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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十一)

    如来又称谢了。叫阿傩、迦叶二尊者,将众仙所献之物,一一收起,这才方向玉帝前谢宴准备离去。此时众神仙各酩酊。只见又有个巡视灵官来报道:“那大圣伸出头来了。”佛祖道:“不妨,不妨。”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上面有六个金字:“嗡嘛呢叭咪吽”。递与阿傩,叫他贴在那五行山的山顶上。这尊者随即领着帖子,拿出天门外,到了那五行山顶上,紧紧的将帖子贴在山巅的一块四方石上。

    只见那座山即生根合缝,虽是可运用呼吸之气,手儿爬出,可以摇挣摇挣,却是施展不得神通,运转不了法力。阿傩做完此事后,回报如来道:“已将帖子贴了。”

    如来随即辞了玉帝众神,与二尊者出了天门之外,墟狱又隔空有令下达,于是如来念动真言咒语,将五行山,召唤出一尊土地神,会同五方揭谛,具皆居住此山监押悟空。但他饥时,与他铁丸子吃;喝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待他灾愆满日,自会有人来救他。

    正是:妖猴大胆反天宫,却被如来伏手降。渴饮溶铜捱岁月,饥餐铁弹度时光。天灾苦困遭磨折,人事凄凉喜命长。若得英雄重展挣,他年奉佛上西方。

    又有诗曰:伏逞豪强大势兴,降龙伏虎弄乖能。偷桃偷酒游天府,受承恩在玉京。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升。果然脱得如来手,且待唐朝出圣僧。

    佛祖如来,辞别了玉帝之后,回至自己的雷音宝刹内,但见那寺内三千诸佛、五百阿罗汉、八大金刚、无边菩萨,一个个都执着幢幡宝盖,异宝仙花,摆列在灵山仙境,娑罗双林之下接迎佛祖。

    如来驾住祥云,对众佛道:“我以甚深般若,遍观三界。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识,名生死始,法相如是。”说罢,脑后大放舍利之光,满空之中又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连。

    众佛见了,皆是皈身礼拜。少顷之间,就见如来聚起庆云彩雾,登上九品金莲台,端然坐下。那三千诸佛、五百罗汉、八金刚、四菩萨,皆是合掌近前行礼之后,问如来道:“闹天宫搅乱蟠桃者,何也?”

    如来回道:“那厮乃花果山产的一妖猴,罪恶滔天,不可名状;概天神将,俱莫能降伏;虽二郎捉获,老君用火煅炼,亦莫能伤损。我去时,正在雷将中间,扬威耀武,卖弄精神;被我止住兵戈,问他来历,他言有神通,会变化,又驾筋斗云,一去十万八千里。

    我与他打了个赌赛,他出不得我手,却将他一把抓住,指化五行山,封压他在那里。玉帝大开金阙瑶宫,请我坐了首席,立安天大会谢我,却方辞驾而回。”大众听了如来之言,皆是十分喜悦,极口称扬。如来谢罢,各佛分班而退,各执其事,共乐天真。果然是:

    瑞霭漫天竺,虹光拥世尊。西方称第一,无相法王门。常见玄猿献果,麋鹿衔花;青鸾舞,彩凤鸣;灵龟捧寿,仙鹤噙芝。安享净土园,受用龙宫法界。日日花开,时时果熟。习静归真,参禅果正。不灭不生,不增不减。烟霞缥缈随来往,寒暑无侵不记年。

    有诗曰:去来自在任优游,也无恐怖也无愁。极乐场中俱坦荡,大千之处没春秋。

    而后佛祖居于灵山大雷音宝刹之间,这一日,如来唤聚诸佛、阿罗汉、揭谛、菩萨、金刚、比丘僧、尼等众,对他们说:“自伏乖猿安天之后,我处不知年月,料凡间有半千年矣。今值孟秋望日,我有一宝盆,盆中具设百样奇花,千般异果等物,与汝等享此‘盂兰盆会’,如何?”

    概众一个个都合掌,礼佛三匝以示领会。如来却将宝盆中的花果品物,着阿傩捧定,又着迦叶布散。众佛皆是感激,各自献诗伸谢。

    有福诗曰:福星光耀世尊前,福纳弥深远更绵。福德无疆同地久,福缘有庆与天连。福田广种年年盛,福海洪深岁岁坚。福满乾坤多福荫,福增无量永周全。

    有禄诗曰:禄重如山彩凤鸣,禄随时泰祝长庚。禄添万斛身康健,禄享千钟世太平。禄俸齐天还永固,禄名似海更澄清。禄恩远继多瞻仰,禄爵无边万国荣。

    有寿诗曰:寿星献彩对如来,寿域光华自此开。寿果满盘生瑞霭,寿花新采插莲台。寿诗清雅多奇妙,寿曲调音按美才。寿命延长同日月,寿如山海更悠哉。

    众菩萨献礼之后。又请如来明示大道根本,指解源流。只见那如来微开善口,敷演大法,宣扬正果,讲的是三乘妙典,五蕴《楞严》。但见那天龙围绕,花雨缤纷。正是:禅心朗照千江月,真性清涵万里天。

    如来讲罢经文之后,对众佛说道:“我观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者,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芦洲者,虽好杀生,只因糊口,性拙情疏,无多作践;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我今有三藏真经,可以劝人为善。”

    诸菩萨闻言,皆是合掌皈依,向佛前问道:“如来有那三藏真经?”如来回道:“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

    我待要送上东土,叵耐那方众生愚蠢,毁谤真言,不识我法门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怎么得一个有法力的,去东土寻一个善信,教他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到我处求取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却乃是个山大的福缘,海深的善庆。谁肯去走一遭来?”

    众菩萨当中有观音菩萨,行近莲台,礼佛三匝,进言道:“弟子不才,愿上东土寻一个取经人来也。”诸众佛门抬头观看,只见那菩萨:

    理圆四德,智满金身。缨络垂珠翠,香环结宝明。乌云巧叠盘龙髻,绣带轻飘彩凤翎。碧玉纽,素罗袍,祥光笼罩;锦绒裙,金落索,瑞气遮迎。眉如小月,眼似双星。玉面天生喜,朱唇一点红。净瓶甘露年年盛,斜插垂杨岁岁青。解八难,度群生,大慈悯:故镇太山,居南海,救苦寻声,万称万应,千圣千灵。兰心欣紫竹,蕙性爱香藤。他是落伽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活观音。

    如来见观音主动请命了,心中大喜,要知道观音虽是叛道入释,半路出家,但是修为可是实打实的半步圣人,各方面的能力都没得条,整个西方能超过他的也是屈指可数,于是吩咐道:“别个是也去不得,须是观音尊者,神通广大,方可去得。”

    菩萨又问世尊道:“弟子此去东土,有甚言语吩咐?”如来回道:“这一去,要踏看路道,不许在霄汉中行,须是要半云半雾;目过山水,谨记程途远近之数,叮咛那取经人。但恐善信难行,我与你五件宝贝。”

    随即命弟子阿傩、迦叶,取出“锦斓袈裟”一领,“九环锡杖”一根,对菩萨说道:“这袈裟、锡杖,可与那取经人亲用。若肯坚心来此,穿我的袈裟,免堕轮回;持我的锡杖,不遭毒害。”这菩萨皈依拜领这两件宝贝。

    只见如来又从袖中取出三个箍儿来,递与菩萨,吩咐道:“此宝唤做‘紧箍儿’,虽是一样三个,但只是用各不同。我有‘金、紧、禁’的咒语三篇。假若路上撞见神通广大的妖魔,你须是劝他学好,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他若不伏使唤,可将此箍儿与他戴在头上,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管教他入我门来。”

    那菩萨闻言,踊跃作礼而退。随即唤来弟子惠岸行者随行。只见那惠岸使一条浑铁棍,重有千斤,待在菩萨左右,作一个降魔的大力士。菩萨遂将锦斓袈裟,收作一个包裹,令他背了。又将三个金箍都藏了,亲自执了锡杖,径直下了灵山。

    这一去,有分教:佛子还来归本愿,金蝉长老旃檀佛。

    那菩萨到山灵脚下之后,有玉真观的金顶大仙在观门首接住菩萨,请菩萨献茶。菩萨却是不敢久停,对大仙说道:“今领如来法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大仙问道:“取经人几时方到?”菩萨道:“未定,约摸二三年间,或可至此。”

    而后菩萨辞了大仙之后,半云半雾,约记程途。有诗为证。诗曰:万里相寻自不言,却云谁得意难全?求人忽若浑如此,是我平生岂偶然?传道有方成妄语,说明无信也虚传。愿倾肝胆寻相识,料想前头必有缘。

    观音师徒二人正在行走之间,忽然看见前面有弱水三千,乃是流沙河界。菩萨问道:“徒弟呀,此处却是难行。取经人浊骨凡胎,如何得渡?”惠岸回道:“师父,你看河有多远?”那菩萨停立云步看时,只见:

    东连沙碛,西抵诸番;南达乌戈,北通鞑靼。径过有八百里遥,上下有千万里远。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滚却如山耸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遥闻万丈洪。仙槎难到此,莲叶莫能浮。衰草斜阳流曲浦,黄云影日暗长堤。那里得客商来往?何曾有渔叟依栖?平沙无雁落,远岸有猿啼。只是红蓼花蘩知景色,白香细任依依。

    菩萨正在点看之时,只见那河中央,泼剌传出一声响来,水波里就跳出一个妖魔来,生的十分丑恶。只见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气色脸;长不长,短不短,赤脚筋躯。眼光闪烁,好似灶底双灯;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钵。獠牙撑剑刃,红发乱蓬松。一声叱咤如雷吼,两脚奔波似滚风。

    只见那怪物手执一根宝杖,走上岸就要来捉菩萨,却被惠岸掣浑铁棒挡住,喝声“休走!”那怪物也持宝杖来迎。两个在这流沙河边,就是一场恶杀,真个惊人:

    木叉浑铁棒,护法显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双条银蟒河边舞,一对神僧岸上冲。那一个威镇流沙施本事,这一个力保观音建大功。那一个翻波跃浪,这一个吐雾喷风。翻波跃浪乾坤暗,吐雾喷风日月昏。

    那个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这个浑铁棒,却就如卧道的黄龙。那个使将来,寻蛇拨草;这个丢开去,扑鹞分松。只杀得昏漠漠,星辰灿烂;雾腾腾,天地朦胧。那个久住弱水惟他狠,这个初出灵山第一功。

    只见他两个来来往往,战上足有数十合,还是不分胜负。那怪物架住了木吒的铁棒,问他道:“你是那里和尚,敢来与我抵敌?”木吒回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师父往东土寻取经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胆阻路?”

    那怪方才醒悟过来,问木吒道:“我记得你跟南海观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为何来此?”木吒回道:“那岸上不是我师父?”

    怪物闻言,连声喏喏;赶忙收了宝杖,不敢抵抗,任由木吒把他揪了去,见了观音后,他纳头下拜。告道:“菩萨,恕我之罪,待我诉告。我不是妖邪,我是灵霄殿下侍銮舆的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

    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余下方回,故此这般苦恼。没奈何,饥寒难忍,三二日间,出波涛寻一个行人食用;不期今日无知,冲撞了大慈菩萨。”

    菩萨闻言,于是说道:“你在天有罪,既贬下来,今又这等伤生,正所谓罪上加罪。我今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何不入我门来,皈依善果,跟那取经人做个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经?我教飞剑不来穿你。那时节功成免罪,复你本职,心下如何?”

    那怪回道:“我愿皈正果。”又向前问道:“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顽耍。这去,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

    菩萨闻言,眼中闪过寒芒,吩咐道:“岂有不到之理?你可将骷髅儿挂在头项下,等候取经人,自有用处。”怪物回道:“既然如此,愿领教诲。”菩萨这便与他摩顶受了戒,指沙为姓,就让他姓了沙;起个法名,叫做个沙悟净。

    当时沙悟净入了沙门之后,亲自送菩萨过了河,他便洗心涤虑,再不伤生,专门在此等候取经之人。

    菩萨与他别过之后,同木咤径直奔往东土。行了多时后,又见远处有一座高山,山上有无数恶气遮漫,不能步上。菩萨正欲驾云过山之时,不觉又有狂风起处,又闪出一个妖魔来。只见他生得又甚是凶险。但见他:

    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绦蟒退鳞。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只见他撞上来后,不分好歹,望着菩萨举起钉钯就筑来。被木吒行者挡住,大喝一声道:“那泼怪,休得无礼!看棒!”妖魔却是不屑道:“这和尚不知死活!看钯!”只见两个人在山底下,一冲一撞,赌斗输赢。真个好杀:

    妖魔凶猛,惠岸威能。铁棒分心捣,钉钯劈面迎。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惊。九齿钯,光耀耀,双环响动;一条棒,黑悠悠,两手飞腾。这个是天王太子,那个是元帅精灵;一个在普陀为护法,一个在山洞作妖精。这场相遇争高下,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

    他两个正杀到好处,观世音在半空中,见自己弟子久战不胜,就抛下了莲花,隔开二人钯杖。怪物见了这般神通,有些心惊,便问道:“你是那里和尚,敢弄甚么眼前花儿哄我?”木咤回道:“我把你个肉眼凡胎的泼物!我是南海菩萨的徒弟。这是我师父抛来的莲花,你也不认得哩!”

    那怪连忙问道:“南海菩萨,可是扫三灾救八难的观世音么?”木吒回道:“不是他是谁?”怪物连忙撇了手中钉钯,纳头下礼道:“老兄,菩萨在那里?累烦你引见一引见。”木吒仰面指道:“那不是?”怪物连忙朝上磕头,厉声高叫道:“菩萨,恕罪,恕罪!”

    观音按下云头,前来问道:“你是那里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间挡我?”那怪回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里天蓬元帅。只因带酒戏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

    一灵真性,竟来夺舍投胎,不期错了道路,投在个母猪胎里,变得这般模样。是我咬杀母猪,可死群彘,在此处占了山场,吃人度日。不期撞着菩萨,万望拔救,拔救。”

    菩萨略作沉思,问道:“此山叫做甚么山?”怪物回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云栈洞。洞里原有个卵二姐。她见我有些武艺,招我做了家长,又唤做‘倒插门’。不上一年,她死了,将一洞的家当,尽归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没有个赡身的勾当,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万望菩萨恕罪。”

    菩萨问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没前程。’你既上界违法,今又不改凶心,伤生造孽,却不是二罪俱罚?”那怪却是反驳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嗑风!常言道:‘依着官法打杀,依着佛法饿杀。’去也,去也,还不如捉个行人,肥腻腻的吃他家娘!管甚么二罪,三罪,千罪,万罪!”

    菩萨见他依旧冥顽不灵,劝说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汝若肯归依正果,自有养身之处。世有五谷,尽能济饥,为何吃人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