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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小林寺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望着曹桦。转瞬,曹桦三人就被村里众人围拢。两名军士心里埋怨曹桦如此口无遮拦,可当下,也只能勉力挤到曹桦身前,算是尽到护卫的职责。

    正当此时,那比丘分开人群,来到三人身前:“这位施主说的在理,比丘也为此汗颜。”

    村民们围拢着叫嚷,大有要动手的气势:“大师,这人…”

    比丘抬手止住众人:“这位施主,此地不便,咱们到寺中一叙?”

    曹桦正求之不得,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冒险,就是想让这比丘能与自己详谈。至于此人是与住持一起支持叛军,还是私底下不满住持所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徘徊了三日,曹桦三人终于到了小林寺的后院。比丘客客气气为几人斟了茶,问:“三位不是这桃花村的人吧。”

    两名军士从村民中抽身后,大感逃过一劫。这会也不说话,捧了茶碗后,退到禅房角落,只留曹桦一人对着比丘。曹桦偷眼看了下面前这位比丘,三四十的年纪,此处虽天寒地冻,却还是一身布衣。但整个人通透安稳如同美玉。曹桦应道:“大师慧眼,我们三人乃是山下的战败出逃的士兵。”

    “施主到此,一路辛苦。”

    “这桃花村如同世外仙境,辛苦一些也值得。只可惜山下那些军士百姓,还再受战乱之苦。”

    “我佛慈悲…”

    “小林寺鼎立支持李将军,可不是大师一句佛号就真的慈悲的。”

    “慈悲的是佛,不是礼佛之人。”

    “礼佛之人便没有慈悲之心?”

    “天劫,吾辈当以大慈悲待世人。”

    “在下敢问,如今烽烟四起,这大慈悲何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吾辈之慈悲,不在朝夕。”

    “在下不懂。天地不假万物,可黎民百姓何罪?”

    “施主,山下百姓如今怎样?”

    “新浩军和朝廷军两方都尽量不惊扰百姓,就是强征些脚夫,也多少给些银钱。但若再打下去,误了农时,就算战火烧不到百姓,来年也是民不聊生。不用山下,就是这桃花村,若是山鞍城再围上几个月,今年怕是也不好过了。”

    “施主仁心。施主可知这周山的来历?”

    “哦?山,还有什么来历?”

    “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是为不周。”

    “不周山?”

    “这是灭世天灾前的山海古卷所载。天劫浩荡之后,山河巨变,人们瞧着这不合之山,畏惧天罚再次降临,便称之为周山。”

    “在下学习了。”

    “比丘请问,若天地不假万物,那这山,是周山,还是不周山?”

    “大师的意思是…”

    “也罢,天地之心,非是我等凡人可以揣测。但眼前之乱,却是有我小林寺的责任。”

    “大师要做什么?”

    “比丘现在下山,劝说山鞍城的李浩开城投降。”

    曹桦闻言既惊又喜:“大师说的可是真的?”

    “出家之人,怎可妄语。”

    “可…那可是…”

    “那是叛军,叛军又如何。若是比丘一人性命能换山鞍城十余万百姓,算不算我小林寺的慈悲?”

    “大慈大悲!”

    “施主错了,我小林寺不是大奸大恶,也没做到大慈大悲。眼下,无论施主是朝廷的官军,还是李将军的部曲,来此的目的应已达成。下山去吧。”

    “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比丘慧远。”

    “竟然是慧字辈高僧,在下失敬。”

    “施主,人无贵贱,慈悲亦无大小。”

    “在下请与大师同行。”

    “请便。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咱们一同下山。”

    当夜,曹桦三人就夜宿在小林寺。曹桦从未想过,如此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不敢全信,但也无法不信。就是不信,又能怎样。大不了小林寺的护法僧来将三人杀了,一了百了。可接连几日,曹桦在小林寺所见,和在法门寺如出一辙。并没有自己料想中的勾结李新李浩的模样。

    三人躺在一间禅房里,两名军士担心护法僧前来袭扰,和衣而卧,却怎么也睡不踏实。曹桦倒是想得开,在此地,只要自己目的暴露,小林寺若想杀自己,是定然逃不掉的。但曹桦也睡不踏实,日间慧远所说之事,似乎在小林寺眼里,有远比这叛军袭扰,内战不休更重要的东西。周山,不周山,曹桦想着日间慧远所言,迷迷糊糊地只睡着片刻。

    三人都没有休息好,天略一放亮,就起身穿戴整齐。桃花村的清晨来的比上京绥缨都要再早一些。等三人出了房门,已有起身早课和习武的比丘沙弥,僧众对三人客客气气,却也不攀谈搭话。小沙弥送话,请三人去慧远师傅处,同用早饭。

    小林寺禅房多在山间,三人缓缓爬了几步山路,正望见慧远在门前等候。两名军士照例躲在一旁,他们并不想,也不大敢去和慧远搭话。慧远也不与二人搭腔,只静静与曹桦对坐。天劫教虽已不再禁止僧众食肉,但多有些比丘只吃素食,以表诚心。慧远为曹桦三人备的早餐了有些许肉腥,自己吃的却是素。

    用罢早饭,曹桦有些亟不可待:“大师,我们何时下山?”

    慧远:“施主稍安,请与我去见一人,我们便下山。”

    事到如今,曹桦也只能凡事都听慧远安排。此等情形曹桦并不喜欢,但不知为何,慧远所说所行之事,到让曹桦莫名有几分信任。留着两名军士在禅房等候,曹桦与慧远向更高处爬去。

    “大师,我们要去见什么人?”

    “小林寺住持,比丘的师兄,慧谷师傅。”

    “住持大师…”

    “确实是师兄借那些法器劝说的百姓,但施主且宽心,师兄,有师兄的慈悲。”

    曹桦一时语塞,加之攀爬有几分费力,便不再多言。

    几乎到了小林寺的最高处,再往上,便只有万丈冰川。两人才在一间朴素禅房前停下。

    慧远轻轻扣了门,不等门内应声,便领着曹桦推门入内。

    室外清冷无比,室内却有丝丝暖意。只见木屏后盘坐一位老僧,须发皓白,双目紧闭。身边一个小沙弥正为其添火。慧远自行绕过屏风,却让曹桦在外等候。

    只见慧远入内,与老僧对坐长谈,两人声音不大,尤其是那老僧,已然气若游丝。慧远声音并未刻意压低,曹桦也只偶尔听到断续一点。似乎是,自己必须要下山了。良久,慧远从老僧手中双手接过一物,思忖片刻,又将那物件交予小沙弥手上,转身出了内间:“施主久候了,下山前,比丘必须见师兄一面。走吧,咱们这就下山。”说罢,大步出了禅房。

    算起来,并没有曹桦什么事,那老僧甚至都未曾抬头看曹桦一眼。这一遭雪山曲径,爬的似乎有些冤枉。但见慧远肃然神色,曹桦也不便多问。只是跟着他,又下了山。寻到两名军士,慧远背了个褡裢,就向寺门走去。三人无声无息的跟在后面,等到出了小林寺大门,曹桦才出声:“大师,为何要带在下去…”

    “师兄就要圆寂了。”

    “啊?大师他…”

    “施主不是李将军麾下,乃是朝廷的官军吧。此番兵乱,有师兄一份力。比丘是请位朝廷官军见一眼,住持师兄确实即将圆寂。将来还望朝廷,不要对我小林寺斩尽杀绝。”

    曹桦不善和比丘打哑谜,见慧远终于说了句踏实的话,忙问起心中最大疑惑:“住持为何要相助叛军?”

    “不是住持师兄帮助叛军,而是借兵乱之事,行他的慈悲。但既筑了孽因,也要受这恶果。”

    “大师此番下山,可是凶险,也是为了这恶果?”

    “不过一副皮囊,有什么凶险。”

    四人一路出了桃花村,村民对着曹桦指指点点,但碍于曹桦与小林寺高僧并行,也没有上前为难。下山的路,难过上山。几人扶着山石冰雪,深一脚浅一脚的摸下山去。曹桦和两名军士商议,已经快到了约定的日子。让年轻军士绕过山鞍城,先行到军营告知此间情形。年长军士虽曹桦,跟着慧远大师入山鞍城。

    慧远走的比三人轻松一些,虽很少主动攀谈,但只要谁人问起什么,也都如实相告。只不过,这高僧说话,总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让人听的似懂非懂。午后,几人终于到了没有积雪冻土的山路上,才放下行囊,开始生火。用了午餐,年轻军士就要绕山林下山回军阵。

    慧远独自吃了豆饼,喝了清水。收拾完后,忽然从行囊了掏出四四方方一个盒子,对曹桦说:“施主,这是上京皇城的一个物件,是请这位施主先行带去军阵,还是由施主保管?”

    曹桦半信半疑的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竟然真的是七宝函。曹桦是认得这些物件的,当初还被赵家请去查看铜浮屠的真伪来着。七宝函拿在手中,反复看了两遍。确实是真品无疑。曹桦有些懵:“大师,这是何意?”

    “我去劝说李将军出城投降,也要有东西能劝说朝廷纳降。此物,应该可以。我这里还有骨纹木鱼,骨纹佛像应该就在山鞍城内。届时请施主一并带回。”

    “大师真有把握让叛军投降?”曹桦现在越发看不懂这比丘了。

    “没有,李浩为人贪婪残暴,难以轻易劝说。”

    “那…”

    “但李将军这样也有好处,见了棺材知道哭。只要让他明白自己再无胜算,他便不会再做什么顽抗。开城投降或许不会,但出小路逃跑还是可以的。”

    “那大师此行岂不是更危险了。那厮若是要逃,大可杀了我们再逃。”

    “正是,因此,施主随比丘进城可以,但不可随比丘入军中。”

    “大师这是何苦…”

    “善恶总有因果。比丘需为师兄求个圆满。”

    “不是说,佛祖让众生放下。”

    “众生多半拿不起,何来放下。比丘也得先学拿起,再说放下。”

    曹桦泡了几年儒山,倒是还能跟这慧远聊上一聊,两名军士早就听的云山雾罩。年轻的忽然插话:“曹大人,大师,别的我没听懂。但好像是让我把这什么宝贝带回去,这万万使不得。”

    曹桦:“你不带回去,难道我们带去山鞍城?”

    “大人,我这万一路上遇见岗哨,没这宝贝我是个采药的,有这宝贝,可就没脑袋了。”

    曹桦一想也是,当务之急是把消息送到。可这宝函,若是现在不送回军中,就得自己拿着。自己拿着吧,好像信不过慧远。还给慧远吧,又太做作矫情。犯难之际,慧远:“这位施主说的在理,还是由曹施主保管吧。入了山鞍城,施主可以待在山鞍城的寺里。李将军就是杀我,也不会杀去寺院的。”

    曹桦心里感激慧远,麻利的收起了宝函。四人分头上路,朝山鞍城走去。

    入城已是将夜,新浩叛军岗哨虽然严格,但是也没人阻拦小林寺的高僧,曹桦和年长军士跟着慧远,来到了山鞍城的天劫教寺院。寺院沙弥见慧远来了,跌跌撞撞去寻住持。慧远只说,明日要在寺中诵经,便闭门不出了。

    山鞍城的住持为曹桦二人安排了禅房和斋饭,期间还想试探一下慧远大师所来何意。曹桦也急于知道山鞍城内状况,与住持攀谈许久,但却不敢提慧远到底要做什么。一是曹桦怕这住持阻挠慧远,二是,直到现在,哪怕自己揣着宝函,曹桦也不敢全信慧远会当众承认小林寺宝物是偷盗而来。

    可山鞍城中的状况,倒是比曹桦想的要紧急一些。按理,此地不缺粮米,叛军虽然跋扈,但对城中百姓也无什么伤害,甚至因为盘踞于此,都没有怎么强征壮丁。可山下几个寺院法事的风言风语传了过来,朝廷又万余大军压境,城中百姓人心惶惶。

    曹桦问起山鞍城住持:“不是说,李将军乃是天命么?”

    住持:“施主是山下来的吧。”

    “正是,在下家住绥缨外几十里的一处小县城。”

    “那传出去的,是谣言。”

    “谣言?”

    “小林寺的慧谷大师,说的是周山有变,佛祖救世,也需将假手于人,但更需苍生自救。两位李将军将慧谷大师所言的假手与人之人,说成是自己罢了。”

    “啊?可…”

    “可慧谷大师也没有反驳,甚至有些纵容李新李浩两人如此讹传。比丘也不知道缘由。但慧谷大师自有大师的道理。”

    “那大师认为,那人真的是两位李姓将军?”

    “比丘以为,慧谷大师所言之人,不是哪个人,而是万物自身。”

    “假手万物救世,却还需苍生自救?”

    “有救世之心,苍生皆是佛陀。”

    “在下愚钝。”

    “天劫浩荡,则佛门弟子应入世救人。此一说施主可曾听过?”

    “听过。”

    “施主不觉得哪里不对么?”

    “这…不觉得。”

    “救人还在乎出世入世么?多少弟子苦修都未曾出世,又何来入世?”

    “请大师赐教。”

    “要紧的,是救人,是入世还是出世,何足道。”

    “在下学习了。”

    “若出世入世不足道,那是不是佛门弟子,又如何?”

    “大师的意思是,有救世之心,苍生皆是佛陀。”

    “施主聪慧。”

    “可那两位李姓将军,却没见一点救世之心。”

    “所以,比丘也犯难。比丘深知慧谷大师佛缘远在自己之上。故而应顺应慧谷大师所为,可慧谷大师之所为,却让比丘看不懂了。”

    “山下都以为,小林寺住持是想借着叛军壮大自己声势,去争什么天下第一寺。”

    “呵呵,好在慧谷大师不曾困就这流言蜚语分毫。或许,这边是比丘不如慧谷大师之处,比丘还困就与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想,道理都不懂,更不要说有所为。”

    “大师谦虚了。”

    住持辞别了曹桦,准备明日的法事去了。曹桦枕着七宝函,借着困倦,睡了个囫囵。下到这半山,之前全身的疲倦脑中的肿胀好了许多。年长军士已经放弃再听曹桦和任何一个比丘说话,对于明日之事,心中惴惴。

    曹桦猜测,大约慧远会在明日法事上将宝物是从上京皇城而来,慧谷大师所说救世之人不是李姓将军之事说出。只要说出来,年长军士就马上想办法出城回军阵。曹桦心中也明白,若山鞍城住持所说不假,只要把李浩头上这救世主的帽子摘掉,现在人心惶惶的山鞍城百姓就不会再支持叛军。不仅百姓不再支持,估计就是叛军中很多兵士,也会弃暗投明。届时就如慧远所说,李浩或降或逃,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只要听慧远大师当中说出,老哥便想办法速速回军营。”

    “回去之后呢?”

    “让几位将军派人来劝降。”

    “那岂不是,只要那比丘说了,曹大人的计策就成了,我们这仗也就胜了?”

    “哪里是什么我的计策,一切,都是慧谷和慧远,是小林寺的谋划。只是,不知所图。不过眼下,能先胜了这场仗,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