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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万物皆是漆黑

    四月初三夜,董闲叩响了南宅的门。

    文道也刚从校场回来,一众少爷公子已被练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北边还差些兵力即可围歼缩在山里的叛军,众人都抱怨朝廷为何迟迟不再增兵。文道心知,朝廷定是在忌惮西迟。眼前这些人,若能去前方,交予一位精熟老道的将军调教一番,也是股不可小觑的战力。

    “董先生,这么晚了找小子何事?”

    “文公子,若是西迟在边境寻衅,该当如何?”

    “铁骑军自会迎战,怎么,西迟人有动静了?”

    “有动静了,不过西迟人事出仓促,我大宁,行险或可大胜。”

    “那便要搏上一搏。现如今,只要重创西迟,便可给乾州增兵。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正是我大宁平定北疆的好时候。再拖下去,要误了两州农时。”文道满脑子都是操练之事,滔滔不绝,“不过董先生,你大晚上的来找小子究竟为了什么?”

    董闲面露哀婉神色:“文公子聪慧。”

    “那也猜不到啊,怎么?要调我回西京对付西迟么?我爹可是说我最爱行险…”文道见了董闲脸色,“西迟已经有动作了!铁骑军行险了!”

    董闲低着头,不看文道双眼,点了点头。

    “胜了败了?”

    “陛下已经下旨,公子操练的那三千马军,择日北上。”

    “那就是胜了,胜了董先生你为何这…”文道话说到一半,终于明白了,“以身犯险之人,是谁?”

    春夜晚风如歌,草木花鸟听晚,文道跌坐在活水池旁,那潺潺流水,如雷轰鸣。

    董闲看了,于心不忍,说道:“王爷和陈大人也过来了。”

    文道仍一动不动,康王和陈祖走近前来,“道儿。”

    文道眼也不动一下,康王:“当初文生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时候,我问他,为何不让我死在那。死在那,世人便只记得一个英武豪杰战死沙场的二皇子。你爹说,战死确实不错,下次不救我了。他是见我伤的太重,与我强作笑谈。后来我伤好了,却落了个半残,我问他,若是换了他,想不想人救回来个残废。当时陈大人也在场。”

    陈祖接过话:“记得,我们都吓得要死。只有文帅说,若能多杀几个敌人,便不要救了。道儿,你是文生的儿子,性子确有几分像他。换了你,你会如何?”

    文道抬眼,怔怔的望着二人,还是无法出声。

    康王从轿子里缓缓站起:“站起来,你可是文生和安宁的儿子。你爹的头颅,还在西迟呢!”

    文道听了,一个激灵,站起身来,怒吼道:

    “铁骑军,可曾大胜!”

    康王:“大胜!”

    “让我回西京。”

    “陛下下旨,文生封王,国葬,配享儒山帝陵。不日,你父母就会被送到上京来。”

    “可我父亲头颅…”

    “这仇,迟早要报。”

    “没有迟早!”

    “你比你义兄王昭如何?”

    “我…”

    “好生留在京中,不仅文生的头颅,还有平谷城,还有紫阳城,迟早。就算我看不见,也要让你看见。”

    文道双拳紧握,紧咬牙关。陈祖拽着他坐下,曹桦,翠儿,傅禾傅珊也纷纷赶来,不知如何宽慰,只在一旁陪着。

    康王转身看向乔远肖剑:“你二人把他给我看好了。”

    乔远:“属下遵命,可…”

    康王:“你二人在他身边也不短了,以你二人之见,谁能看住他。”

    乔远:“二公子邵忆。”

    康王:“他还在路上,再快也要后日才到。况且,料想邵忆也在悲苦之中,别是他二人一起做些什么回西京寻仇之事。”

    乔远:“太学中一众好友,或许也能帮忙稳住公子。”

    康王:“除了汪笙曹桦,其余人皆不在上京。来人,去请汪公子过来。”

    肖剑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有一人,或许可以,但,属下拿不准。”

    康王:“谁?”

    肖剑看了一眼陈祖,咬咬牙:“陈大人千金,陈曼。”

    康王:“陈曼?不是说道儿不讨那姑娘欢心么?”

    肖剑:“确实,属下是想,无论是府中亲眷,还是京中挚友,大多都依着公子。唯有陈大小姐,每次相见,都能左右公子心绪。”

    康王看了眼乔远:“你看呢?”

    乔远:“确实如此,或许可行。”

    康王:“陈大人,借一步说话。”

    文道就这么不声不响,不眠不休的呆坐了一夜。曹桦,翠儿,傅珊傅禾还有后赶来的汪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静静陪他坐着,直到拂晓。窗外天明,文道看向众人:“我没事,各位回吧。”说完,倒在床上。

    几人觉得空坐也不是办法,但又不忍放文道自己待着。翠儿:“咱们轮流陪着他,两位公子也先去歇歇吧。就这样,总有两三人在身边伴着。傅珊傅禾的琴筝,曹桦的刀法,翠儿的枪法,汪笙甚至让下人备了整副的茶器,轮流给文道解闷。可文道依然水米不进,一言不发。

    曹桦有些焦急:“这如何是好。看神色,一会儿似乎安稳了些,一会儿又似死灰。”

    翠儿也说:“还时不时夹着愁楚和怨恨。三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

    最不爱出声的傅珊突然说:“至亲过世,便是这个样子。从前的事,想起来一件,就难过一分。不是悲,就是怒。心里像是有个大洞,总也掉不到底儿。”

    众人有些惊讶于傅珊竟然有这等心思,追问道:“那如何是好?”

    傅珊摇头:“我也不知道,应是找个人陪他说话。可惜,咱们说话,他现在都听不见。”

    翠儿:“妹妹怎么知道的?”

    傅珊:“我当初,有姐姐陪着。”

    众人想起傅珊身世,顿时漠然。

    大家一筹莫展之时,董闲正在法门寺别院门前。

    “施主请回。我们这里都是修持的沙弥尼,只要不是犯了王法,便无需理会山下纷扰。”一位比丘尼拦住董闲去路。

    董闲拿这法门寺的比丘尼也没办法,只能分辨道:“我这里有陈大小姐父亲的书信。”

    “家书每十日一送,施主这家书,四月初十会送到陈曼手上。”

    董闲犯了难,换个地方,大可直接动手。可这法门寺别院,却不是他的手段好用的地方,只好装作和善模样,恳求道:“这位大师,确有急事。人命关天,可否…”

    “施主还是请回吧。若随便什么人拿个牌子就能请出我法门寺沙弥尼,还算什么修持。”

    董闲无法,退了两步。那比丘尼以为董闲要就此回去,也回了别院。董闲却对身边的两个皇卫说道:“你们俩,大声喊,就喊急事相求,恳请一见。”

    一人问道:“不说求见谁?也不说什么事?”

    董闲:“当然不说,都是些十六七岁大家闺秀,叫出了名字不是留人口实。”

    “那喊的是谁。”

    “事情闹大点,管事的自然出来了。好过咱们为此去找慧明大师。”

    两名皇卫扯开嗓子大喊起来。董闲还令二人不要那么大声:“高声即可,咱们是请人,别跟抓贼一样。慢点喊,一个个来,兴许要喊上个把时辰。”

    两名皇卫心里苦楚,但只能遵令。

    不到一盏茶,方才那比丘尼又探出头来:“这位施主…”

    董闲不等她责备:“在下失礼,但真的是急事,既然大师不肯通融,只好喊个肯通融的人来。”

    “什么人,竟然还劝不走了。”别院内传来人声,待到院门打开,三公主万柳踱出门来。

    董闲见了,忙行礼道:“公主殿下。”

    “哦?董先生?来此何事?还是不要在此地喧哗。”

    董闲上前,简要说了大概。三公主叹道:“我大宁胜了虽可喜可贺,文帅却是可惜了。那文道,也曾帮过法门寺,如果曼儿能帮上忙,就让她去吧。”

    “多谢公主殿下。”

    “董先生稍后,单独让陈曼下山,对她今后修持不利。我现在回去让所有姑娘都下山,你去山脚下接她就是。”

    四月四入夜,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陈曼到了南宅。

    傅禾听说是陈曼来了,拉着傅珊躲回了屋子。翠儿借口多日不去铺子,想招呼了一声就走了,却被陈曼留下。

    陈曼:“原委小女子已听说了,只是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翠儿:“陈小姐去伴着他就是。我等连让他开口吃饭说话都难。”

    陈曼走进文道房间,文道呆坐在床边,双眼因彻夜不眠而血红。汪笙和曹桦在一边坐着,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尽了,只剩无言相望。见陈曼进了门,拍了拍文道,向陈曼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文道抬眼望了一下陈曼,还是一言不发。陈曼也只是望着文道,不知从何说起。良久,陈曼开始动手沏茶:“小女子对爹爹给我定下亲事,甚是不满,故而初见公子之时,尤其烦乱。但公子说的泡茶的方法,倒是有趣。”

    陈曼借着屋中汪笙留下的茶器,泡起茶来:“这水,就是万红河水煮沸了来的,可惜这好茶了。”陈曼慢悠悠泡好茶,吹凉了一盏,拿到文道嘴边。文道还是纹丝不动。

    “记得那一日,我央求安宁公主多留一日。公主还将你赶走,与我待了半天。她问我,如何看待这家中定好的婚事。我起先不愿与她细谈,可只待了片刻,就觉得你娘她人真好。”

    文道听到自己母亲,抬了下血红双眼。

    陈曼还是自顾自的说着:“我告诉你娘,我起先只是气,气不过,日子久了,就变成了怨。只不过,多多少少这怨,发在了你的身上,还有翠儿姐姐。你猜,你娘如何说的?”

    文道望着陈曼,要等她说下去。

    “你娘说,所有的怒,所有的气,都是因为自己软弱无能。越是愤怒,就说明越是软弱。这气,起先变成恨,恨久了,就变成怨。公子现在,不知是气还是恨。”

    文道低下眼,双肩似有似无的抖。

    陈曼终于放下茶盏:“我不懂失去至亲的苦。但下山时,万柳公主告诉我说,你父亲是我大宁的英雄。这英雄,让百姓和朝廷受益,苦楚却只有你一人来偿。若是你只直到苦,不能承继父母志向,他们也太可怜了些。”

    陈曼又冲泡了一壶,自己品了品:“这茶不错,小女子无知,以前只知琴棋书画,还瞧不起武人。万柳公主殿下亲自送我回家时,说铁骑军这一胜,救民水火。西迟短期内无法来犯,陛下得以向北增兵,尽快拿下叛军,方可不违农时。这茶,也是北方的吧。”

    道理文道都明白,可又有什么用呢。

    陈曼见了,也不像往日脾气,自顾自继续说道:“但家父说,文帅向来是稳妥的人。否则,也不会让他镇守西疆二十余年。如此行险,不像是文帅,定是有什么缘由,让他如此。”

    “什么缘由!”文道听了,几乎是脱口而出,整整一日不眠不休,水米不进,声音嘶哑如同碎木。

    “公子觉得,我个被圈在深山中的小女子,会知道缘由么?这缘由,不该是你去找么?”

    文道听了,有些恍惚,起先是不愿说话,现下,是无言以对。

    陈曼倒是不紧不慢:“昨日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上京城里百姓都因为打了胜仗而欢心。我从城南一路过来,竟有灯彩。普天同庆自然由得百姓,可公子你,只把自己圈在这里,不闻不问的。那文帅究竟为了什么,不顾远在此处的公子,宁可赌上自己性命,赌上西疆安危,也要行险,公子可曾想过?”

    文道始终浸在悲伤之中,从未细想,经陈曼这么一说,如醍醐灌顶。血红的眼中又有了神色,挣扎着起身:“我爹娘之死,另有隐情!”

    陈曼却又把文道按了回去:“只是猜测,未必是什么隐情。父亲只是觉得奇怪。他说文帅少时跃马飞扬,张狂的很。像你这般年纪时执掌西疆帅印,忽然变了性情,稳当了二十年,这事情不像是今天的文帅所为,更像是二十年前的文帅。听说邵公子也已返京,明后日就能到了。”

    “多谢陈小姐。”

    “文公子,家父与我所说之事,即是实情,也是为了宽慰你想的法子。我本不想用这法子,这是劝人寻仇。”

    文道抬起红肿的双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若真有仇怨,安能不报。”

    陈曼叹了口气:“若仇怨在西迟,该当如何?”

    “国仇家恨!”

    “若仇怨在我大宁呢?公子初入上京时,可是不太平。”

    “那倒是好了,更要血债血偿。”

    陈曼听了,抿了下嘴,轻叹一声,迟疑片刻说道:“公子出身将门,一路平顺。可如今,只怕这将来的路,并不平坦。”

    “那就多谢陈姑娘提醒了。”

    “陈姑娘?”

    “陈大小姐。”

    “就是不提你我婚约,安宁公主也是我最敬佩之人。我不如你那般难过,却也想知道,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何如此。”

    “我爹娘为何如此,我定会查明。至于你我婚约,如今父母大丧,三年孝期。于情于理都不应拖累陈大小姐。”

    “那玉簪,我可还戴着呢。公子能等我出法门寺,我若愿意,自然等得公子守孝。可,公子扪心自问,对我,可有自心底的喜欢?”

    文道全然没想过此事,此刻心绪败落,更无从说起。

    陈曼又冲了一盏茶,递给文道。文道接过,却擎在手中。陈曼说道:“法门寺的比丘尼说,这世间之人,仿佛若有颜色。寻常陌路之人,一霎灰白,偶有鲜艳之人,能引我等入迷。待到时日,若能与一明亮颜色之人朝夕相对,是难得的美事。”说着,陈曼饮了一口茶,望了望文道,文道随着陈曼眼光,不自觉的也抿了一口,算是整日来第一口水。“但,有些人,生来鲜衣怒马,自然吸引无数姹紫嫣红。我去戏园瞧过公子牵挂的那位佳人,如此浓艳之人,难怪能得公子垂爱。可经过这许多鲜艳后,公子看我,又是什么颜色?”

    文道看向陈曼,缓缓说:“之前从未想过,如今,万物皆是漆黑。”

    “难为公子了,我没有责怪公子的意思。这婚约,便再等三年吧。”

    “不要难为了陈大小姐。”

    “小女子眼中,尽皆灰白,公子在我眼中,颜色或有不同。不为公子,只为自己,我也愿意再等等。”

    文道长叹一声,微微坐起,问:“大小姐如何下山了?”

    “王爷身边的董先生来法门寺别院寻我,我便来了。”

    “别是给大小姐添了麻烦。”

    “万柳公主想的周全,令别院休沐三日,所有修持的姑娘都下山了。”

    “就为了我?”

    “面上说是为了大宁大胜西迟。你听,这般时辰,外间还有喜庆的声音。”

    文道侧耳倾听,果然竟有鼓乐,不觉苦笑一声。

    “这盛世,不也是文帅所愿。”陈曼见文道终于不是一抹死灰,开始能对答,便转了话头,“午时便被公主带下山来,又和父亲赶来,还一口东西没吃。我饿了。”

    文道挣扎一下起身,“我去找人来准备晚膳。”

    陈曼轻轻松了口气,抢先出门道:“可有人在,给我和文公子弄些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