生偏偏选中了你,你这手笔,非是天皇贵胄不能建其功。我们太也小看了李先生了。”

    九方锦躬身合手道:“我也是方才才隐约有这个想法。离州学政大人点我入太学,李掌院又将我安排在几位贵人身边,大约就是因为这个。”

    万宽点点头,“此事若成,确是不世之功。只怕是一世不得以见全貌啊。九方兄,你可算过,要修完这运河,要多少银钱?”

    九方锦微微一怔,缓缓开口道:“粗略估算一下,若只是上京到九黎,差不多两千万金,若是再有九黎遍布离州巽州,怕是近万万金。”

    听了这个数字,众人更是瞠目结舌。但想想方才九方锦所说的工程之浩大,也确实要如此多的银钱。文道忽然开口道:“我倒是觉得,用不了这许多银钱。按九方兄所说,上京到九黎最花钱的有三处,其中数十万乃至百万人的工费和沿途迁徙百姓房产田庄的花销,这个暂时没办法。再有就是沿途几处山岳难以开凿。九方兄算的应是人力开凿的花费,但现在军中正在打造一种器具,将棉花浸润在一种酸液里,点燃即可开山裂石。行军打仗难以使用,但若是凭城据守,便是杀敌利器。既然可以开山裂石,修运河定然也用得着。”

    汪笙:“日日见些话本里的什么侠客半仙,动不动就开山裂海,剑锋碎石,真要有这本事,不如为百姓做点子正事。”

    汪笙的调笑让大家回过神来,纷纷为这运河献计,仿佛已经要去修筑了一般。文道来上京的建功立业,第一次有了实感。众人直说到熄了一个长烛,汪笙三人才回自己的寮舍。

    次日因清明寒食的休沐,只有半日课程。午后太学便开山门,学子们可以下山。家就在上京或者是在文道这样在上京购置了产业的,可以回家过清明。若是寮舍里有投缘的人,自然也会邀去。万宽身份特殊,又有文章被推举出来悬在皇城里,愤愤的说自己只能去守着皇城。文道和汪笙抢着请几位同窗来家里。最后文道个刚落脚的外来户输给了汪笙这样久居上京的公子哥。但文道想到邵忆和翠儿,只好推了和众人游玩的美事,说是要先回那个自己也只去过一次的宅子看看。

    次日午时,几个少年郎就迫不及待的下了儒山。万宽先回府,明日要去皇城。汪笙带着甄智九方锦和曹桦去自家府邸逍遥。约了文道明日午后去京戏园,看来汪笙也是那的常客,说是儒山上吃食没什么不妥,却一点子好茶也没有。文道自己回了南城的新宅。

    这宅子虽是文道得的赏,自己却只来过一次。沿着万红河走,才找到自己住处。刚被还不认得的下人领进门,就瞧见,不仅邵忆和翠儿在,连陈家长子陈焘也在。上次去陈府没能见到,这次连忙上前躬身施礼,“陈大哥怎么来了?”

    陈焘因妹妹陈曼的婚约,看似和文道是一辈人。实际今年已年近四十,说是文生一辈人也不为过。文道称呼他为大哥,却是行的见长辈的全礼。陈焘打量了一下文道,笑道:“不错不错,那个只知骑马的毛头小子,如今也是大人模样了。快些回屋去,有事寻你。”

    文道和邵忆让着陈焘进到正厅,等翠儿去找伙房张罗午膳。陈焘才开口:“五殿下是不是寻过你?”

    文道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确实,问了关于二殿下的事情。”

    陈焘点点头,“五殿下问过家父和我,说要在你进儒山前寻你一趟。他对我们陈家和你,或者说对二殿下信任之人,还是挺客气的。可之后的事,他就没那么客气了。”

    文道一头雾水:“陈大哥是什么意思?”

    “东青王能断定二殿下无法即位,应是知晓殿下伤势。可确实知道这伤势的人,实际只有家父,文帅,二殿下几个亲兵,和太医院几位太医。五殿下找了家父和文帅身边之人,确定了不是咱们几个透露出去的,就去找那些亲兵和太医了。五殿下负责武官,家父查的太医院。家父前日只是递了文书说有两位太医和东青王府书信频繁,皇卫四所当日就去太医院给人抓了。”

    文道说:“真的是太医院那边走漏的风声?”

    陈焘叹了口气,“麻烦就麻烦在这。两位老先生确实认了这事。但在他二人,这虽是机密之事,也没有明旨就说不能透露给任何人。他二人已做皇族太医许久,很多药材是東和独有,和東和那便往来密切也是人尽皆知。二殿下伤了二十年了,不经意间透给东青王府点什么消息也是正常。可就为这事,陛下要杀他二人。”

    “这…这两位太医要被处以极刑?”

    “正是,前日抓的人,昨天司律院就审结了,斩立决。念为大宁尽忠多年,不株连家人,所有亲眷遣回原籍。”

    “这么久的案子,一日就审完了?杀头啊,总不能用勾结东青王府的罪名吧。毕竟面子上是同朝为臣。”

    “审完了。罪名是违背旨意泄露皇室消息。怕是清明这两日就要处斩。”

    文道叹息道:“多少有些冤枉,他们也未必真的是勾结东青王,万一只是正常交往时说漏了呢。”

    邵忆说:“陈大哥说的麻烦,怕不是要死两位太医吧。”

    陈焘点点头,“若只是杀两位太医,虽让人觉得仓促,也还没有波及他人。关键是那个遣回原籍,你想想,二十年前和西迟征战的随军医者,原籍在哪?”

    “兑州…”文道喃喃到,“那也没什么吧,几个太医眷属,喊两声冤枉。朝堂若觉得极刑太严苛,就稍加抚恤即可。”

    “当年知晓并参与救治二殿下伤势的,有调来太医院的,也有留在西京城的。五殿下以此为由,要亲赴兑州押送。”

    “五殿下?他要去兑州?”文道开始想不通了。

    邵忆还是一脸沉静,“陈大哥,你是如何知晓此事?”

    陈焘说:“因为五殿下点我同去。”

    文道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五殿下非要去坎州,陈焘同去的说辞直接让自己卡在当下。瞪圆了眼睛,看看陈焘,又看看邵忆。

    邵忆却问道:“陈大哥可知还带些什么人?”

    “应该没什么其他特殊的人了。我看名帖上就是几名皇卫和五殿下的几个下人。”

    邵忆沉思片刻:“三弟,你可还记得五殿下见你时和你说的话?”

    文道愣愣的点头,“大略记得,都是问二殿下的事。”

    “不,不是这个。你说,五殿下两次说,让你不要小瞧了万家。”

    “是有这回事。”

    “哈哈哈,三弟,你我一直说自己做棋子太也委屈,想不到,人家下的就不是咱们这一盘棋。”邵忆忽然笑起来。文道和陈焘不解的看着他。

    陈焘忍不住问道:“邵老弟,你这是何意?”

    邵忆说:“我也只是猜测,五殿下请陈大哥同去,是为了让我义父安心。若是五殿下自己现在去西京,大半会被人认为是去牵制我义父。所以殿下请陈大哥同行,就是让义父放心。可如果殿下去西京不是为了铁骑军,那就是为了西迟。”

    “何以见得,万一请陈大哥同去是刻意让我爹不起戒心呢?”

    “那就该换个名义,多带些人,甚至直接让兵部出调防换防的文书。”邵忆挥手答道,“殿下这时候去边镇,说明人家根本没在夺嫡,而是另有所图。”

    陈焘点头道:“邵老弟说的有理。满朝大臣都以为几位殿下在争储位,可实际上,这位置早已定了。陛下迟迟秘而不宣,是在看,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事。”

    文道见两人说的云山雾罩,急得叫出声来:“二位好哥哥,行行好说点我能听得懂的。”

    邵忆看了眼门外,说道:“陛下龙体不适,恐天不假年。定了四殿下承继大统,但秘而不宣。对内,可以看一眼朝中大臣,哪些洁身奉公,哪些曲意逢迎。对外,可以看看几个封疆大吏领兵将军哪个忠心不二哪个蠢蠢欲动。但这法子有两个问题,一是有可能真弄得朝野人心浮动,外敌伺机而进。二是五殿下能真的甘愿不争。现在把最能领兵的五殿下派去西京。对内是告诉满朝大臣,皇位早就定了。对外是告诉西迟,别乱动。”

    文道听了,撇撇嘴,“这么快就都让你猜出来了。”

    邵忆摇摇头:“快么?五殿下连去西京的名帖都写好了,就是人家这一步已经走完了,需要让别人知道了。这中间,可能陛下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陈焘也叹道:“邵老弟惊世之才啊。听你这么一说,确实如此。”

    “陛下想让众人知道,我们才知道。来日五殿下出京的消息一传出去,就人尽皆知了。真要是有才,就该早些看明白啊。”

    文道说:“即是如此,又为何让二殿下跟我演什么支持四殿下的戏码。”

    邵忆说:“这也是陛下的高明之处,什么人,该知道多少,都算好了。告诉咱们支持四殿下,是恩,是让咱们别添乱。不告诉咱们早就定好了,是看,看铁骑军的忠心。”

    “那他看到我文氏的忠心了?”

    “看到了,要不然也不可能让五殿下去西京。一个不能继位的皇子还能去军中,只能说明这支军队是绝对忠于陛下,或者忠于新君的。”

    陈焘说:“这么一说,倒是可惜了。陛下大费周章如此谋划,肯定不是只为了几个钻营的朝臣或者看看铁骑军的忠心。他定是拿自己的死引诱东青王。东青王若信了皇子夺嫡铤而走险,大宁正好将東和彻底吞并。可现在,东青王纹丝不动,还把世子送来上京,就没理由再对東和下手了。”

    邵忆说:“也难怪陛下盛怒要杀这两位太医。怀柔了東和二十年,除了个一统的名号,对東和无军权,无财权,连官吏任免都得东青王府转达。東和已然是陛下的眼中钉。”

    陈焘说:“哎,纳降不可再杀。留下的祸患啊。陛下终不能在有生之年荡平飞鸟城了。”

    文道听着二人的杀伐之言,想起儒山上教诲的道德礼法,只呆呆的看着茶杯出神,恍如隔世。

    正在文道愣神的时候,翠儿过来招呼三人用饭。文道才注意到,翠儿换下了早前的麻布短衣,终于换上了绸缎的长裙,可还是不肯戴那些个首饰。邵忆见文道还有些恍惚,揶揄道:“怎么三弟这几天太学读傻了?快点坐下。今天不仅是为陈大哥送行,清明后,翠儿也要回一趟西京。”

    毕竟是邵俨收了翠儿做义女,如今已经禀明班主,早该回西京去拜见。不过坎州班子今次会在京戏园唱完清明,翠儿也就一直没走,时常往戏园子跑。清明一过,天气转暖,戏班子要北上回坎州,待入夏,再北行至乾州。等天气转凉,由乾州转向艮州,東和,年节前经震州再入上京。这一走,少说近一年才会回来。兑州多战事,南边坤离巽三州又多河川山岳,走江湖的戏班子也不愿多去。而且这走村窜镇的营生,需要班主激灵警觉,多有人脉。南边大黑班主也不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