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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花旦

    听说翠儿要走,文道才回过神来,几人午膳间也饮了酒。陈焘席间对邵忆颇多赞许之言。文道也说,今次入太学,那些学子比不了邵忆。连被推选的文章中,孔灿的《万民之法》只得邵忆的皮毛,就被太学先生好生夸赞。

    陈焘:“孔灿?呵呵,你倒是冤枉了孔家侄子。他和你一样,经法之学是傍身的,另有别的本事立命。”

    “哦?陈大哥知道这个孔灿?”文道好奇道。

    陈焘:“知道,怎能不知。孔家财力雄厚,于上京及周边多有车船。你在南门外的河港里见到的船,怕是近一半都是他家的。孔家外乡有个子侄辈,和你们一般年纪,素有才名,常年在上京出入各类诗会。便是这个孔灿。他出身商贾世家,本来所学应是做实务志的。今次以经法之论还能出挑,也是难得。”

    文道又问:“那陈大哥可知道蒋迪?实务志里,是他的一篇文章被选进了皇城。”

    陈焘大笑:“今次太学还真是藏龙卧虎,蒋迪应是蒋家旁系。蒋家就更是世家大户了。当家的蒋丰在上京经营多家钱庄,长子蒋慈是户部主事,也是个挂名的闲官。蒋家大小姐蒋章是四殿下的正室。若咱们今日所猜不错,来日那可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文道听了恍然道:“那岂不是万宽生母?怎么不见他提起。”

    陈焘:“蒋迪是过继给蒋慈的,估计是在蒋章嫁入万家之后吧。”

    文道:“怪不得他想得出弃铜铸币这等法子。皇亲国戚,户部主事,钱庄掌柜。怎么这入了太学的都是这些官宦子弟,寒门学子呢?都被各地学政给筛掉了?”

    陈焘:“话不是这样说,州学里出挑做官的,多的是寒门学子。只不过这太学,不是寻常先生能教的出来。你义父可是当年三贤之一的邵老先生。别说寻常人家请不起,就是有钱请得起,也找不到。寒门子弟苦读,做了地方官吏,他们的子侄若争气,便可能再进一步。”

    文道听了,看了眼邵忆,叹气道:“可惜义父不让二哥参加州试。”

    邵忆微微摇头道:“什么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还不如这一池春水得我心。”说着,指了指院里那一池活水。

    酒足饭饱,陈焘起身告辞,“今次仓促,下次几位到我府上,咱们再叙。文老弟,是不是也着急见我妹子了。”众人哄笑着看着文道,送走了陈焘。

    “二哥,我还算是人质么?”文道等陈焘的马车行出街口,问道。

    “当然了。你记得,只需三日铁骑军就能兵临上京城下。这样的军队在,就是万氏亲族自己做主帅,陛下都得防着。来,说说看你这几日太学念得如何。”邵忆答的倒是痛快。

    文道讲几日太学的课业简略讲给邵忆,邵忆也细细记下。文道谈起李掌院所评的几篇文章,邵忆虽也赞许有加,但还是说了文道从未想到的话。“小恶无刑后就是礼仪道德了么?实则是辨明事情真伪的司法司律太过繁琐,无法一一诉诸律法,才不得已用这道德来充数罢了。毕竟,道德只可约束自己,难于约束他人。”

    “二哥的意思是,道德是退而求其次?”

    “何止,律法就是律法,犯了律法就该抓之审之囚之杀之。道德只是道德,失了德行不过是被人指摘。律法的事,推给道德去做,无奈罢了。”

    “我倒要把二哥这说辞问问李先生去。”

    “你们没选那篇《重典》进去,李先生没开口罢了,若是选了,他便讲了。你不是说,《重典》写的就是靠严刑酷法威慑百姓以便宜法的行事么?比起你们大谈道德,人家这也是个法子,虽然也是馊主意。”

    “二哥你怎的越发刁毒了。我记得义父早早就讲过,法之威慑,在于违法之人必得报应,不在报应有多残酷。重典只会让人畏惧,不会让人信服。”

    “所以我说是馊主意,但人家说畏惧也不是坏事。总比小恶无刑要好。”

    “那可是東圭写的。”

    “文章不在谁写,在有没有道理。况且,也有可能两篇都不是東圭写的。挂他名字的那一篇现在不是进了皇城么。你问问掌院,下次开山时能不能把誊抄的文章带出来,我也看看。倒是有趣。”

    “带回来了,不过只有经法论。”

    自此,邵忆便一头扎进文章里,文道见邵忆专注,也不多扰他。见翠儿又在练枪,便抄起一杆线枪,去和翠儿对练起来。儒山上曹桦和柳宗的那场比试,文道自讨换了自己最多两合就要败下阵来。東圭身边既然有打手备着,自己也得学学这马下与人斗的枪法。翠儿才做这大小姐不到一月,还是初时那个懵懵懂懂只知道舞枪弄棒的小丫头。从前耍枪都是给别人看的,如今可以不愁衣食,练回师傅教的八面佛,天天很是开心。

    翠儿教了文道两趟八面佛,天色渐暗,要到戏园子开门的时辰了。翠儿要拉着文道去京戏园看戏。文道想起上次在京戏园里莎莎姑娘的修长双腿,又想去又不敢去。又一想,左右明日也要去京戏园见汪笙他们,去也无妨。抵不住翠儿催促,让马夫赶车往百芳街跑去。

    清明诗会,最繁华热闹的便是从百芳街口,绕着罪洗湖直到皇城门前这一路。虽然还有一日,但已人流如织,走街串巷的商贩比往日多了许多。京戏园更是热闹非凡,文道被小二领到三楼,独自看了许久的戏,也没人来。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忽听叩门声,又突的紧张起来。

    于掌柜笑容可掬的进来,合手道:“文公子,多日不见了。这儒山如何啊?”

    几句寒暄,文道就说明日有太学同窗要来此相会。于掌柜一听领头的姓汪,就猜到是吏部侍郎公子。文道未免攀附炫耀之嫌,没敢提万宽。于掌柜却已知晓,说是皇孙万宽与文道在太学里相交甚深,同食同宿,加上另两人,现已兄弟相称。

    “看来这另一人就是汪家公子了,敢问还有一位是哪家公子啊?”

    “四弟名为甄智,我倒不知他家世。”

    “大才子啊。文公子,你们四位一起,倒真是羡煞旁人啊。”

    “于掌柜过奖,我一个外地来的,跟那几位一起也觉得脸上有光。”

    “那我明日恭候几位。今日文公子若还有闲暇,就多留一会。我让莎莎姑娘来陪您看戏。”见文道欲要出言拒绝,忙接着说“前次是小老儿的不是,莎莎这孩子也是急躁了些。她也是苦出身,见朝夕相处的惠儿有了归宿,难免心急。公子大度,不要责怪她。您点她个胭脂,也算是个名声,以后也容易寻个富贵人家。”

    那我的名声呢,刚刚闹了一遭司律院才把自己好色之徒的帽子拿掉,又要点胭脂么。文道心里虽这般想,但一想起那温香软玉,又有些乱了心神。

    于掌柜瞧见文道神色,连忙告退,文道谢绝的话没出口,便算是应下了这一请。于掌柜刚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莎莎就上了台,那身段和唱腔自是赢得满堂喝彩。文道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台下伙计拖长着声音高喊:点胭脂喽…文道起先以为是旁人见莎莎光彩照人,抢先点的。正不知是放松下来还是遗憾起来,莎莎却推门进了雅间。

    莎莎站在门口,还是台上一身戏服,屈膝道:“小女子感激公子,前次唐突,还望公子勿怪。”

    文道见了,三分欢喜七分愁,一时竟无言以对。莎莎款步上前,轻扶着文道的胳膊,走到露台前,轻声说:“公子若嫌我,让我给您斟茶递水就好。公子若不嫌,小女子这身子,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

    文道稳住心神,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莎莎姐姐这是哪里话,我不过是个军中滚大的野小子,本应在下面像他们一样仰望着你才是。”文道见下面大堂里人头攒动,戏园子刚开不到一个时辰,就坐满了大半。

    莎莎背对着戏台,只给堂中众人留给背影,“掌柜的说,就算不能服侍公子,就只是装作被您点了胭脂,也能抬些身价。公子就当做善事,让我在这站一会也好。”

    文道:“莎莎姐姐不是已经是这京城第一戏园的台柱了。”

    莎莎随手轻抚凭栏:“真是那些富贵人家,是看不上我等的。商贾找头牌也去潇湘馆之类的地方。戏园子里终归是唱戏的。既不是良家女子,又不是娼门红妆。而且,这一年里,京戏园台柱怕是要换个两三回。有的是姑娘等着人捧。”

    两人在露台上私语,已被大堂里好些人瞧见,方才明艳动人的花旦如今在三楼的雅间里,自然引得众人指指点点。文道瞧见,想躲,又觉得躲了更是麻烦。两人只这般凭栏而立,倒也算留了点点清白。

    “公子可愿帮我摘掉这头冠。”莎莎轻轻凑到文道身前,她身形高挑,平视着文道,玉齿朱唇。文道定住心神,伸手缓缓摘去女子头上花冠递给莎莎,女子也随着文道的动作缓缓屈膝。大堂里一时鼎沸。花旦轻揽着少年,退下露台。转身之际,似有意似无意将头冠上一支花束落下露台,引得众人争抢。

    文道几乎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莎莎拽了拽门铃,进来的不是伙计,却是奉茶的少女,莎莎说:“将我下一场的戏服拿来。”说罢便开始为文道沏茶。不多时,女孩捧着一套戏服跑来。

    莎莎屈膝道:“多谢公子不嫌,小女子换了戏服便去唱下一场,也保公子清誉。”随即开始褪去身上衣裳。

    文道忙叫到:“莎莎姐姐,这可使不得。”

    “公子,你真的不想看么?我不求你带我出这戏园。”莎莎说着,将宽大戏袍扯下,内里贴身的布衣,已可瞧出女子婀娜的身段。莎莎转过身,背向文道,“我不如惠儿姐姐那般好身材,公子勿怪。”莎莎确实没有惠儿那一对饱满的春光,但胜在高挑纤瘦。此刻莎莎又褪下一层衣物,背后看去几乎一丝不挂。文道痴痴的盯着,不敢上前,也不愿眨眼。

    莎莎就这么背对着文道,又开始穿着新的戏服。文道纹丝不动的看着莎莎穿戴一新,待到女子回过头来,才长出一口气。莎莎捧起新的头冠,“劳烦公子…”。文道接过,为女子戴好,收手时不自觉的捋了一下女子面颊的散发。莎莎却一下抓住文道的手,眼盯着文道,缓缓将文道的手指放在自己眼前,轻启朱唇,含了一下。旋即转身跑开,几乎是夺门而出。

    文道直到莎莎出门,才跌坐回椅子。连女孩进门收拾莎莎退下的戏服都不知。直听到台上又响起莎莎姑娘九转的唱词,才回过神来。这一出,大堂里远比之前都热烈,叫好的拍手的,甚至口哨声此起彼伏。一曲刚落,伙计点胭脂的叫喊竟响了多次。几家公子哥竟叫起价来。文道有些懊恼,甚至有些动气。但又不知自己气的是莎莎还是自己。大口喝了两碗茶水,出门去台后了。

    台后还是一片慌乱。几个伙计也已认得文道,并未阻他。文道见众人忙碌,也没找到翠儿和大黑班主,闪躲着急匆匆的人群,朝里面走去,没多行几步,就到了初次来时的后墙。文道想起就在这墙外被人掠走,不禁推开后门,来到街上。此时还不算太晚。京戏园后身一些卖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铺子还没关门。门前也摆出些便宜的小物件想趁着清明时节多卖几个小钱。文道绕出后巷,大路上人流如织,本就燥热的心绪又多了一丝烦闷,索性找到来时马车,打发车夫回家再牵一匹马来等翠儿,自己骑着拉车的马,朝西城门奔去。

    越远离百芳街,人越稀少。直奔到西城门下,已是夜色如洗,空无一人。城门已关,文道沿着城墙缓缓走着,思讨着那天究竟是如何被带出城的。不多时前方一个偏门,内外两扇大门都已紧闭。文道跳下马来,推了推木门,果然已经锁死。忽听身后传来呼喊:“公子是要出城么?”

    文道惊觉,回身望去,远远两人,牵着马走来。正是那日暗中保护自己伤了五皇子府中下人的两名皇卫。文道放松下来,笑着迎上去,“二位一直跟着在下?辛苦二位了。”

    年长的那人点点头,说道:“公子方才是要出城么?”

    “当然不是,只是想找找看,自己那天是如何被带出城的。”

    “不是就好,还请公子今后少做这正门进,后门出,突然骑马奔城门的事。”

    文道一愣,自己倒是从没想到这回事。从后门出来也是没寻到翠儿由着脚步走的,来城门这多是烦闷所致。只好合手回道:“劳烦二位了。”

    年长的皇卫面无表情,握拳横胸说:“我等接的命令是在上京城内保护公子周全,没有什么劳烦一说。”

    文道一皱眉,“那我若是出了这上京城呢?”

    “还望公子不要离京。”

    “儒山可是在城外。”

    “太学自然不算离京,其余的,公子见谅。”

    文道想起邵忆言之凿凿的自己还是人质,长叹一声,离开角门。两名皇卫也要转身离去。文道一转念,叫住二人,“既如此,二位与我同行如何?真有歹人,二位在身侧我才踏实。”

    年长的摇摇头,“我等接的命令是暗中保护公子,不可与公子同行。”说完就上马,踱步到巷子里去了。

    文道大觉无趣,催马回了新宅。

    文道把皇卫的事告诉邵忆,邵忆倒是不以为然,“你已经够悠闲了,陛下也够宽厚了。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结交你的皇孙世子。”然后又埋头进文道带回的文章里。文道索性回房躺下,刚一闭眼,莎莎姑娘女子的香气又好似围拢过来,文道抚了下自己的指尖,不自觉的放在自己唇边。又忽地一拳砸在枕上,晃了晃脑袋,翻身睡去。

    次日一早,文道又和翠儿练了两遍枪法。边练边给她讲兑州的事。翠儿问:“义父是会将我留在西京?还是会让我再回上京?”

    文道摇头:“我哪里知道。义父肯定是由得你自己来选。除了二哥考太学这事他不通融,别的事他都由着我们。不过,我猜他肯定希望你多留一段时日。”

    翠儿点点头,“那我就多陪他一段日子,等戏班子要回上京了我再来找你们。”

    文道手中长枪不停:“就怕兑州那边你举目无亲,自己待不惯。”

    “我本来也没有亲戚,到哪不是一样。如今有了义父和两位哥哥,到哪都好。”翠儿笑着说,手上的长枪却慢了几分。

    用过午膳,文道就自己跨马来到京戏园。离开唱的时辰还早,但今日是节时,伙计也早早开门,现在更像个茶馆,台上有位说书人,不知讲着何时的旧事。文道刚在昨晚的房间坐下,于掌柜就带着莎莎姑娘来敬茶。于掌柜照常的寒暄,莎莎也只是行了礼在后面搭手站着。于掌柜沏了一水茶,就借节时忙碌退出房间。莎莎接过掌柜的手中茶具,跪坐在桌前。轻声细语道:“昨晚多谢公子。”

    “莎莎姐姐赚了许多胭脂钱?”文道不知为何,想起昨日离开前一众人争相叫价的场面,不觉气恼。

    “小女子昨完连唱了三台,甚是疲累,下台就休息了。”

    文道小小吃了一惊,又心里一暖:“姐姐这是为何?”

    “昨晚若是再见别家男子,身价不是白抬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越是追不到,越是有人捧,越是卖得高价。”

    文道又凉下来:“何苦这样说自己。”

    莎莎却笑靥如花:“本就是戏子薄情,我这身子公子瞧不上,卖也就卖了。”

    文道哑然,拾起茶碗抿了一口。正觉尴尬,伙计在外叩门,说是汪公子一行人到了。文道起身开门,汪笙带着甄智九方锦和曹桦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