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取经（十二）
怪物闻言，似梦方觉。向菩萨施礼道：“我欲从正，奈何‘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菩萨见他有心道：“我领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你可跟他做个徒弟，往西天走一遭来，将功折罪，管教你脱离灾瘴。”
那怪满口答道：“愿随!愿随！”菩萨这才与他摩顶受戒，指身为姓，就让他姓了猪；替他也起了个法名，就叫做猪悟能。猪悟能遂就此领命归真，每日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也不吃人了，专在此地候那取经人来。
菩萨又与木吒，辞了悟能之后，半兴云雾前来南赡部洲。正走处，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唤。菩萨见状，近前问道：“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认得菩萨，赶忙回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
观音闻言，即与木咤回到南天门里。早有邱、张二天师接着菩萨，问道：“何往？”菩萨说道：“贫僧要见玉帝一面。”二天师即忙将此事上奏与玉帝。玉帝遂亲自下殿迎接菩萨。菩萨上前行礼，对玉帝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启奏，饶他性命，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
玉帝听说，居然是这样的小事，连忙传旨赦宥，差天将解放了小白龙，送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这小龙还在原地，叩头谢过菩萨的活命之恩后，听从菩萨的使唤。菩萨把他送在一处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就要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
菩萨带引着木吒行者过了此山后，又奔向东土。行不多时，忽见前方射出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木叉道：“师父，那放光之处，乃是五行山了，见有如来的‘压帖’在那里。”菩萨道：“此却是那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今乃压在此也。”
木吒应道：“正是，正是。”只见师徒二人俱是走上山来，观看如来的帖子，乃是“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菩萨看罢，却是叹惜不已，随即作诗一首，诗曰：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师徒们正说话之间，却是早已惊动了那山脚的大圣。大圣被镇压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菩萨闻言，就下山来寻看。只见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监押大圣的天将，都来拜接了菩萨，将菩萨引至那大圣的面前。
菩萨看时，只见这大圣原来被压于一个石匣之中，虽是口能言，身却不能动。菩萨问道：“姓孙的，你认得我么？”大圣睁开火眼金睛，点着头，高声叫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承看顾!承看顾!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你从那里来也？”
菩萨回道：“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大圣请求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余年了，不能展挣。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菩萨却是摇头道：“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
大圣连连解释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这才是：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那菩萨闻得此言，心念一转，便是满心欢喜。对大圣道：“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
大圣见真有机会脱离苦海，连忙声声道：“愿去!愿去！”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法名。”大圣却是回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菩萨闻言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归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这等也不消叮嘱，我去也。”
这一遭正是：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这菩萨留情在意访神僧。至于说为什么会这么巧，自然也是因为菩提本来就是准提的转世之身，用的辈分自然也是和西方佛门一样的，所以正好是轮到了悟字辈的。
又说菩萨与木吒离了此处后，就一直往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的大唐国。敛雾收云，师徒二人变作两个浑身疥癞的游僧，入了长安城里面，不觉已是天晚。二人行至长安大市街旁，看见一座土地神祠，二人径直入内，却是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
他们看得到菩萨和木吒身后隐藏的神光，知道是菩萨来了，赶忙叩头将二人接入。那土地又急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的各个庙神，他们都知是菩萨来了，全都来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
菩萨则是叮嘱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取经人。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于是众神各归本处，又把这个土地赶在城隍庙里暂住一段时间，这个土地庙则是留与他师徒们二人隐遁真形。
又说陕西大国长安城，乃是历代帝王的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可谓是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为头。真是奇胜之方。如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在位，改元为龙集贞观。
此时太宗李世民已经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且不说他驾前有安邦定国的英豪，与那创业争疆的杰士。却说长安城外的泾河岸边，住着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
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这一日，在长安城里，李定卖完了肩上的柴火，张稍也货卖了篮中的鲤鱼，同李定一起入了酒馆之中，二人酒吃了半酣，又各携一瓶，顺着泾河岸边，徐步而回。
张稍说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却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张稍也和他卯上了，说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定也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又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又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麝兔鹿胜鱼虾。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强辩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妻稚子团圆会。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也争辩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房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闲来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毫不退缩，继续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脾气也上来了，说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楠。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越说越激动，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开。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捱。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争似我宽怀？”
樵夫也面红耳赤，说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捱。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渔翁又平静了些许，说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证，诗曰：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见状，也面无表情地说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二人对了一会儿诗之后，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也觉得这样一直说下去没啥意思，就回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阳听唳鸿。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炖鸡日日丰。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江。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张稍又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钓线是营生。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蒸。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是各道词章，又是相联诗句，一直行到那分路去处，方才躬身作别。张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见他这般说话，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
张稍却是微笑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好奇问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回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
李定却是不信，说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甚么捉摸？”张稍故作神秘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中有一个巡水的夜叉，正好听见了这渔翁的百下百着之言，急忙转至水晶宫内，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道：“有甚祸事？”
夜叉说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言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情打了?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
龙王闻言甚怒，急忙提了宝剑，就要上长安城，来诛灭这卖卦的。旁边却是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一齐启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大王此去，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
大王隐显莫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迟；若无此辈，可不是妄害他人也？”龙王依了众人之奏，遂弃宝剑不用，也不兴云雨，出到岸上来，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真个：
丰姿英伟，耸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规蹈矩。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身穿玉色罗衫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这龙王上路来，就拽开云步，径直来到长安城的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围在一处，挤挤杂杂，闹闹哄哄的，内中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岁君。”
龙王闻言，就知此处就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去，分开众人，望里面观看。只见：四壁珠玑，满堂绮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经。
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诚。
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
那怪满口答道：“愿随!愿随！”菩萨这才与他摩顶受戒，指身为姓，就让他姓了猪；替他也起了个法名，就叫做猪悟能。猪悟能遂就此领命归真，每日持斋把素，断绝了五荤三厌，也不吃人了，专在此地候那取经人来。
菩萨又与木吒，辞了悟能之后，半兴云雾前来南赡部洲。正走处，只见空中有一条玉龙叫唤。菩萨见状，近前问道：“你是何龙，在此受罪？”那龙认得菩萨，赶忙回道：“我是西海龙王敖闰之子。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望菩萨搭救搭救。”
观音闻言，即与木咤回到南天门里。早有邱、张二天师接着菩萨，问道：“何往？”菩萨说道：“贫僧要见玉帝一面。”二天师即忙将此事上奏与玉帝。玉帝遂亲自下殿迎接菩萨。菩萨上前行礼，对玉帝道：“贫僧领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路遇孽龙悬吊，特来启奏，饶他性命，赐与贫僧，教他与取经人做个脚力。”
玉帝听说，居然是这样的小事，连忙传旨赦宥，差天将解放了小白龙，送与菩萨。菩萨谢恩而出。这小龙还在原地，叩头谢过菩萨的活命之恩后，听从菩萨的使唤。菩萨把他送在一处深涧之中，只等取经人来，就要变做白马，上西方立功。
菩萨带引着木吒行者过了此山后，又奔向东土。行不多时，忽见前方射出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木叉道：“师父，那放光之处，乃是五行山了，见有如来的‘压帖’在那里。”菩萨道：“此却是那搅乱蟠桃会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今乃压在此也。”
木吒应道：“正是，正是。”只见师徒二人俱是走上山来，观看如来的帖子，乃是“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菩萨看罢，却是叹惜不已，随即作诗一首，诗曰：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蟠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
师徒们正说话之间，却是早已惊动了那山脚的大圣。大圣被镇压在山根下，高叫道：“是那个在山上吟诗，揭我的短哩？”菩萨闻言，就下山来寻看。只见那石崖之下，有土地、山神、监押大圣的天将，都来拜接了菩萨，将菩萨引至那大圣的面前。
菩萨看时，只见这大圣原来被压于一个石匣之中，虽是口能言，身却不能动。菩萨问道：“姓孙的，你认得我么？”大圣睁开火眼金睛，点着头，高声叫道：“我怎么不认得你。你好的是那南海普陀落伽山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承看顾!承看顾!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你从那里来也？”
菩萨回道：“我奉佛旨，上东土寻取经人去，从此经过，特留残步看你。”大圣请求道：“如来哄了我，把我压在此山，五百余年了，不能展挣。万望菩萨方便一二，救我老孙一救！”菩萨却是摇头道：“你这厮罪业弥深，救你出来，恐你又生祸害，反为不美。”
大圣连连解释道：“我已知悔了。但愿大慈悲指条门路，情愿修行。”这才是：人心生一念，天地尽皆知。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那菩萨闻得此言，心念一转，便是满心欢喜。对大圣道：“圣经云：‘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你既有此心，待我到了东土大唐国寻一个取经的人来，教他救你。你可跟他做个徒弟，秉教伽持，入我佛门，再修正果，如何？”
大圣见真有机会脱离苦海，连忙声声道：“愿去!愿去！”菩萨道：“既有善果，我与你起个法名。”大圣却是回道：“我已有名了，叫做孙悟空。”菩萨闻言又喜道：“我前面也有二人归降，正是‘悟’字排行。你今也是‘悟’字，却与他相合，甚好，甚好。这等也不消叮嘱，我去也。”
这一遭正是：那大圣见性明心归佛教，这菩萨留情在意访神僧。至于说为什么会这么巧，自然也是因为菩提本来就是准提的转世之身，用的辈分自然也是和西方佛门一样的，所以正好是轮到了悟字辈的。
又说菩萨与木吒离了此处后，就一直往东来，不一日就到了长安的大唐国。敛雾收云，师徒二人变作两个浑身疥癞的游僧，入了长安城里面，不觉已是天晚。二人行至长安大市街旁，看见一座土地神祠，二人径直入内，却是唬得那土地心慌，鬼兵胆战。
他们看得到菩萨和木吒身后隐藏的神光，知道是菩萨来了，赶忙叩头将二人接入。那土地又急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的各个庙神，他们都知是菩萨来了，全都来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
菩萨则是叮嘱道：“汝等切不可走漏一毫消息。我奉佛旨，特来此处寻访取经人。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于是众神各归本处，又把这个土地赶在城隍庙里暂住一段时间，这个土地庙则是留与他师徒们二人隐遁真形。
又说陕西大国长安城，乃是历代帝王的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可谓是三州花似锦，八水绕城流。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为头。真是奇胜之方。如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在位，改元为龙集贞观。
此时太宗李世民已经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且不说他驾前有安邦定国的英豪，与那创业争疆的杰士。却说长安城外的泾河岸边，住着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稍；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
他两个是不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这一日，在长安城里，李定卖完了肩上的柴火，张稍也货卖了篮中的鲤鱼，同李定一起入了酒馆之中，二人酒吃了半酣，又各携一瓶，顺着泾河岸边，徐步而回。
张稍说道：“李兄，我想那争名的，因名丧体；夺利的，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来，还不如我们水秀山青，逍遥自在；甘淡薄，随缘而过。”李定却道：“张兄说得有理。但只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
张稍也和他卯上了，说道：“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词曰：烟波万里扁舟小，静依孤篷，西施声音绕。涤虑洗心名利少，闲攀蓼穗蒹葭草。数点沙鸥堪乐道，柳岸芦湾，妻子同欢笑。一觉安眠风浪俏，无荣无辱无烦恼。”
李定也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词曰：云林一段松花满，默听莺啼，巧舌如调管。红瘦绿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阴转。又值秋来容易换，黄花香，堪供玩。迅速严冬如指拈，逍遥四季无人管。”
渔翁又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仙乡云水足生涯，摆橹横舟便是家。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青芦笋，水荇芽，菱角鸡头更可夸。娇藕老莲芹叶嫩，慈菇茭白鸟英花。”
樵夫又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一《鹧鸪天》为证：崔巍峻岭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腊鸡鹅强蟹鳖，獐麝兔鹿胜鱼虾。香椿叶，黄楝芽，竹笋山茶更可夸。紫李红桃梅杏熟，甜梨酸枣木樨花。”
渔翁强辩道：“你山青真个不如我的水秀。又有《天仙子》一首：一叶小舟随所寓，万迭烟波无恐惧。垂钩撒网捉鲜鳞，没酱腻，偏有味，老妻稚子团圆会。鱼多又货长安市，换得香醪吃个醉。蓑衣当被卧秋江，鼾鼾睡，无忧虑，不恋人间荣与贵。”
樵子也争辩道：“你水秀还不如我的山青。也有《天仙子》一首：房舍数椽山下盖，松竹梅兰真可爱。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将钱沽酒随心快，瓦钵磁瓯殊自在。闲来醉了卧松阴，无挂碍，无利害，不管人间兴与败。”
渔翁毫不退缩，继续道：“李兄，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一《西江月》为证：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樵夫脾气也上来了，说道：“张兄，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亦有《西江月》为证：败叶枯藤满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萝干葛乱牵攀，折取收绳杀担。虫蛀空心榆柳，风吹断头松楠。采来堆积备冬寒，换酒换钱从俺。”
渔翁越说越激动，道：“你山中虽可比过，还不如我水秀的幽雅。有一《临江仙》为证：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罢棹歌来。蓑衣残月甚幽哉，宿鸥惊不起，天际彩云开。困卧芦洲无个事，三竿日上还捱。随心尽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争似我宽怀？”
樵夫也面红耳赤，说道：“你水秀的幽雅，还不如我山青更幽雅。亦有《临江仙》可证：苍径秋高拽斧去，晚凉抬担回来。野花插鬓更奇哉，拨云寻路出，待月叫门开。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捱。蒸梨炊黍旋铺排，瓮中新酿熟，真个壮幽怀！”
渔翁又平静了些许，说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有诗为证，诗曰：闲看天边白鹤飞，停舟溪畔掩苍扉。倚篷教子搓钓线，罢棹同妻晒网围。性定果然知浪静，身安自是觉风微。绿蓑青笠随时着，胜挂朝中紫绶衣。”
樵夫见状，也面无表情地说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诗曰：闲观缥缈白云飞，独坐茅庵掩竹扉。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喜来策杖歌芳径，兴到携琴上翠微。草履麻绦粗布被，心宽强似着罗衣。”
二人对了一会儿诗之后，张稍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但散道词章，不为稀罕；且各联几句，看我们渔樵攀话何如？”李定也觉得这样一直说下去没啥意思，就回道：“张兄言之最妙。请兄先吟。”
“舟停绿水烟波内，家住深山旷野中。偏爱溪桥春水涨，最怜岩岫晓云蒙。龙门鲜鲤时烹煮，虫蛀干柴日燎烘。钓网多般堪赡老，担绳二事可容终。小舟仰卧观飞雁，草径斜阳听唳鸿。口舌场中无我分，是非海内少吾踪。
溪边挂晒缯如锦，石上重磨斧似锋。秋月晖晖常独钓，春山寂寂没人逢。鱼多换酒同妻饮，柴剩沽壶共子丛。自唱自斟随放荡，长歌长叹任颠风。呼兄唤弟邀船伙，挈友携朋聚野翁。行令猜拳频递盏，拆牌道字漫传钟。
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炖鸡日日丰。愚妇煎茶情散诞，山妻造饭意从容。晓来举杖淘轻浪，日出担柴过大江。雨后披蓑擒活鲤，风前弄斧伐枯松。潜踪避世妆痴蠢，隐姓埋名作哑聋。”张稍又道：“李兄，我才僭先起句，今到我兄，也先起一联，小弟亦当续之：
风月佯狂山野汉，江湖寄傲老余丁。清闲有分随潇洒，口舌无闻喜太平。月夜身眠茅屋稳，天昏体盖箬蓑轻。忘情结识松梅友，乐意相交鸥鹭盟。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随时一酌香醪酒，度日三餐野菜羹。
两束柴薪为活计，一竿钓线是营生。闲呼稚子磨钢斧，静唤憨儿补旧缯。春到爱观杨柳绿，时融喜看荻芦青。夏天避暑修新竹，六月乘凉摘嫩菱。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冬来日上还沉睡，数九天高自不蒸。
八节山中随放性，四时湖里任陶情。采薪自有仙家兴，垂钓全无世俗形。门外野花香艳艳，船头绿水浪平平。身安不说三公位，性定强如十里城。十里城高防阃令，三公位显听宣声。乐山乐水真是罕，谢天谢地谢神明。”
他二人既是各道词章，又是相联诗句，一直行到那分路去处，方才躬身作别。张稍道：“李兄呵，途中保重!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见他这般说话，大怒道：“你这厮惫懒!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
张稍却是微笑道：“我永世也不得翻江。”李定好奇问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稍回道：“李兄，你虽这等说，你还没捉摸；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
李定却是不信，说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极险，隐隐暗暗，有甚么捉摸？”张稍故作神秘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他就与我袖传一课。依方位，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钓，定获满载鱼虾而归。明日上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
这正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中有一个巡水的夜叉，正好听见了这渔翁的百下百着之言，急忙转至水晶宫内，慌忙报与龙王道：“祸事了!祸事了！”龙王问道：“有甚祸事？”
夜叉说道：“臣巡水去到河边，只听得两个渔樵攀话。相别时，言语甚是利害。那渔翁说：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个卖卦先生，算得最准；他每日送他鲤鱼一尾，他就袖传一课，教他百下百着。若依此等算准，却不将水族尽情打了?何以壮观水府，何以跃浪翻波，辅助大王威力？”
龙王闻言甚怒，急忙提了宝剑，就要上长安城，来诛灭这卖卦的。旁边却是闪过龙子、龙孙、虾臣、蟹士、鲥军师、鳜少卿、鲤太宰，一齐启奏道：“大王且息怒。常言道：‘过耳之言，不可听信。’大王此去，必有云从，必有雨助，恐惊了长安黎庶，上天见责。
大王隐显莫测，变化无方，但只变一秀士，到长安城内，访问一番。果有此辈，容加诛灭不迟；若无此辈，可不是妄害他人也？”龙王依了众人之奏，遂弃宝剑不用，也不兴云雨，出到岸上来，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真个：
丰姿英伟，耸壑昂霄。步履端祥，循规蹈矩。语言遵孔孟，礼貌体周文。身穿玉色罗衫服，头戴逍遥一字巾。
这龙王上路来，就拽开云步，径直来到长安城的西门大街上。只见一簇人围在一处，挤挤杂杂，闹闹哄哄的，内中有高谈阔论的道：“属龙的本命，属虎的相冲。寅辰巳亥，虽称合局，但只怕的是日犯岁君。”
龙王闻言，就知此处就是那卖卜之处。走上前去，分开众人，望里面观看。只见：四壁珠玑，满堂绮绣。宝鸭香无断，磁瓶水恁清。两边罗列王维画，座上高悬鬼谷形。端溪砚，金烟墨，相衬着霜毫大笔；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台政新经。
六爻熟谙，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晓鬼神情。一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真个那未来事，过去事，观如月镜；几家兴，几家败，鉴若神明。知凶定吉，断死言生。开谈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袁守诚。
此人是谁?原来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袁守诚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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