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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桃花村

    三人沿着山间似有似无的小路一路攀爬。军阵到山鞍城不足百里,山鞍城到小林寺也将将百余里路程。但山路难行,入夜时分,三人刚刚走过山鞍城。周围的叛军岗哨算是平安过来了,便在寻了处林间空地搭起帐篷,埋火造饭。两名军士都是北烈军的部属,家乡就在这周山附近,对偶尔的山间过夜,也不陌生。指点着曹桦如何搭帐篷,如何驱虫除湿。一个时辰后,三人终于安定下来,围坐在火堆旁。虽然已经过了山鞍城,但未免生出事端,篝火还是被压得很小。五月,在京中已算是初夏,在极北荒山,却仍有丝丝寒意。三人搓着手,围缩在篝火边,手里抱着暖热的酒水。

    年轻一些的军士问起:“曹大人,你放着六品京官不做,跑来军伍中做什么。跑来也就算了,偏偏是这前线围城的队伍,就算是围城,您也只需在中军帐里写写文书便能过去。只身去什么小林寺,那可是反贼的老巢。”

    曹桦:“小哥,叫不得什么大人,当心被人听去。”

    年轻军士自觉失言,但此处山深林密,哪有什么人能听去。

    年长军士说:“那便是曹兄弟,曹兄弟觉得,这小林寺,找得到人么?”

    曹桦摇头:“不知道,但总要去找找看。这小林寺曾号称天下第一,就是没有这些什么宝物,也和法门寺争夺不休,总不至于全是从贼赴逆之人。”

    年长军士:“就是有,又去哪里找呢?”

    曹桦:“我和几位将军约定的是十日,若是我十日不归,便是有了凶险。来去需要四五日,咱们就在小林寺那住上五天吧。二位与我同去,可是觉得凶险?”

    年轻军士:“若是攻城,才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命。跟着大人,就是被叛军捉去,也能混条性命回来。”

    三人喝光了温酒,拾了几根暗戳戳炭火,缩回了帐篷。三人轮流守夜,挨到了天明。

    过了山鞍城,曹桦三人拐上了上山的大路。说是大路,虽然宽阔,却也蜿蜒起伏。路边偶有破旧的小庙和废弃的酒馆,兴许是附近百姓许多被抓取给叛军搬运粮草,兴许只是大雪封山时此地少有人来往。不过如今两军对垒,去小林寺烧香晋佛的人,也少了许多。

    天近午时,四周已无草木,只有山石和积雪。越往上走,积雪越后,五月天里,一片白茫茫。阳光晃着白雪直刺人的双眼,三人甚至要用粗布撕出缝隙遮住双眼,即便如此,傍晚到了山谷处的村镇时,曹桦已是两眼血红,几步之外,不能视人。村镇不大,村口处有座歪歪斜斜的石碑,写着“梅花村”。

    梅花村不大,只有百余户人家。大多是以客栈酒肆和向导为生。每年秋末冬初,此处便因大雪封封山。各家各户便屯足了粮米,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来年三四月起,便陆续有人到此。或是为了礼佛还愿,或是为了找冷玉等奇珍异宝的外乡人,就是村中人全部的生计来源。

    今年一过年节,大宁的平叛就让北方人心惶惶,为等到山路解封,半山的山鞍城就已被围困。村中之人心中焦急,却无法可想。虽仍有年年来此采摘珍惜药材的人,但零星几人,也都是年年来此的熟客,难以让全村维持生计。故而曹桦三人的到来,让半个村子的人都跑了出来。

    三人早商定好如何应对,只说是前线败走逃亡的军士,此话半真半假,反而难辨真假。采药之类的说辞,糊弄外来的军士尚可,想在这里蒙混可是不行。两名军士确实是这周山脚下的乡人,虽未曾到此采过药,但还是大差不差。

    村里人将三人让到客栈里,管事的老一辈也来攀谈,想多问问山下的战事。村老等几人坐定,喝上了热酒,才开口询问:“几位瞅着面生,来我桃花村,是拜佛啊,还是拜山啊?”

    年长军士答道:“不瞒老伯,我们三人是当兵的,吃了败仗,逃了出来。”

    村老:“这桃花村,可不是随便就能逃来的地方。”

    年长军士:“我家是山下吕家村的,本想带着两个过命的兄弟先逃回家。结果家中也有战事,驻了朝廷的军队。回不了家,就来山里躲躲。早年当兵前,也进山采过药材,如今想着再来拜拜山,总好过,坐吃山空。”

    村老:“那吕家庄老吕头,是你什么人啊。”

    年长军士:“您认得我们村老?却不曾听他提起过。单论辈分,他得叫我叔叔,可论年岁,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去当兵时,也是村老送我出的村。哎…”军士哀叹一声,做一副难过的样子。

    村老听了,放下许多戒备:“当兵嘛,没死在外面就是福气。”

    年轻军士暖过了身子:“老人家,哪有什么福气。我刚当了两年兵,就要被裁撤。往年裁撤还给点银钱田产,这一次,只给个回家的盘缠。索性就跟了李将军。没想到,朝廷派了几万人来。差点死在外头。”

    村老听了,也叹了口气:“这仗,谁输谁赢都好,早一日打完就好。”

    曹桦觉着已经取信于老者,就问:“老人家,我听说,这小林寺是支持李将军的。”

    村老打量了一番曹桦,虽然也是脸色黝黑的壮汉,但隐隐有股子和另两人不同的感觉:“这位小哥,是哪里人啊。”

    曹桦:“绥缨旁的一座小县城。”

    村老:“我听着说话不像是我们这的呢。你也同他们一样?”

    曹桦笑道:“差不多。不过我家也算略有家资,像老人家说的,只要不死,就是福气。可一路逃一路躲,一时寻不得回去的路,就和两位兄弟一起到此了。也见见这天下第一寺。”

    村老:“什么天下第一,不过是拿些偷来的东西骗人。”

    曹桦听了,大感吃惊:“我们在山下也听人这么说,还不信,难道是真的?”

    村老:“我老头子在这住了大半辈子了,那小林寺里有什么宝贝我能不知道么。那新进的什么锡杖,宝函,木鱼,佛像,浮屠,都是偷来的。不过,本就是佛祖的东西,放在寺里,总比放在京城强。”

    曹桦:“老人家说的在理,正巧两位兄弟去采药,我也不会,就去寺里瞧瞧这宝贝。”

    三人在山里爬了两日,终于踏实的喝上口热汤,睡上张软床。晚间商定,明日军士去采药,曹桦去拜佛。今日听村老所言,这偷盗一事在此地几乎人尽皆知,只不过寺里香火旺了,大家也跟着收益,就没人多说什么。既然不是什么保密的事情,曹桦或许真能找到和住持意见相左的人。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军士的药材采的倒是颇为顺利,也许是出了几家年年来此的老药铺子,今年上山的人少之又少,两人每日用不着走多深多险的山,就能弄些珍惜药材。可曹桦却是一无所获。接连两天,曹桦只能拜拜寻常的佛像,投了些香火钱,也只是普通沙弥来诵了几段经文。况且,曹桦觉得这小林寺与他见过的其他寺院大有不同。别的寺院,比丘,沙弥,多是一心礼佛。暮鼓晨钟,每日耕种诵经。可这小林寺的比丘和沙弥,多半都习武。平常的寺庙也有习武的护法僧,但就是法门寺,护法僧也不过几十人。这小林寺,似乎人人都可护法。

    第三日晚间,曹桦实在没有办法,带着疑惑找到村老。村老见这三人确实拜山的拜山,拜佛的拜佛,放心不少。曹桦虽然自己吃住简谱,但出手还算阔绰,更是有些好感。便对其有求必应。

    小林寺守着古佛宗圣地倒悬天。这个守,除了日日祭拜洒扫之外,还有真的守护之意。传闻倒悬天的水,可治病增寿。小林寺自己奉若神明,每日若不是有人命要救,便只取一桶。可总有人想尽办法偷盗,于是自古佛宗时起,寺里多有僧侣习练武艺。

    久而久之,这倒悬天的水是不是真的能治病救人已经成了传说。但小林寺的僧人武艺高强的说法倒是不胫而走。在前朝门派林立之时,也算是江湖上一位霸主。后来倒悬天毁于天灾,古佛宗改为天劫教。练武这等金贵事情,在济世救民的僧侣身上,就少之又少了。可小林寺习武的传统却被保留了下来。如今,除了上山拜佛的,也有来此拜师的。在此学上两三年,练的好的下山去或许就能寻个镖师护院的活计。

    曹桦听了,莫名想起翠儿来。他知道些翠儿身世,也知道翠儿练的那趟枪,就是古佛宗武艺,兴许,翠儿的师傅便是如此。想起翠儿,曹桦第一次有了怀念上京城日子的感觉。

    在桃花村已经是第三晚了,三人不免有些焦急。两名军士决定明日以草药采的颇为顺利,要去寺里感激佛祖保佑为名,和曹桦一起去寺中转转。不知为何,三人都觉得,在桃花村这里,似乎总是喘不过气来。往常若只是在百十来户的村庄走一走,看看千年古寺,曹桦是绝对不会觉得疲累的。可在这里,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也让曹桦觉得双腿发沉,心闷气短。两名军士在周围山间采药加草绘地形图,更是周身酸软。

    曹桦问起年长军士,只说是老一辈人便有次一说,不是单单桃花村,而是只要爬上周山有雪的地方,便会如此。越是年轻力壮之人,越容易疲倦甚至昏厥,反而是些耄耋老者无事。道理么,却不知晓。

    曹桦:“今日听村老说,乾州这里,还有不少江湖人?”

    年长军士:“有的,曹兄弟家在绥缨附近吧,有个贼匪强盗的,差役官军转眼就到了。有安稳日子,谁做那玩命的营生。再往北,可就不行喽。”

    年轻军士:“我要是没当上兵,家里也要把我送去习武。练个几年,出来就能跟着人去走镖。说不定,比当兵挣得还多。”

    曹桦:“有那么多镖要走?”

    年轻军士:“好些商贾的货物,若是没有人看护,只要被人抢了一遭,就是血本无归。告官也没用,就是来了官军,把贼人抓到了,钱财货物也没了。所以,大宗货物必然要请镖师,有些个小商贩,若是货物少请不起,就几家十几家凑一起。这也是北边不少商号的来源。”

    年长军士:“实际上,好些个贼寇,就是镖师。你不请他们,他们就过来劫你。官兵来了,就往这大山里一躲。”

    曹桦:“这也太过分了。”

    年长军士:“许多个什么门派,前门开门收徒,后门走马做贼。谋生的手段罢了。甚至商家即使知道,也不愿去揭发。”

    曹桦吃惊:“这又是为何?”

    年长军士:“我请人花钱了,可以靠货物把钱赚回来。甚至借着贼寇嚣张,还能多卖些银钱。若是没有这帮贼人,什么人都能来行商,可能还赚不到这么多。”

    曹桦叹道:“那苦的不还是黎民百姓。”

    年长军士:“北烈军有十几万人的时候,都管不了乾州的周山山贼。现在只剩几万人,自然更管不了。这里不是上京城,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这里二十年前是北灮。”

    年轻军士:“大哥生下来时还是北灮人呢。我生下时,就是宁人了。”

    身边的军士当初还是北灮人,曹桦听了,唏嘘不已。但北灮不是東和西迟,前朝时本就是一国,同种同文,不过是两边各起义兵,才分成北灮和大宁。如今分而复合,大部分百姓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反感。北灮人不觉得自己亡了国,大宁人也从不视北灮后裔做外人。说起来,好像自从二十多年前收复北灮后,坎乾两州的人就被死死绑在一起,其他各地都称之为“北边来的”。

    三人虽然疲乏,却难以入睡,闲聊至深夜。曹桦还出来找客栈老板买了坛酒。店老板:“那两位要进山的,这么晚了还不歇着?”

    曹桦按照三人商议好的说辞:“我兄弟说采药收获不错,打算明日随我一同去寺里感激佛祖。”

    店老板:“这一打仗,没人来了。药材自然就好采了。你们采药的开心,我们开店的可不知道怎么活喽。”

    桃花村的第四天,三人一同来到小林寺。小林寺寺门开在山谷正中,寺里建筑却从谷底星罗棋布直到山间。古拙的青砖黛瓦,在皑皑白雪中甚是显眼。寺中僧侣勤加洒扫,整个小林寺院内,甚至墙瓦之上,都没有积雪。

    虽不见往日如织的人流,仍大开寺门,三人入内时,门前的沙弥只是瞧了眼曹桦,并不出声。正殿硕大无朋的佛像,在阴冷的天气里显得有几分狰狞,耳边隐隐有诵经之声。

    拜过大佛,三人穿过正殿,对着一侧拾阶而上,偶有几个潜心礼佛之人,不抬一下眉眼。曹桦在儒山法门寺,曾感受过这种沉稳和宁静,当初有些心向往之,如今,却想不通,这本应是久驻天边的方外之地,为何要参到世间纷扰之中。两名军士算是在周山脚下长大,距离此地说远不远,但说近,也不是轻易就能来的。难得卸下军务,自然瞧得新鲜。起先二人还有说有笑,更像是游览的闲客,不多时,便被这端庄安静的寺院感染,变得轻声细语,似乎拜起佛祖来,也虔诚了几分。

    三人花了近两个时辰,将小林寺前院能转的地方转了个遍。却仍是一无所获。曹桦好几次见到紧闭的门,都想索性推门进去寻个比丘来质问,都被二人拦下。在两名军士眼里,此一行找不到人才是正常,这两日寻不到人,他们便可下山回营交差,虽然无功也无过。但这十日就是疲累,也好过军营里单调的日子。

    曹桦没有办法,还像流连,却被二人拽出了寺门,回到了桃花村。桃花村百余户人家,沿着进村的大路,是两排客栈饭庄等寻常待客的地方,其后是各户人家私宅。在这唯一一条大陆的当中,有处宽阔点的空地。前两日三人都没有注意过此处,今天,这里却围了不少的村民。当中正有人念念有词。

    三人侧着身挤进人群,只见正中一位布衣比丘,正手端木鱼,口诵经文。两位军士不明白这是做什么,曹桦倒是大概听得懂这经文。比丘入城诵经赐福,大一点的县城偶尔会有,并不算稀奇。有些人虔诚一些,给些粮米,有些人围个热闹。这桃花村不过几百人,想是离小林寺太近,竟然也有比丘来。

    三人站立静听了一阵。那比丘诵完一段经文,谢绝了几人的粮米,似乎要转身离去。两名军士觉得无趣,正要拉着曹桦回客栈。曹桦却忽然高声道:“大师留步,山下黎民百姓正受战火之苦,大师为何只在此世外之地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