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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山鞍城

    上京军本是此次平叛的急先锋,一线冲杀的,多是上京将士。北烈军除了抽调出一些精锐配合,大都被派去守城。之前坎乾两州,尤其周山和乾州一线天寒地冻,新浩叛军借着山势地利死守不出,只派出小股人不行袭扰。上京军又兵力不足,难以围山断援。故而虽然没败过,但也不曾大胜。如今新的兵力一到,果然形式急转。加上四月下浣天气转暖,上京军开始在坎乾两州交界发动攻势,依靠马军的机动灵活,打的叛军节节败退。等到了五月,京中传来消息,偷盗天劫教宝物的人已经抓到,小林寺的宝物,乃是偷来的一说,开始在乾州百姓中传开。上京军之前拿下的城池,都交由北烈军守护,每个城池都派了个据说是偷盗宝物的人,在城中的寺庙里向住持忏悔,忏悔之时寺庙也配合着做些大规模的法事,笃信天劫教的北方民众,都新浩叛军开始口诛笔伐,加上北烈军守城,多少算是当地的兵士,卢将军军纪严明,与民无犯,这些边城,算是稳住了。而上京军新打下的城池,先于北烈军进城的,也是这偷盗之人,照例是法事,悔过。北烈军别看暗地里和上京军较劲,对两州百姓,也还不错。

    军中也纷纷唾弃这盗取宝物蛊惑百姓的行径,而曹桦是知道根底的,若说自己离京已有月余,文道在给父母下葬的时候抽空把什么用東和古忍法入宫盗窃的贼人捉了,曹桦还勉强相信,毕竟离京时,文道已似有所觉,不再困就于父母之死。但是要说捉了这么多,一座县城派一个去悔过还有富裕,曹桦是说什么都不信的,定然是朝廷的什么计策,但眼看着将士势如破竹,百姓箪食壶浆,曹桦在军中也就跟着山呼万岁即可。唯一的遗憾,是所在军队直奔前线,完全没有在绥缨附近停留,自己没能哪怕是打探下故土父母的消息。

    曹桦所在的步军,勉强算是经过几仗。但都是追杀逃兵,堵截一些要路。打起来摧枯拉朽一般,除了前锋官,曹桦和中军将士是只见过俘虏,没见过刀兵,曹桦对此也不知是喜是忧,想起文道说的,或许见不到人仗就打完了。直到一日,黄将军接瑞王将令,率军直逼周山山麓一座重镇,山鞍城。据说上京军和北烈军已经对其围困多日,但山鞍城在周山南麓,虽在半山之处,但雨水丰沛,多少代人开拓经营,多有良田。又是最邻近小林寺的城镇,城中十余万百姓,粮草囤积甚多,又不缺水源。叛军据险以守,实难攻破。

    等黄将军领军来到,合围就已完成。叛军背靠周山,三路被围,几乎没有大队逃出的可能。但若强攻,必然死伤惨重。卢将军坐镇绥缨,瑞王爷正在坎乾两州交界指挥对李新所率叛军进行诛灭。领军的三人都是同四品的将领,加上上京军与北烈军有几分貌合神离,几人一时进退维谷。

    原先围城的上京将军主张直接放火烧山,既可以防止叛军外逃,又可以遏制城中粮草水源。“山火烧他十天半月,叛军必定军心涣散,届时无论是劝降还是强攻,都可一举拿下山鞍城。”

    绥缨的将军则极力反对火攻。“这一把山火下去,毁的不是几千叛军,是十余万百姓,是百年山城,是我大宁的民心!”

    “放着叛军久攻不下,毁的才是民心。我这几千弟兄,还有后方运送粮草辎重的上万百姓,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不是来这送死的!”

    “小林寺就在山鞍城后百里,城中百姓,城外军阵,都在天劫教眼里。这一把火,烧的究竟是什么!”

    “山火又烧不到百姓,倒是那小林寺,更该付之一炬。”

    “烧不到百姓,烧的是他们祖祖辈辈的田土。百姓看着自己的田产化为焦炭,我大宁二十多年的乾州可就白叫了。”

    双方争执不下。黄将军和曹桦一入帐,就赶上了双方的有一次争辩。两边都拉着二人,让其定夺是否火攻。

    “这…本将才到阵中不足一日,如何定夺此等大事。”黄将军听了,心里大呼不好,念起了一个拖字诀。

    上京将领:“军报里已经都写清楚了嘛,四月时尚有积雪,不便火攻。如今正是施展此计策的好机会。机不可失啊,每拖一日,不仅瑞王爷那里不好交代,就是陛下,也要心急了。”

    黄将军:“本将不敢擅揣圣意,此等事,你们也可以问问与我同来的曹大人。别看曹大人年轻,那可是百人天出来的,更与三殿下和文少帅是莫逆之交。”

    曹桦听了,也是心中叫苦,也只好以自己不熟悉情况,更不懂军中之事为由推脱。结果两边只给一日,后天一早,便要二人定夺。

    黄将军一听,惯常接风洗尘的酒宴都免了,打着要速速了解军情的旗号,拉着曹桦逃了出来。

    出了中军大帐百余步,曹桦还心有余悸:“将军何故推我出去挡这一刀。”

    黄将军倒是实在:“委屈曹大人啦,曹大人只是督军,你就是说错了,也不算将令。万一有个差错,还有回旋余地。若是我被逼着应了这火攻之计,到时候就等着杀头吧。”

    “杀头?”

    “从军报上看,火攻确实有可能速胜。且只要拿下山鞍城,这周山一线的叛军就在没有可依仗的了,我们这一仗,就算是胜了。东北边有瑞王爷和马军,不出月余,也能全胜。可胜了以后呢?”

    曹桦疑惑道:“胜了还不好么?将军得胜归朝,军士衣锦还乡。”

    黄将军摇头叹道:“届时整个平叛,就是一场一次没输过的大胜。如此大胜,不会有人记得有多少凶险,只会翻出军报来,说咱们一把火断送了山鞍城,到时候千顷良田,十几万百姓,都不用都察院和御史台,就是户部指桑骂槐的说这亏空,都能把人气死。”

    “可…”

    “听闻曹大人久居儒山,近日才出山入仕,那帮子清流,你还没领教过吧。就算这次放过你,以后我们也是挂上了残忍好杀之名。我就在军伍,倒还不打紧。况且再有几年告老还乡,曹大人行走六部,可是大大的麻烦。”

    “那就是说,不能用火攻?”

    “不用火攻,以山鞍城的守军,存粮,打一年能打下来都是我们造化。”

    “那可如何是好。”

    “肯定不可能一直拖下去,但火攻也好,别的办法也好,这主意不能是咱们拿。得让别人来拿。”

    “方才那两位…”

    “那两位也都是能统帅几千人马的同四品将军。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缘由。只不过上京那位还年轻,立下战功回去有望再升,自然着急把拿下山鞍城的功劳攥在自己手里。绥缨的那位,打完了回绥缨,放火烧了自家城池,以后在北烈军中怎么说也是留人口实。自然一个力主,一个反对。”

    曹桦觉得这弯弯绕有些多,悄声问:“那将军您呢?”

    “我?本将今年五十几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完了回家抱孙子。曹大人,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进州学的都没有,但孙子有两个挺机灵的,您若得闲,来教教他们。我可是听说,李掌院和太学的几位先生,都极看好你。”

    曹桦惨兮兮的笑了一声,望着营帐远处的茫茫林海出神。

    两日后清晨,中军大帐,三位将领和曹桦在内的三名督军齐聚。还是一通争吵,黄将军和曹桦自然不敢定夺,只能两面和稀泥拉架。另两位督军,看得出也已不耐这等事情,但军情当前,也都没什么好办法。

    上京将军的话是越说越硬,北烈将军也越顶越凶。黄将军勉强将二人劝住,但大家也都没什么办法。

    黄将军:“要放火随时都行,咱们先把这事放放,就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上京将军:“哼,若是有,不早就用了。这山鞍城,兵多粮足地险,寻常之法不能破之,水火毒瘴是必行之策。”

    黄将军:“唉,将军,咱们不是说好的先不提这办法么。要我说,二位将军领兵都远胜老夫,但这京中之事,我也瞧了几十年了。咱们还是给自己将来想想。”

    上京将军:“哼,朝廷一面盼着大胜,一面等着在大胜里挑毛病。真要是吃几场败仗,别说烧他一座山鞍城,就是烧了整座周山,也未尝不可。”

    大军先放下了火攻的计划,也就是北烈的将军赢了,他本担心黄将军同是上京军出身,会不计北境百姓急功近利,没想到来了个老好人,也缓和下何人顶牛的口气,叹道:“非是我硬要拦着将军建功,只是久处北军,见多了不知为何被问罪,又不知为何被请功。今天得胜还朝封官赏钱的事情,明天就可能深陷囹圄。”

    上京将军:“几位都当是我贪功么?当我不知这一把火的身后骂名么。”他又提了火,见黄将军要阻拦,抢先抬手假作掩口样子,又接着说:“几万将士,数万百姓都是小事。五月了,这仗再打下去,整个乾州,半个坎州便误了春耕。各位大约都是世家官身,我家祖祖辈辈农户,能做个将军,都是靠着瑞王爷提点。农家最怕这兵祸,如今,一座城和两个州,我管不得什么骂名。”

    众人没想过这上京将军竟有这般心思,都以为他只是抢功,不免有些自责。曹桦行礼道:“将军一心为民,在下佩服。但在下也不是什么世家官身,家父北烈军出身,是最早被裁撤的一批。如今在绥缨不远处一座小县城做差役。”

    黄将军:“可曹大人如今可是入了百人天,与皇子称兄道弟。”

    一位督军忽然说道:“曹大人百人天出身,自然比我等有见识。如今局面,曹大人可有办法?”

    曹桦忙着推脱,北烈将军却说:“曹大人不必过谦。咱们就是一起想想办法。你总说自己不懂军伍,现在我们五个懂军伍的都没办法了,你就不按军伍,觉得这事情要如何是好?”

    曹桦听了,静下来思索片刻:“当下只看我们,实难破局。若从外面无法可想,便要从里面想想主意。”

    上京将军:“里面?山鞍城城内么?”

    曹桦点点头:“黄将军带着我等一路走来,各地重镇都有人在寺庙做法事,为的就是告诉百姓那小林寺的宝物是偷的,这消息定然已经传入山鞍城。”

    北烈将军:“但此地距离小林寺太近了。山鞍城在往北爬百里山路,便是小林寺。此地也是受小林寺影响最深的地方。”

    一位督军:“这小林寺,号称能和法门寺争天下第一寺,怎么在这么偏僻的深山了。山鞍城之后百里…那不是雪山么?”

    北烈将军:“请大人往最北的地方看。那两峰之间的山谷处,就是小林寺。不是小林寺偏僻,而是小林寺再往上,即是倒悬天。”众人听了,极目远望,茫茫周山,延绵不歇,正北方,两座至高的山峰之间,确有一处山谷。山谷后,就是曾经古佛宗圣地,倒悬天。北烈将军:“若不是天劫浩荡,这小林寺,也确实是天下第一寺。”

    曹桦:“若真如此,怎么会落得与贼人同流合污的地步。千年古刹,便没有一点德行?”

    黄将军:“肯定不是整个寺庙都如此,不过是住持等几人裹挟。大部分僧众,都是上面说什么下面怎么做。你想想,咱们几人,尚且意见不一,何况若大一座寺院。”

    曹桦灵机一动:“既然如此,为何我等不去那小林寺瞧瞧,找一找不愿同流合污之人。”

    上京将军:“找到之后呢?”

    曹桦:“去山鞍城城中,如同各地县城那样,广告百姓此乃谋反。”

    一位督军:“那岂不是要被叛军残害。”

    北烈将军:“若真能寻到德高望重之人,怕是叛军根本不敢杀,只能逃。如今城中百姓是信了小林寺才支持这群孽畜,他们敢杀害小林寺高僧?”

    黄将军:“可谁人能担此重任…”

    曹桦:“我愿前往。”

    黄将军:“曹大人,你是我军中督军,怎可以身犯险。”

    曹桦:“几位将军不能去吧,也不能让普通兵士去吧。若说是去一位督军或者副将,定然是我这个不懂军伍的人,离营反而无事。”

    众人一番商议,确实没有比曹桦去更合适的办法。若是不去,等于在此空耗钱粮无所事事。大家千叮咛万嘱咐,曹桦知道此行确实有些凶险,但自己本就不是军中之人,装作寻常百姓,绕行去小林寺。

    北烈军中有熟悉此地地形地势的兵士,选了两人与曹桦扮成进山采药之人,次日便从军阵侧面出营,从山间小路,绕过山鞍城,向小林寺方向走去。

    按兵士所言,小林寺那里不是孤零零一座庙。过往常年有不远万里来此朝圣的百姓或云游的僧侣。慢慢在小林寺周遭,起了个多有客栈的村镇。天劫浩荡,倒悬天被毁,小林寺也不再有天下第一寺的风光,这村镇也败落了。可据传,只有极北苦寒之地才能寻得冷玉,现在村镇里时有一些来寻冷玉的人。

    曹桦与二人不紧不慢的走着:“真的能寻到冷玉?”

    兵士:“传说罢了,千百人里能有一二人找到就不错了。所谓的极北苦寒,谁也不知道北到何处,只不过,这村镇算是我大宁最北的地方了。”

    曹桦好奇:“千百人中才得一二人。若真是如此,怎么还会有人源源不绝来此?”

    兵士:“一是冷玉确实价值连城,找到石子大小一块,就是一辈子吃喝不尽。二是这周山上,也不乏些值钱之物。珍贵药材,香料,宝石。若是几人备齐了装备,猎杀些野兽,也能换些银钱。”

    曹桦想起故土处,每逢荒年便如山讨生活的相亲,点头称是。三人没有刻意避开山鞍城叛军的耳目,背着采药的家伙,一路走的坦荡,反而不让人生疑。虽被巡视的哨探拦住,问起山下军阵的事情。三人说些皮毛,也就混了过去。

    “两军交战,你们胆子不小。”

    军士十分机灵:“军爷,你们又不打百姓。趁着各位在此,入山的人少,收成还能不错。”军士抖了抖肩上的竹篓,出行时从军医处讨的些草药,此刻派上了用场。

    叛军的哨探也就放几人过去了。曹桦走在晚春的北疆林莽中,越往山上走,越发潮湿,山巅刚融化的雪水,填满溪流在山间蜿蜒。两名军士实在好奇,曹桦干嘛要揽这十之八九费力不讨好的活计。几个外人,凭什么去到人家寺庙里,还能找到和住持不是一条心的高僧大德。听说这主意是曹桦出的之后,更是惊讶不已。

    曹桦笑道:“我答应了我的老师和挚友,来写此一等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