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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同心亭下,洹水河中

    文道不识音律,在他而言,只要是连贯悦耳,便是好的。若是弹奏的快一些,就更显技艺。故而,无论是莎莎唱的曲儿,还是小白的琴,还是季颂的琵琶,他都并没有什么体会。换成傅珊傅禾姐妹,实则也没有。只不过瞧着两个姑娘,略带一丝痴迷模样。傅禾见了,便两人轮流弹奏,一个演乐,一人陪伴。

    文道叹道:“天天过着这等日子,难怪有人说温柔乡即是英雄冢。”

    傅禾:“别的道理我不知道,但知道沉迷在青楼乐坊的,虽是贵人,却无英雄。我姐妹二人已经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想我等何时服侍,如何服侍,都是我二人的本分。”

    傅珊瘦弱,抚琴的指尖下,却如有风雷。文道听着铮铮之乐,品了品傅禾的话,点点头。起身道:“多谢了,晚间我在回来听琴。”

    文道逃离温柔乡,来到了康王府上。将傅望之女来到自己府上的事情禀告给康王爷。

    “道儿过了年就十九了,纳个妾也是正常。不过太学规矩在,一应典礼酒宴,还是等你出了太学再做。”康王听完,随口答道,手下批写卷宗不曾停下。

    文道见康王并不将自己纳妾之事放在心上,稍稍安心了些:“小子是担心,所谓傅望将军畏罪自缢之事。想弄清楚究竟什么罪行,为何东青王能插手到河山关。以后见了东青王,是该向他赔罪,还是该怨他害两个姑娘半生孤苦。无法可想,只能来找王爷。”

    康王停下手中的笔:“有道理,傅望就是有罪,也应有戚将军或震州州司协同司律院处置。可惜河山关的军务,我也不大清楚,早年一向是陛下亲自关照。”

    “小子怎敢去问陛下。”

    “你去问他倒也没什么。不过最近他有别的事情在忙,兴许无暇顾及这十年前的旧事。这样吧。”康王唤来董闲,“你去查一下,原河山关偏将傅望获罪后自缢之事的原委,以及东青王在其中做了什么。”

    董闲应了后退下。文道说:“多谢康王,小子实在是担心,又想不出法子。”

    “无碍,你来京中,本就应我替你爹照顾你。听李掌院夸赞过你的课业,我们也就放心了。如何,想好入法政科还是经律科了么?”

    “倒没细想过,不知有何区别。”

    “年节下找几个刚出太学的前辈多问问,诸事还是以学业为重。”

    “多谢王爷教诲,可兑州除了义父,不知谁还是太学出身。”

    “此事么,这个年节你最好不要回西京。”

    “这…,可母亲刚从西迟回来,我还是想…”文道一听,心里沉了下去,吞吐的说。

    “司律院的人说,已大致弄清是如何将你带出城的了。之前未曾查实,也不便告诉你。本定于下次休沐时再与你确定这事。”

    “王爷,那假借家母之名绑我出京的,是什么人?”文道想起当日之事,对那些黑衣人颇为忌惮。

    “是查到了你如何出城,至于是谁干的,才是下次要找你的原因。你先不要多想。”康王又提起笔,展开卷宗。

    文道无法,只能告退。回家路上,文道和乔远肖剑说起自己被绑之事。

    乔远:“你且安心,有我等在,不会出事了。”

    文道:“乔大哥有把握胜过那些人?”

    乔远:“没有,但在上京城内,拖延一番让你脱身,或是撑到其他兄弟前来还是可以的。怕的是人多势众突然出手且下死手,若是想绑你,我们只要闹出些动静,就没人再能出得了上京城。所以你还是不要一个人出来的好,更不要太晚出来。”

    文道点头应了,乔远见文道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文道还在害怕,又出言宽慰说,日子这么久了,只有些个地痞模样的人留意过几次南宅和文道,早已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定是中秋前那些耽搁邵家生意的人所为,应是不会再有什么绑匪了。

    可文道忧心的倒不是什么绑匪,而是恐怕年节也回不了西京。新皇登基,按说这人质已经妥当的做完了。可又生出许多牵扯,老爹的家书中似乎也对让自己回家的事心不在焉,心中甚是烦闷。说书人口中的公子哥,都是跃马天涯走江湖的,怎么自己连出个城都难。

    将夜时分,文道返回南宅。又和邵忆商议年节返乡之事,盼着二哥办法多。邵忆也是不以为意:“做了官的,都是三年才得一次省亲假,你入了太学,也是半个官身。年节太学就休十日,你就是快马往返,也就能在家中待两三天,若是带上两个弟妹,怕不是人还没回来,就已经开山了。”

    “那就不能你先带他们坐车回去,我再赶回去。”文道思念母亲,还是道理明白,心意难平。

    邵忆头也不抬:“屁话,妻妾头一回见婆家,你若不在,她二人如何过得。”

    “可母亲都回来了,我哪有不回去之理。”

    “你去问问九方锦曹桦,看看他二人回是不回。”

    “九黎往返都不止十日,九方兄肯定是回不去的。曹桦大约也不会回去,他定是要补了实缺官职,才好衣锦还乡。”

    “所以过个年就你特殊,旁人都该呆在山上?”

    “二哥你倒是想的通透。”

    “因为若是想回去,我随时都能回。”

    “二哥!太也气人了。”

    “是你自己要来的,现在就不要有这许多抱怨。今天这宅子里也有十几口人,你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不是一个人的事了。”

    文道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屋。傅家姐妹见文道模样,关切起来。文道吐了两句苦水,傅禾也只能安慰。傅珊却悄声问傅禾,“姐姐,我们还能回得了河山关么?”

    傅珊声音极小,像是问傅禾,又像是自言自语。文道听了,摸了摸傅珊的头:“自然去得,等哪日我能出远门了,就带你们回去。”

    傅禾却恨恨的说:“回那地方干嘛,除了闲人白眼,无家无宅,无父无母。”

    文道听了,一阵心酸,又不知如何安慰二人。这偌大宅院,自己尚不觉得是家,又如何让两姐妹觉得安稳。三人为各自乡情旧事牵挂,也没了兴致,最后傅珊傅禾早早回了房,文道也带着烦乱心绪,迷迷糊糊躺下。

    次日一早,文道伴着二人琴声,做了课业,练了长枪。三人吃了午饭,文道决定带二人到南城商街转转,一是买些小玩意逗二人开心,再是去看一眼翠儿的铺子。邵忆说翠儿现在在陈家铺子里即做东家又做跑堂。

    三人坐马车来到南街口。倒没什么一定要买的物件,只是见着有趣的铺子就进。起先文道追着二人问这个要不要,那个要不要。可傅禾和傅珊腼腆的很,就是喜欢,也摇头。文道没有办法,索性将二人把玩过的都买了。如是两个铺子,两人只好乖乖的挑自己喜欢的。

    傅禾手捧着刚买的披肩:“我二人全无归处贸然前来,怎值得公子如此厚爱。还是不要再逛了。”

    文道笑了:“就是这全部东西加在一起,也还不如百芳街里一个姑娘的胭脂钱。”

    傅禾:“公子常去百芳街么?”

    “啊…不,不常去。”文道刚要矢口否认,可想想自己,除了为秋狝骑射去了几次校场,余下休沐的日子还多是跑去百芳街。对着二人,竟有些气短。

    “公子不必这般,就算我二人进了门,珊儿不过是妾,我不过是妾室的丫鬟。哪有妾室丫鬟管老爷的道理。我问起,不过是好奇这京中乐坊的模样。”

    “乐坊青楼倒真的不曾去过。最常去的是戏园子,然后是一艘画舫。”

    “翠儿姑娘说有个戏园的花魁姐姐中意公子,却被公子几次推辞?”

    “花魁?”

    “河山关那边,把青楼乐坊和戏园的头牌都叫花魁。”

    “上京城里似乎只有青楼的称花魁。那姑娘不是中意我,乃是要借我抬个身价,现在已经出阁了。”

    “公子果然心善。”

    “也不是心善,抬了的身价都是戏园子的,那戏园掌柜也算帮了我不少,这般也能还个人情。”

    “大黑班主说,戏园掌柜的是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才让戏班常驻戏园。他带我们来上京,是为了还公子的人情。这么算来,我们也还得谢谢那位姐姐。”

    这一圈绕的属实大了一点,文道叹道:“也不知莎莎姑娘近况,中秋出阁后,便再不曾见过。后来去的也少了,连个消息都没听过。”

    “公子若是记挂,何不去瞧瞧问问?”

    “记挂个出阁的花旦做什么。”文道嘴上说着,心里却当真还有几分。毕竟当初也答应过莎莎,若是她受了欺辱,得让掌柜的不要坐视不理。

    走到邵家的铺子前,几人只在马车内望了一会,并不进去。正是隆冬,又近了年节,不止大户人家来买些毛皮,寻常百姓也来挑上一件,做年节下的新衣或礼物,铺子里生意兴隆。斜对角不远处,就是原来陈家的铺子,几人本想如法炮制,只是瞧一眼就走。结果翠儿正在门前迎送过往买家,抬头发现了自家马车,跑了过来:“二哥,你带着两个嫂嫂买了什么好玩的?”

    “可叫不得嫂嫂。”傅禾忙摆手。

    “哎呀,要那么些规矩干嘛,哪天府里来了长辈或爱讲规矩的再说。走,珊儿妹妹,姐姐带你挑衣服去。”翠儿对二人的称呼还真是一句三变,原本她在戏班里就是最小,终于有了两个同龄姐妹,欢喜的不行。

    文道拦住翠儿,“别闹,我们又不买毛皮,这要是挑中了,是付钱还不不付钱。”

    翠儿还挽着傅珊没松手:“当然不付了,虽说得之有亏,但这现在也算是咱们家的店铺。”

    文道:“那不就得了,哪有上自家店铺里买东西的。你快回去吧,方才好几个客人进店没人迎候呢。”

    翠儿转了转眼珠:“也好,等下次来新货了,我给姐姐妹妹挑最好看的。”

    傅珊一向不爱出声,只在刚才买的一堆东西中翻找出来一根木簪,说是买了三支,有翠儿姐姐的。她给翠儿戴上,翠儿原地转了一圈,又摆了摆头,快活的回店去了。

    三人转完了南城商街,买了不少小物件,虽不贵重,两个姑娘却欢喜的不得了。

    返程时,傅珊倦了,缩在软座里睡下了。文道想起自己被绑回西京时,无论多么困倦,马车里也颠簸的难以入睡,轻声感慨:“这马车颠簸,珊儿也能睡得着。”

    傅禾笑答:“我俩自幼随母亲东躲西藏,别说这平坦路上的软座马车,就是驿站里的板车也睡过。”

    这心酸之事,傅禾竟说的轻描淡写,文道叹气:“也是苦了你们了。”

    傅禾摇摇头:“今日这般逛铺子买小玩意,只在十年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有过,多谢公子,我俩被人驱使着,无故来投,公子也待我二人如家人。”

    晚间,邵忆和翠儿回来,一家人一起吃饭其乐融融。傅禾傅珊一左一右伴着文道,邵忆见了:“三弟,你初经人事就享受这等福分,可未必是好事。”

    文道一愣,他初知道床第之欢,从未曾细想。傅珊却说:“邵公子勿怪,珊儿妹妹还不懂这等事,我才陪着,之后,我会注意,不敢逾越。”

    邵忆笑了:“我才不管你们的事。”

    翠儿在一旁说:“定是那个漂亮姐姐教给二哥的。”

    邵忆看了一眼翠儿,“这丫头,什么都说,掌嘴。”

    翠儿吐吐舌头,不作声了。

    文道看了,不禁失笑,“二哥你…”

    众人见邵忆也少有的露出窘迫神色,开怀大笑起来。

    等下人撤走残羹,傅禾忽然说,“三位贵人,我有一事,要告知三位。”说着,眼睛向四周扫去。

    邵忆:“哦?走,去书斋去。”

    到了书斋,三人随意的坐下,听傅禾说起件令人大惊之事。

    “我是知道家父为何开罪了东青王,又为何只能抛弃妻女,以死求安的。家父负责守卫的是河山关东岸,一次流经河山关的洹水河淤泥阻塞,家父应了府衙的差事,率军清理河淤。在回心亭下,挖出一个箱子。家父见箱子里只得两卷羊皮,上面文字也不认识,也没将其当成大事。还是继续主持清淤。只将箱子搬回家中,就在偏房一角那么放着。但此事被东青王在河山关的亲信知道了,就派人来讨要。因讨伐北灮之时,東和曾从中作梗,家父素来不喜東和人,但毕竟王爷之意,也不敢忤逆,就明里应了,暗里换了些普通珠宝进去。又找人去看羊皮上的字。”

    文道和邵忆听了,大为震惊,互相看了一眼,并没有插话,邵忆示意傅禾继续。

    “一卷旧羊皮上,是些前朝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两百岁老人途经河山关的事。另一卷新一些的,说的是那老人的随从后来回到東和,讨要冷玉,后经河山关离去。家父也不解其中意思,本想索性将箱子呈给戚将军,却被东青王扣了个私吞财物的罪名,直接下到了大牢里。家父在狱中被罗织罪名,要定下大罪。后来有東和人入牢内,说只要交出箱中之物,就可免去一切罪责,家父深知,交出去才是死定了。就一口咬定只是些寻常的廉价珠玉。后来,戚将军知道了此事,查下来,最多只有清淤之时私吞了点珠玉是真,就将家父释放,罚了半年俸禄了事。可从此以后,東和人便无时无刻不来骚扰。一开始只是针对家父,后来家父亲兵,当时参与清淤的兵士,都被骚扰。家父照抄了两份羊皮卷,送到戚将军那里,想求个安稳。戚将军却觉得这不过是些无稽之谈,也未当真。更不想为了这点事和东青王闹翻,就让東和人看了眼羊皮上的内容。東和人看了后,却变本加厉。直到接连几人伤及性命。还用我姐妹俩的性命威胁,家父被逼无奈,才悬梁自缢。之后,便是母亲带着我俩颠沛流离。”

    文道叹道:“苦了你二人了。”

    “母亲咬死了毫不知情,東和人知道家母是个小妾,我和珊儿年纪尚幼,就只是监视,也不再追问。实际上,父亲临死前,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将我二人送到乐坊前,又告诉了我二人。母亲跟我说,若是今生无所依凭,就烂在肚子里。若只是寻常人家,也不要提起。若是遇到可托付终身之人,才可说出。”

    邵忆长叹一声,“你觉得三弟可托终身?”

    傅禾抬起头,望了一眼文道说:“那两卷羊皮,还在河山关回心亭正下方的洹水里。我不知何为终身,只知道,三位是真心待我。说了此事,无论三位相信与否,我俩从此一身轻。”

    邵忆:“二位姑娘,终身太久,尚未可知。力所能及范围内,三弟和我,都不会再让二位受苦。但这一身轻,怕是得不着了。若我所猜不错,那卷羊皮里所写的冷玉,就是東和至宝大赤冠雪羽镜上的那块。所以东青王才会哪怕犯着河山关将军府,也要查找。”

    傅禾大惊:“邵公子你竟然知道?”

    邵忆摇摇头:“不是知道,而是那第一卷羊皮卷,不仅河山关有,兑州西京城也有,据说,東和常御宫里也有。所以我等自然相信。至于新的那卷,倒是奇特。可传闻大赤冠雪羽镜上确实没有了冷玉,我才有此猜测。”

    傅禾一声叹息,邵忆说:“你二人先去歇着吧。看来我和三弟得商议商议,以前,我们和戚将军一样,都只当那羊皮卷上是无稽之谈。可看東和人的样子,似乎确有其事。”

    傅禾和傅珊回屋去了。翠儿对这等事并没有兴趣,什么滔天富贵,什么東和至宝,在她而言,都不如现在的日子美好,也陪着两姐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