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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宋耀·寒灾

    黎弼县乃是离州最南,再往南便是无人烟,百姓不可擅入的云梦泽,价值千金的东西放到此等偏远之地,文道不禁好奇:“这么贵重的东西,老前辈不带在身边,怎么送去极南边了?”

    宋耀:“传言那玉神树乃是至为祥瑞之物,有驱压百邪,保诸事平顺之功效。草民得朝廷爱重,得了几处矿地。每次新矿,为了讨个吉祥,就将这宝物请去。黎弼县南几十里,有处银矿要新开,故而,宝物先请去了南边。”

    万厚点点头:“明后日能得来就好,辛苦老先生了。”

    薛司州和宋耀见万厚没说什么,也算松了口气。宋耀:“多谢殿下,殿下若不嫌弃,草民在城南有处庄子,同薛大人商议了一下,这两日,恳请殿下就在这庄子里歇息。”

    万厚看向文道,文道看向金川,金川看向薛大人。薛司州:“宋老算是九黎商贾的前辈,偏远之地,难得有殿下这样尊贵的人来,大家也想尽一份心。那庄子本官也去瞧过,宽敞的很,同来的皇卫兄弟都住得下。”

    金川听了,点了点头,万厚才应了下来。

    高头大马和四人抬的宽轿将众人连带着薛司州一同接到了宋家的庄子。这庄子比起陈祖的南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亭台楼阁,花草水榭,让人目不暇接。客客气气的用了晚膳,百无聊赖的寒暄后,每人都被安置好了住处。若大的三层宅邸,万厚,陈先生,金川被安置在了三层,文道乔远肖剑和万风在二层,十名皇卫在一层。薛大人还调了些差役在庄子内外。庄子里只留了些下人,楼内倒是每间都有如花似玉的少女服侍。

    等众人安顿好了,宋耀起身告辞,说是自己住在不远处的家中,有事可随时令下人传唤。金川将宅邸检查了一番,还算满意,便客套着看宋耀出了门。几日来车舟劳顿,众人或在院中赏玩,或在房中休息,算是安稳到了九黎。

    文道入了门内,伸展着一路的颠簸,刚坐下要喝口茶水,有人抠门。

    文道:“进。”

    一亭亭少女进得门来:“文公子,我家宋老爷有请。”

    文道:“哦?宋老爷不是刚出门。”

    少女:“是,老爷吩咐,等他出了门,再请文公子出门相见。”

    “倒是有趣,前面带路吧。”文道也想会会这宋家家主,方才从头到尾都是些客套话,但宋耀坦诚自己五日前便得了消息,定然是孔灿借着孔家的便利送来的。嘴上说的明后日,谁知这千金之物会不会利令智昏。

    乔远肖剑自然是不会放着文道自己出门,万风也想跟来,但望了眼院中的万厚和陈先生,叹了口气。

    三人跟着少女出了门,宋老爷那顶轿子,果然在不远的街角处候着。宋耀远远见了文道三人,下了轿子一躬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又起轿走了。文道三人便驱马在后面跟着,只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处寻常宅子,这宅子比文道的南宅还要小一些,却端端正正的写着“宋宅”。

    宋耀在大开的门里站着,见文道三人下了马,躬身道:“有劳文大人。”

    文道:“宋老先生,何事方才不说。”

    宋耀:“七殿下年岁不大,却也带着天威,老朽惶恐的很。”

    文道:“老先生说笑了。”

    宋耀:“老朽先多谢文大人的消息。”

    文道:“哪里,老先生客气了。这玉神树,真的在黎弼?”

    宋耀:“在黎弼,明后日送到。今日之言,句句属实。”

    文道:“如此贵重之物,老先生不怕有什么闪失?”

    宋耀:“九剑九的人也在,离州地界,除了官军,就是他们最为可靠。”

    文道:“见识了,那一柄银蛇断水,真是了得。老先生寻我来,可是舍不得这宝贝?”

    宋耀:“宫中之物,出手买下之时,就知道要有还回的一日。哪有什么舍不得。况且,多大的祥瑞,比得上朝廷的恩典。”

    文道:“那老先生是想讨些恩典了?”

    宋耀:“老朽斗胆猜测一二,文大人且看对也不对。”

    文道微微一笑:“请。”

    宋耀:“物件是朝廷的,若是完好如初,老朽再双手奉上,朝廷兴许事后给个恩典。但若是事前邀功,或者跟朝廷讨价还价,立时就有杀身之祸。”

    果然是老狐狸一只,文道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等只是奉命来迎回宝物,余下的,不敢擅自揣测。”

    宋耀:“呵呵,是老朽唐突了。”

    文道:“那老先生要我来,是想问问事后的恩典了?我可只是个区区五品监证。”

    宋耀:“文大人过谦了。这次,可以说是七殿下南下取东西,带着金大统领护卫和文大人办事。也可以说是,文大人南下取东西,带着七殿下游历,顺便让金大统领领点功绩。”

    文道:“当然是殿下为尊了。”

    宋耀:“实不相瞒,原先,老朽是想问问文大人,宝贝我完好如初的奉上,能不能今后多少给我宋家一个方便。可现在,这方便我宋家要不得了。”

    文道:“哦?宋老先生这是何意?”

    宋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文道:“文大人请看。”

    文道展开信来,匆匆读了一遍,不免大吃一惊。

    就在万厚和文道的官船离开上京的第二天,宋耀的长子,宋家下一辈的当家人宋孺,到了上京。宋孺此次来上京,是为了疏通一下户部的关节,好让户部和上京州司准了他们借官船运送离州矿产。北边战乱刚刚结束,这数月来,宋家大宗的铜铁源源不断,属实算是为朝廷出了力。这当口提出来,就是清流和于此无关的官员,也不至反对。宋耀和宋孺自觉这时机抓的尚可,再早些,有要挟朝廷的意思,万万不敢。再晚些,怕是这事就冷了下来。况且战事结束,该是朝廷有空瞧瞧小事的时候了,这玉神树价值不菲,朝廷定要讨要回去,自己只要恭顺的配合,还能算上一件功劳。毕竟,千百金的东西,朝廷既然没有降罪上京城里那些官宦商贾,也没理由苛责外州的人。

    可就在宋孺到京当夜,却出了大事。宋孺年近不惑,素来锦衣玉食风流成性,到了京城,自然是百芳街玩乐。往常来京城,多是去孔家的凤来仪,这回的生意,多少有些对不住孔家,宋孺便到了潇湘馆。宋孺素来喜爱善舞的女子,身段婀娜肌肤紧致,越是场上举手投足间雅致高贵,越是要拉到床榻上令其披头散发娇喘缠绵。这潇湘馆却已丝竹见长,一连换了几个,都不大满意。最后潇湘馆搬出位据说是鹤园里出来的姑娘,才让宋孺满意,一夜间,简直神魂颠倒。可次日醒来,那舞姬却在宋孺房里丧了姓名,潇湘馆刚刚被搜出宫中遗失之物,東圭等人又退了久租的一层,算是折了半个靠山,出了人命,自然管不得什么富商大户,紧紧抓住宋孺,报了官。

    上京州司衙门可不认得什么宋家大少爷,房间里就只得宋孺和舞姬两人,同床共枕,一人横死,另一人自然脱不了干系,给下了大狱。宋孺带的随从和宋家在上京的管事,第一时间快马送信来九黎,同时在京中极力周旋。

    这信,现在就在文道手上。文道草草看了看,皱起眉头:“宋老前辈,这是…”

    宋耀叹道:“我宋家的货,想上官船,自然惹得一些人不满。使些个法子逼我等放手。”

    文道:“宋老前辈,是想请殿下帮忙周旋此事?”

    宋耀:“七殿下是不会管此事的,能周旋此事的,也得是文大人您。”

    文道:“在下不过区区五品官,何德何能。”

    宋耀:“文大人不必谦虚。文大人虽然年少,自下了儒山进了司律院,屡破大案,屡立奇功。这案子若真是要审,交到文大人手上老朽才放心。”

    文道:“老前辈是想用玉神树换公子的平安?”

    宋耀摇摇头,接过信笑道:“老朽说了,这玉神树是朝廷的脸面,万万不敢拿来叫卖什么价钱。况且,就是文大人不出手,犬子也不过多吃些苦头,不至于真的定成死罪。”

    文道大惑不解,这宋耀,猜度朝廷意思分毫不差,如今儿子在大牢里定成了死囚还能这般从容,属实让人看不透。文道不善猜度这等言辞,干脆直接问:“那老前辈是作何打算?”

    宋耀收起信来,缓缓说道:“文大人,可知我宋家,本起于坎乾两州,如今为何要抛家舍业,不远万里到此。”

    文道摇摇头,示意宋耀说下去。

    宋家几代人在北方做矿藏生意,也算是大富大贵,但也只在坎州一地。二十多年前大宁北灮鏖战,宋家自掏腰包付工钱运费给朝廷送铜铁,得了先帝褒奖,接下了北灮的大半矿地。算是从一州的大户,变成大宁的巨富。真正让宋家成为大族的,是其后疏通到了赤岭的矿地。押宝北灮一战,算是宋家上一辈的作为,而拿下赤岭,举家南下九黎,则是宋耀的手笔。

    人人都以为宋家北方根基已深,赤岭的矿地算是让宋家真正成为富甲天下的大户。却没人料到,宋耀在家中力排众议,举家迁到九黎,个中缘由众说纷纭。宋耀却依然我行我素,家中人生活堪称简朴,却豪掷千金拉拢九剑九,在九黎官场也散了不少钱财。算是在此扎下了根。

    文道听了,也不解:“老前辈为何如此?”

    宋耀:“我们挖矿的,在找矿时要四处探查,总会到些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所幸,不是乱找,很多矿地,灭世天灾前就在被人开采,只是天劫浩荡,连人带矿,都被埋了下去。细细去找,总会有些痕迹。北地的多处矿地里,宋家都找到了同一种说法。”

    文道:“什么说法?”

    宋耀长叹一声,纵使宋孺在囚牢里,也没见他这般神色过,现下却是一副难过模样:“天劫。”

    期初,矿地里除了死人骨头和冻尸,也会出些物件。若是好东西,就被寻矿的自己留下,普通物件,就都一把火烧了了事。怕挖矿的见了死人东西晦气。但唯有一样,寻矿的不想要,挖矿的不愿烧。便是书简。早年坎州算是和北灮对峙的前线,偏僻却又重要的矿地是北灮人时常袭扰的地方。书简不是金玉,乱世里卖不了价钱,还无比繁重。而寻常挖矿的人,对书简一类的物品,又多少有些敬畏之心。所以,时常是,找到一处旧矿,好东西没了,破东西也没了,剩下一堆书简报给了宋家。宋家起初也不当回事,勉强收罗,等多了,或许碰到个看重此类物品的人,能多少卖个价钱。

    直到大宁大兴州学,宋家也深知要有人入朝为官,开始让子孙都读书。这些书简才被一些宋家子弟和请来的先生发觉。

    大部分是些矿地的琐碎之事,一些矿物出入的记录也能帮上宋家。但其中一小部分,记录的是灭世天灾之时的情形,奇怪的是,有些天灾之后废弃的矿地,也有灾祸的记载。

    宋耀见文道还能耐着性子听完,不禁感慨。末了,在文道耳边悄声说:“虽然只是猜测,但,这书简若是真的,若是所猜不错,在北地,每百年,便有一次大灾。”

    文道大惊:“老前辈,这是何意?”

    宋耀:“每过百年,北地就有一次大寒灾,天降暴雪,风雪从祸事起,直到经年入夏,届时坎乾艮州三州将民不聊生,就是上京,兑州,震州也将受到波及。”

    文道听了,沉默良久。思讨着此番说辞的到底有几分可信。

    宋耀见了文道神情,说道:“老朽空口白牙,文大人有疑虑是对的。但文大人只需知道,就为此,老朽才勉强着整个宋家南迁至此。就算没有坎乾两周的矿地,赤岭的,也够我宋家富贵。老朽执意想请官船,也是盼着,真要是有这大寒灾,能再为我宋家谋一次富贵。”

    文道:“老前辈为何告知与我?”

    宋耀:“普天之下,既能信此事,又能达天听者,屈指可数。文大人,你是最好的人选。”

    文道彻底糊涂了:“还望老前辈明言。”

    宋耀又从怀中掏出一物,不大的一个木筒,文道只扫了一眼,上面雕花繁复,还精心打过蜡。宋耀拧开木筒,从里面拿出一卷东西递给文道。

    文道接过来展开。这宋家的老头子,已经让文道吃惊了几次了。但哪怕是所谓的百年寒灾,也在模糊之间,可此时掌中之物,却让文道犹如五雷轰顶。这是一份羊皮古卷。

    羊皮古卷上照例是古東和文,文道看不懂,但也认得真假。甚至刻意瞧了瞧曹桦所说的手书体和留闽体,却是有些字迹,甚至仅仅是字迹的一部分,用的是留闽体。这羊皮古卷,十之八九是真的,就算不是真的,仿制之人也应知其中机巧。又或者,是一般无二的拓出来的。

    宋耀:“此物,别人不认识,文大人应该认识。老朽请的先生说,只此一卷,无甚大用,还应有多卷。可天下有本事凑齐的人,屈指可数。文大人是其中一位。”

    文道勉强定下心神:“老前辈怎么知道,我认得此物。”

    宋耀:“烟梧月,烟梧月里的消息,说文大人奉了陛下圣命,东青王世子领了王爷的令,都在找冷玉。有人说冷玉的去向在这古卷里。”

    文道:“什么人嚼这个舌头。”

    宋耀:“老朽猜测,是世子殿下的人放出的消息。所以,这消息大抵是真的。消息是真的,老朽手上这一卷,也算是奇货可居。我请文大人前来,做的不是玉神树的生意,谈的是这羊皮卷的买卖。文大人,可愿意?”

    图穷匕见,但这羊皮古卷,文道是真的想要,只好说:“老前辈,想晚辈做什么?”

    宋耀双手将木筒奉上,并不接回羊皮古卷:“东西,宋某赠与文大人了,并且宋某担保,只此一份,再无拓本。文大人若是有暇,回京后照拂一下犬子的案子,若是方便,我宋家的货,还是想走官船。”

    文道将羊皮古卷卷好,收入木筒之中,却不收下,只放在桌上:“老前辈,晚辈办案,只会秉公。若宋大公子真的不曾行凶,自然无恙,可若真的是公子所为,晚辈也无能为力。”

    宋耀:“犬子纵然好些风月,但也决不会做那些杀人勾当。文大人只需秉公就好。”

    文道:“即使如此,这案子怕是也轮不到我回去。”

    宋耀:“京中老朽自会托人周旋。我担心背后是孔家老哥下的手,若真是孔家的手笔,自然需要文大人周旋。案子想办妥,还是会落到大人身上。”

    文道:“晚辈只能说,若是落到我身上,我定当秉公。”

    宋耀:“多谢文大人。”

    文道:“这官船一事…”

    宋耀:“文大人只需找机会告诉七殿下,这官船,我宋家愿意自己出,只求面旗子。”

    文道:“哦?这是为何?若我所料不错,就是朝廷准了这官船运矿之事,也不会免掉税银。毕竟,税银是到离州州司衙门的。”

    宋耀:“若是太平盛世,宋某也不在乎这点税银,更不在乎那些铜铁几日送到上京。可若真的有大寒灾,文大人别忘了,九黎可养天下人。”

    文道:“晚辈佩服老前辈。”

    宋耀:“一切有劳文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