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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诵经宣法

    五月下浣,大宁最北的山鞍城,巍峨雪山下,寺院的晨钟朗朗敲响。在蒙蒙清晨,钟声几乎传遍整座山鞍城。平日里,近了午时,寺院都会敲几下钟。城中的乞儿早就等在院门口,等寺院施舍一口粥。若是这钟早一些敲响多下,便是寺院中要举办法事。不同于富贵人家婚丧嫁娶请个比丘,寺院中的法事,多是高僧大德前来诵经宣法,届时寺院也会大开其门。城中百姓若是无事,皆可前往。

    北方对天劫教的信奉远超南方,其中又以乾州最甚。别说现在大军压境山鞍城三面被围百姓们不敢出城大都无事,就是有事的,也会放下手中活计,来寺院里听一听。况且,最近山下传来的风言风语,早已有人到寺院求问个说法,比丘沙弥们却一直语焉不详。今日忽然想起诵经宣法的晨钟,百姓们更是要来听听。

    故而巳初之时,寺内寺外已是人山人海。前院正中搭起的高台上,慧远换上袈裟,漠然挺立。曹桦与年长军士混在人群之中,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巳中时分,慧远终于开口。诵了一段经文后,却是请出了骨纹木鱼和骨纹佛像。简短说了两物的来历,忽然昂首高声道:“这两件,还有七宝函和铜浮屠,都是从上京皇城中请来的。”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这话,无异于坐实了城中小林寺宝物是偷盗而来的谣言。一时间,难以置信者,高声斥责者,甚至掩面哭泣者,百姓百态。曹桦就听见自己身侧两人争吵,一人洋洋得意果然如他所言,一人苦苦争辩定然另有隐情。

    慧远却不为所动,等待了片刻,众人鼎沸之声稍安。又一次语出惊人:“小林寺住持,慧谷大师已经圆寂。慧谷大师行此非常之法,是想为天下苍生渡一次劫。这劫难,慧谷师兄救不得,也没人能救诸位。能让诸位免遭此劫的,只有各位自己。比丘最后一次见慧谷大师,师兄说,他此生,唯有一憾,穷一生之力求圆满而不得。比丘也知,慧谷大师怕是难以成佛。但慧谷不成佛,乃是因心系天下苍生不得放下。如今,比丘慧远,愿步师兄之后。比丘未能习得师兄一二,在此为各位诵经,是先从拿起开始。”

    慧远说的依然是云山雾罩,曹桦听的似懂非懂,更遑论这些寻常百姓。正当此时,一队军士闯入,随算不得蛮横,但仍是一副凶悍模样。只说,请慧远大师先停了诵经宣法,将军要见大师。百姓顿时鼓噪开来,山鞍城百姓本就不喜李浩,两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的草菅人命,但欺男霸女之事也不少。自从慧谷说了佛将假手一人以救天下,李浩也稍稍收敛了一点,终于相安无事。甚至一些大户,借着城头变换旗帜的功夫,可以巴结逢迎以谋私立,才使得李浩扎稳在山鞍城。如今慧远一席话,百姓再不相信李浩,这些兵士又要带走慧远,一时竟然军民相对,剑拔弩张。

    慧远赤脚走下高台,让百姓回家,说自己去去就回。临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曹桦。

    曹桦拉住身边年长军士的胳膊耳语道:“想办法出城,速速去军营,将此地之事尽数告知几位将军。”

    年长军士点头道:“要让将军们派人招降么?”

    曹桦:“招降是我的建议。老哥务必先把此间情形带到。”

    军士转身没入人群。此时走北门出城不难。有些虔诚百姓听说慧谷大师圆寂,已经不顾天色,出北门要前往小林寺,军士混入其中,又在半路折返到山间小路。

    如今,只剩曹桦独自在寺院中。他本想在山鞍城四处走走,可街上已经跑满了新浩叛军。曹桦只好作罢,独自回禅房,看看能不能等慧远回来。就算慧远和自己无亲无故,但慧远几乎是按照自己所想做了自己盼望的事情。况且,那几件宝物,还在慧远手上。跟战事相比,也许宝物不值一提,但若是被李浩带走,也又是一遭麻烦。

    曹桦等到入夜,也没有消息,想出门去问问,却被沙弥告知,慧远请住持留自己,暂时不要离开寺院。

    曹桦没有办法,和衣躺在床上。直到过了子时,慧远在门外叩门。曹桦一个翻身跳起来拉开房门,只见慧远还是白天离去时的模样,袈裟,赤足,只不过这次手里提着个包袱。

    “曹施主久候。”

    “大师无恙就好。”

    “李浩已带着亲随出东门逃了,此刻,原来的山鞍城县丞正带着降书去朝廷军中。这是骨纹木鱼和骨纹佛像。比丘诸事已了。”

    “大师,在下还是不明白。”

    “比丘现在无法同曹施主言明。请曹施主回京后,将此间事如实转告当今圣上。”

    “回京?大师怎知…”

    “比丘猜测,山鞍城久围不攻,会有人找到小林寺来。来的人,应不是北军之人。”

    “大师神算。”

    “世间事罢了。只是没想到,来我小林寺之人如此年轻。”

    “大师可知,朝廷军队差一点就要放火烧山了。”

    “慧谷师兄说官军会烧山或是越过山鞍城在截断流入城中的溪流,比丘说还是会先有人来小林寺。”

    “大师处处料事于先,在下却有一事不明。为何小林寺要搅进来?”曹桦对小林寺这两位慧字辈高僧甚是佩服,可山下的兵祸,甚至于西疆文帅强行以身犯险,都和小林寺支持新浩两个孽畜一样的东西不无干系。

    慧远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施主将来自会明白。施主甘愿冒险上山,是有仁心之人,比丘劝施主一句,此番回京后,不要再来乾州,不要再来北方。”

    “这是为何?”

    “劫难。敢问施主,都说天劫浩荡,才有如今的天地。那么,这天劫,是从极北之地始,还是自天上之远来?”

    曹桦知道,这一问,乃是小林寺与法门寺最大的争执。小林寺认为天劫从北方来,故而固守茫茫雪山。法门寺认为天劫从天上来,要居天下正中。曹桦自然不知道答案,也只好如实说不知道。

    慧远笑了:“施主,此一问,今日之前,或许重在何方。今日之后,则重在天劫。”

    曹桦懵懵懂懂,不解的看着慧远。慧远却起身道:“城外官军明日就会入城,施主就在此等候吧。轻易不要出寺门,外面不太平。”

    “大师呢?”

    “我的法事还没做完。”

    慧远还是赤着脚,登上了白天前院中的木台。台下已空无一人,慧远盘坐在台中,开始诵经宣法。

    曹桦见了,也来到台下,席地而坐。不多时,陆续有听到经文之声的山鞍城寺院比丘沙弥,也在曹桦身边坐下。更有沙弥打开寺门,虽是深夜,但有叛军随李浩出逃,有人等上峰逃走后,出南门投诚,宵禁了多日的百姓,大多也没有入睡。渐渐的,前院又围拢了多人。慧远眼皮也不抬一下,自顾自的诵经,直至寅时礼毕,才起身回了禅房。

    外间许是逃窜的叛军临走前要抢夺些财物,和山鞍城的百姓起了些冲突,偶尔有点点火光和喊杀声。曹桦却已安然睡去,对外间的骚乱全然不知。

    次日一早,曹桦是被那两名随自己去小林寺又下山报信的军士叫醒的。“曹大人,您可真是好定力。这当口还能在这安睡。”

    “哦?老哥哥怎么回来了?”

    “山鞍城内叛军逃的逃降的降,托大人的福,这一仗,咱们胜了。几位将军正在县衙等您呢。”

    曹桦起身洗漱更衣,跟着两名军士去往县衙。一路上,颇多朝廷官兵巡逻,但并没有禁足百姓。到了县衙,三位将军再没有之前严整急迫的模样,连甲胄都没穿,正坐在县衙中喝茶,见了曹桦,几人纷纷起身:“曹大人!”

    “曹大人快请。”

    一位督军道:“曹大人可是立下了奇功啊。”

    北烈将军也说:“朝廷万余名将士,山鞍城十余万百姓,曹大人功德无量啊。”

    在一片贺喜声中,曹桦有些不好意思,忙推脱说:“咱们这就算是胜了?”

    黄将军:“当然是胜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曹大人口口声声不懂军伍,却得的是上上之胜。”

    曹桦还沉浸在昨日慧远的对答和经文中,直到明晃晃的刀枪,沉重的甲胄,入山的卷宗,仿佛才让他又回到人世,忙说:“首功乃是几位将军运筹帷幄,下官不过是出了趟公差。”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未及午时,便以迫不及待推杯换盏。主要是听曹桦这几日来的经历。曹桦腼腆不愿多言,两名军士也被拉上了酒桌。

    “小的怎敢与几位将军对饮。”

    “呸,脱了这冻死人的盔甲,能看出来谁是将谁是兵。让你们来,就要大口喝酒,再给外面讲讲曹大人这几日的威风。”

    酒过三巡,三人近十日来的事情也说的差不多了。众人才慢慢散了,曹桦喝的微醺,刚回到安排给自己的屋子,却见黄将军跟了进来。

    “黄将军。”

    “曹大人。”

    “黄将军可有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只是个老头子,来给大人提个醒。”

    “哦?下官可是哪里有了疏漏?”

    “大人出奇谋,又亲身历险,使我大宁兵不血刃,拿下叛军北方的最后一座大城。确实是奇功一件。可有两件事,大人千万小心。”

    “还请老将军赐教。”

    “方才席间,曹大人言语中对那小林寺颇为推崇。甚至说什么,不少自己功劳,是小林寺的僧人早有此意。这话以后还是别提了。”

    “可…”

    “我直到,也许真如曹大人所言。但朝廷几万大军平叛,最后不是朝廷建功,却是个边陲寺庙里的比丘定的局。这事情,陛下能答应么?陛下答应了,百官答应么?百官答应了,万千军士答应么?”

    曹桦跌坐在椅子里,一时无言以对。

    黄将军也坐了下来:“所以,一定是,我大宁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叛军望风而逃困守孤城。你曹大人足智多谋只身入敌阵,换来这大功一件。”

    曹桦:“但,真的并不是我找到的慧远大师,而是慧远大师早有此意。”

    “那不重要,既然胜了,就要让这些背井离乡的将士有得胜凯旋的样子。”黄将军见曹桦还要争辩,又说:“这个由不得你。这功劳,你若不要,大家都要不得。你有功,我们才有功,瑞王爷才有功,咱们才是真的胜了。况且,这只是第一件事。”

    “还有…?”

    “还有,李浩逃了。往东逃的。此一遭确实救下了山鞍城十余万百姓,可曹大人还记得当初说行火攻之计时,第一利好么?”

    “防止叛军外逃。”

    “他们这一逃,再也无根无基,已算不上是什么叛军,只是些流寇。但终究是首犯在逃。”

    曹桦心里默默盘算着,随着李浩逃了两千余人,基本上,最初被北烈军裁撤后随李浩造反的,都跟着逃了。后来各地征来的,都投降了。现在已派人向东一路追杀,或许能追上些人,但想全都追上,几无可能。曹桦叹道:“带甲两千,哪是什么流寇。艮州哪有一个县城挡得住两千北军。”

    “不会有那么多人的,没有城池粮饷,李浩那畜生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养不活两千兵。但总得派人去追,去堵。”

    “这么说…如此还不如一把山火?”

    “曹大人,莫说你是刚出儒山的书生。就是换了军营里过了半生的老夫,你再让我选一次,看着山鞍城这十余万百姓,你点的着那把火么?”

    曹桦起身打开门,只见到县衙的高墙,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县衙,看着街上的百姓,县衙门前大路两侧多是城中大户的商铺,正陆续开张。有担惊受怕了数月的百姓,欢喜的排队等着购买粮米。朝廷官军正帮着打扫修复昨夜烧毁的房屋。曹桦靠在县衙门前的柱石上,大口喘气,极北还有丝丝寒意的晚春里,通体大汗。

    军队只在城内驻扎了三日,便陆续撤出山鞍城。去追击李浩的队伍大多已经回来,追杀或捕获了近千人。剩下的,随着李浩隐入茫茫周山。上京将军的部队,在城外安扎营帐,北烈将军则带着北烈军回撤。黄将军和曹桦,则缓缓的走上回绥缨的路。

    临行前,曹桦又求见了一次慧远。慧远还是那副模样,见曹桦欲言又止,慧远笑道:“施主,入京后,切不可说是这是比丘的主意。乃是施主找到比丘,比丘才来做法事的。”

    “大师真的什么都能料到?”

    “不能,故而比丘也有事相求。”

    “大师请讲。”

    “来日,未必再请一位重臣前来。”

    “哦?所为何事?”

    “施主不要误会,有些事,还需时日,比丘才能确认。确认之前,比丘也不敢妄言。”

    “可重臣北上,怕是要个什么说法。”

    “七宝函,骨纹木鱼和骨纹佛像施主应已拿到,铜浮屠应在西北李新那里,或许不日便会被瑞王爷所得。那锡杖,还在弊寺。就让陛下派人来取那锡杖吧。”

    “大师果然神算。”

    慧远却笑得有些惨淡,转身去了。

    此间之事,同时快马报给了西北一路高歌猛进的瑞王,在绥缨调度钱粮车马的卢将军,和上京城。

    卢将军那的消息返回的最快,只说庆贺大功。其次是瑞王爷,也是一份喜报,说西北的李新叛军也已经基本剿灭。令上京军步军回绥缨周边集结,等待调令。

    此时曹桦是有些开心的,绥缨周边集结,自己或许可以回家一次。结果陛下的圣旨到了,点名上京将军,黄将军和曹桦返京。

    五月底六月初的时日,从北往南走,天气逐渐炎热。坎乾两州百姓,尤其打过仗的地方,正在拼死春耕,盼着或许能赶上一年的收成,连万物也仿佛在追赶被兵火耽搁的时间,飞速生长。越往南,曹桦在山鞍城和小林寺积蓄的心绪也渐渐舒展,有了一点点得胜凯旋的感觉。

    上京城近在眼前,黄将军在马上问起:“曹大人,这一遭,可有你要的一等史书?”

    曹桦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或许有吧。”

    黄将军:“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么叫或许。”

    曹桦:“邵俨先生说,亲历者所著,只能算二等,只有亲手为之,方是一等。此番,下官只算亲历,未曾亲为。也只能著出二等史书。”

    “你这若还不算亲为,那怎么才算嘛。”

    “黄将军,和这些背井离乡的军士,一步步走过那北上的路。这一次,只有将士们算是亲为,需要有人将其记下。”

    “曹大人,你也是我军中之人。”

    “故而我说,或许有一等史书。”

    “难怪读书人厉害,这讲究真是不少。”

    “黄老将军见笑了。”

    “曹大人,来日得空,来我家中,这北边的酒虽不错,吃的却简陋了些,我家中,有大厨。”

    “哈哈,定去叨扰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