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取经（十三）
龙王见那先生果然是相貌稀奇，仪容秀丽；名扬大国，术冠长安。龙王入门来，与先生相见。行礼之后，先生请龙王上坐，有童子献茶。先生问道：“公来问何事？”龙王回道：“请卜天上阴晴事如何。”
先生即袖传一课，断言道：“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又问：“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一口回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
龙王却是笑道：“此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也欣然答应道：“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朝雨后来会。”
而后龙王辞别了先生后，出了长安，回了水府。有大小水神接着，问道：“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明日下雨；问他甚么时辰，甚么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
众水族笑皆是笑道：“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只是龙王却不知这袁守诚是谁，只以为不过是个人间修道的术士罢了，略同一些术数而已，可事实上他却是墟狱化身，这天地间术算最强的存在，没有之一，更何况玉帝昊天也不过墟狱的一个比较特殊的分身而已，要拿捏他一个小小的泾河龙王还不容易。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卿、蟹士正欢笑谈此事，就只听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泾河龙王接旨。”众抬头向上看去，却是一个金衣力士，手中擎着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慌得龙王连忙整衣端肃，焚香沐浴接了旨意。
而后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龙王谢恩过后，将旨意拆封看时，却见上面写着：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旨意上的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的是毫发不差。吓得那龙王几乎魂飞魄散。
少顷方才苏醒过来，对众水族说道：“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彻地，却不输与他呵！”鲥军师却是启奏道：“大王放心。要赢他有何难处?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
龙王问计，军师说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时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龙王便依他所奏，果然不再担忧。
等到次日，点札水府内的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只是他挨到那巳时方才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一直到申时雨止，却只下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克扣了他三寸八点雨水。
雨后龙王发放众将班师回府。他则是又按落云头，还变作先前的白衣秀士，到了那西门里的大街上，撞入袁守诚的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摔个粉碎。那先生却是坐在椅上，佁然不动。
这龙王又轮起门板便向着袁守城打来，骂道：“这妄言祸福的妖人，擅惑众心的泼汉!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犹是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对他冷笑道：
“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瞒我也。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克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
龙王见他说破自己身份，又说出自己之罪，吓得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忙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祈求道：“先生休怪。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
守诚却是微微一笑，说道：“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王回道：“愿求指教。”先生道：“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你果要性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征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方保无事。”
龙王闻言，连忙拜辞了先生，含泪而去。不觉已是红日西沉，太阴星挂在天上。但见：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渡头新雁宿眭沙，银河现。催更筹，孤村灯火光无焰。
风袅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漏声换，不觉深沉夜已半。这泾河龙王也不回自己的水府；只隐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时分，收了云头，敛了本相雾角，径直来到长安的皇宫门首。
此时唐王正在睡梦之中，梦中他走出了宫门之外，步与月下花阴之中。忽然见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行礼。口中叫道“陛下，救我!救我！”太宗却是有些奇怪，问道：“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回道：“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征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
太宗闻言，就一口答应下来，说道：“既是魏征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龙王见太宗答应了下来，就欢欢喜喜，叩谢而去。而太宗梦醒之后，也对此事念念在心。等到至五鼓三点，太宗设下早朝，聚集起两班文武官员。但见那：
烟笼凤阙，香蔼龙楼，光摇丹墀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严近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
珍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搜。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
众官朝贺之后，各各分班站好。只见唐王睁开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绩、许敬宗等人，武官则是内是马三宝、段志贤、殷开山、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是独独不见魏征丞相。
唐王召徐世绩上殿，问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征，何也？”徐世绩对道：“此梦告准，须臾魏征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
唐王听说之后，觉得此计可行，大喜，随即传旨下去，着当驾官宣魏征入朝觐见。
这边魏征丞相还在自己的府邸内，夜观天象，正焚宝香，只闻得天上忽然传来九霄鹤唳，却是有天差仙使，捧着玉帝的金旨一道，吩咐他午时三刻，于梦中斩杀泾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后，斋戒沐浴，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
一见有当驾官赍旨来宣，惶惧无任；唯恐不能履行玉帝旨意，却是又不敢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意一起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出旨道：“赦卿无罪。”那时诸臣尚未退朝，可魏征至此，太宗却命人卷帘散朝。
独留魏征一人，宣他上了金銮，召入一旁的便殿，先议论起安邦之策，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的时候，太宗又命宫人，取过一副大棋来，吩咐道“朕与贤卿对弈一局。”于是众嫔妃随即取来棋枰，铺设在御案。
魏征见状，没法子，只得谢了恩，与唐王对弈。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此之谓也。
又有诗曰：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一直下到了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踏伏在案边，鼾鼾盹睡。太宗见状，笑道：“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睡。”太宗便任他睡着，也不呼唤。
不多时，魏征就已醒来，俯伏在地，请罪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却才晕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却是道：“卿有何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魏征谢了恩后，方才继续拈子在手，与太宗对弈。
忽然只听得朝门外无数人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武将，拎着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征起身问道：“此物何来？”
叔宝、茂功启奏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征：“此是何说？”魏征不敢隐瞒，转身叩头对太宗道：“是臣才一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
魏征却是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梦离陛下：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搜。那条龙，在剐龙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奉天命，斩汝残生。’龙闻哀苦，臣抖精神。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咔嚓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
太宗闻言，心中一时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却也只得强打精神，传旨让秦叔宝将这龙头悬挂于市曹，晓谕长安黎庶。这壁厢又赏了魏征之后，方才令众官散去。
当晚太宗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无比：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有些倦怠，身体不甚安宁。又听得当夜二更时分，宫门外有号泣之声传来，太宗愈加惊恐。
太宗正在朦胧睡间，又梦见了那泾河龙王，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声叫道：“李世民!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
只见他扯住太宗衣角，再三嚷闹始终不放。太宗却是有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方向上，一片香云缭绕，彩雾飘飘，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就悲悲啼啼，径直往西北而去。
原来这是观音菩萨，因为领了佛旨，上东土来，寻一个取经人，此时还住在长安城都的土地庙里，夜间听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这条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则是径到阴司地狱具告阎王去了。
至于说为什么观音是个女的，却是因为当年十二金仙有几位叛道入释，故而需得进六道轮回之中去消消过去的因果，这才好更容易学习西方佛门的种种神通法术，不然过去的阐教根基反倒是一种负担。
而观音就是当年的慈航道人，不过和其他几位师兄弟不一样的是，他轮回转世之后的身躯却是一个女儿身，不过他本人却是想得开，追求道的人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性别。
暂且不提那些陈年旧事，又说太宗苏醒回来之后，只是口叫道“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近侍太监，都是战战兢兢，不知何事，一夜无眠。不觉已是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众多官员，都在朝门外候朝。
等到天明十分，犹不见太宗临朝，吓得群众一个个都是惊惧踌躇。等到日上三竿之时，方才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不觉倏的已是五七日过来，众官始终不见太宗上朝，心中都十分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又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
众人闻言，便都现在朝门外等候讨信。少时，见医官出来，众人问唐王何疾。医官回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众官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要知道太宗如今正值春秋鼎盛，国力也是蒸蒸日上的关键时候，若是这时候太宗驾崩，极有可能导致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所以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接受的的，故而听到这个消息，群臣顿时都慌了手脚，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正在怆惶之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功、护国公、尉迟公三人入内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内宫的分宫楼下。行礼下拜之后，太宗正色，勉强起身，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
尉迟公却是怒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回道：“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白日犹可，昏夜难禁。”秦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甚么鬼祟。”
太宗闻言，心想这样也好，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一生杀人无数，煞气缠身，说不准就能吓退鬼怪，于是准奏。徐茂功则是谢恩，先出去了。只见当日天晚，秦叔宝和尉迟恭回到自己府邸，各取披挂，只见他两个介胄整齐，执着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于门旁，一夜天晚过后，更是不曾见得一点邪祟。是夜，太宗在宫内，一夜都是安寝无事，安稳酣睡，待到拂晓，太宗来宣二将军。重重赏赐，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
自此二三夜，两人俱是夜里就来宫内，把守门禁，俱是安然无恙。太宗也是身体渐渐好转，不用继续服药。只是太宗又有些不忍二将日夜颠倒，十分辛苦，又宣秦叔宝、尉迟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
太宗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依言依旨，选来两个会写真的，着尉迟、秦二公，依前披挂了甲胄，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是无事了。
先生即袖传一课，断言道：“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又问：“明日甚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先生一口回道：“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
龙王却是笑道：“此言不可作戏。如是明日有雨，依你断的时辰、数目，我送课金五十两奉谢。若无雨，或不按时辰数目，我与你实说：定要打坏你的门面，扯碎你的招牌，即时赶出长安，不许在此惑众！”先生也欣然答应道：“这个一定任你。请了，请了。明朝雨后来会。”
而后龙王辞别了先生后，出了长安，回了水府。有大小水神接着，问道：“大王访那卖卦的如何？”龙王道：“有，有，有!但是一个掉嘴口，讨春的先生。我问他几时下雨，他就说明日下雨；问他甚么时辰，甚么雨数，他就说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与他打了个赌赛：若果如他言，送他谢金五十两；如略差些，就打破他门面，赶他起身，不许在长安惑众。”
众水族笑皆是笑道：“大王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惟大王知之；他怎敢这等胡言?那卖卦的定是输了!定是输了！”
只是龙王却不知这袁守诚是谁，只以为不过是个人间修道的术士罢了，略同一些术数而已，可事实上他却是墟狱化身，这天地间术算最强的存在，没有之一，更何况玉帝昊天也不过墟狱的一个比较特殊的分身而已，要拿捏他一个小小的泾河龙王还不容易。
此时龙子、龙孙与那鱼卿、蟹士正欢笑谈此事，就只听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泾河龙王接旨。”众抬头向上看去，却是一个金衣力士，手中擎着玉帝敕旨，径投水府而来。慌得龙王连忙整衣端肃，焚香沐浴接了旨意。
而后金衣力士回空而去。龙王谢恩过后，将旨意拆封看时，却见上面写着：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明朝施雨泽，普济长安城。旨意上的时辰、数目，与那先生判断的是毫发不差。吓得那龙王几乎魂飞魄散。
少顷方才苏醒过来，对众水族说道：“尘世上有此灵人!真个是能通天彻地，却不输与他呵！”鲥军师却是启奏道：“大王放心。要赢他有何难处?臣有小计，管教灭那厮的口嘴。”
龙王问计，军师说道：“行雨差了时辰，少些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怕不赢他?那时碎招牌，赶他跑路，果何难也？”龙王便依他所奏，果然不再担忧。
等到次日，点札水府内的风伯、雷公、云童、电母，直至长安城九霄空上。只是他挨到那巳时方才布云，午时发雷，未时落雨，一直到申时雨止，却只下得三尺零四十点：改了他一个时辰，克扣了他三寸八点雨水。
雨后龙王发放众将班师回府。他则是又按落云头，还变作先前的白衣秀士，到了那西门里的大街上，撞入袁守诚的卦铺，不容分说，就把他招牌、笔、砚等一齐摔个粉碎。那先生却是坐在椅上，佁然不动。
这龙王又轮起门板便向着袁守城打来，骂道：“这妄言祸福的妖人，擅惑众心的泼汉!你卦又不灵，言又狂谬!说今日下雨的时辰、点数俱不相对，你还危然高坐，趁早去，饶你死罪！”守诚犹是公然不惧分毫，仰面朝天，对他冷笑道：
“我不怕!我不怕!我无死罪，只怕你倒有个死罪哩!别人好瞒，只是难瞒我也。我认得你，你不是秀士，乃是泾河龙王。你违了玉帝敕旨，改了时辰，克了点数，犯了天条。你在那‘剐龙台’上，恐难免一刀，你还在此骂我？”
龙王见他说破自己身份，又说出自己之罪，吓得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急忙丢了门板，整衣伏礼，向先生跪下，祈求道：“先生休怪。前言戏之耳，岂知弄假成真，果然违犯天条，奈何?望先生救我一救!不然，我死也不放你。”
守诚却是微微一笑，说道：“我救你不得，只是指条生路与你投生便了。”龙王回道：“愿求指教。”先生道：“你明日午时三刻，该赴人曹官魏征处听斩。你果要性命，须当急急去告当今唐太宗皇帝方好。那魏征是唐王驾下的丞相，若是讨他个人情，方保无事。”
龙王闻言，连忙拜辞了先生，含泪而去。不觉已是红日西沉，太阴星挂在天上。但见：烟凝山紫归鸦倦，远路行人投旅店。渡头新雁宿眭沙，银河现。催更筹，孤村灯火光无焰。
风袅炉烟清道院，蝴蝶梦中人不见。月移花影上栏杆，星光乱。漏声换，不觉深沉夜已半。这泾河龙王也不回自己的水府；只隐在空中，等到子时前后时分，收了云头，敛了本相雾角，径直来到长安的皇宫门首。
此时唐王正在睡梦之中，梦中他走出了宫门之外，步与月下花阴之中。忽然见龙王变作人相，上前跪拜行礼。口中叫道“陛下，救我!救我！”太宗却是有些奇怪，问道：“你是何人?朕当救你。”龙王回道：“陛下是真龙，臣是业龙。臣因犯了天条，该陛下贤臣人曹官魏征处斩，故来拜求，望陛下救我一救！”
太宗闻言，就一口答应下来，说道：“既是魏征处斩，朕可以救你。你放心前去。”龙王见太宗答应了下来，就欢欢喜喜，叩谢而去。而太宗梦醒之后，也对此事念念在心。等到至五鼓三点，太宗设下早朝，聚集起两班文武官员。但见那：
烟笼凤阙，香蔼龙楼，光摇丹墀动，云拂翠华流。君臣相契同尧舜，礼乐威严近汉周。侍臣灯，宫女扇，双双映彩；孔雀屏，麒麟殿，处处光浮。山呼万岁，华祝千秋。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宫花灿烂天香袭，堤柳轻柔御乐讴。
珍珠帘，翡翠帘，金钩高控；龙凤扇，山河扇，宝辇停留。文官英秀，武将抖搜。御道分高下，丹墀列品流。金章紫绶乘三象，地久天长万万秋。
众官朝贺之后，各各分班站好。只见唐王睁开凤目龙睛，一一从头观看，只见那文官内是房玄龄、杜如晦、徐世绩、许敬宗等人，武官则是内是马三宝、段志贤、殷开山、程咬金、刘洪纪、胡敬德、秦叔宝等，一个个威仪端肃，却是独独不见魏征丞相。
唐王召徐世绩上殿，问道：“朕夜间得一怪梦：梦见一人，迎面拜谒，口称是泾河龙王，犯了天条，该人曹官魏征处斩，拜告寡人救他，朕已许诺。今日班前独不见魏征，何也？”徐世绩对道：“此梦告准，须臾魏征来朝，陛下不要放他出门。过此一日，可救梦中之龙。”
唐王听说之后，觉得此计可行，大喜，随即传旨下去，着当驾官宣魏征入朝觐见。
这边魏征丞相还在自己的府邸内，夜观天象，正焚宝香，只闻得天上忽然传来九霄鹤唳，却是有天差仙使，捧着玉帝的金旨一道，吩咐他午时三刻，于梦中斩杀泾河老龙。这丞相谢了天恩后，斋戒沐浴，在府中试慧剑，运元神，故此不曾入朝。
一见有当驾官赍旨来宣，惶惧无任；唯恐不能履行玉帝旨意，却是又不敢违迟君命，只得急急整衣束带，同旨意一起入朝，在御前叩头请罪。唐王出旨道：“赦卿无罪。”那时诸臣尚未退朝，可魏征至此，太宗却命人卷帘散朝。
独留魏征一人，宣他上了金銮，召入一旁的便殿，先议论起安邦之策，定国之谋。将近巳末午初的时候，太宗又命宫人，取过一副大棋来，吩咐道“朕与贤卿对弈一局。”于是众嫔妃随即取来棋枰，铺设在御案。
魏征见状，没法子，只得谢了恩，与唐王对弈。太宗与魏征在便殿对弈，一递一着，摆开阵势。正合《烂柯经》云：
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宁输一子，不失一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胜；与其无事而独行，不若固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绝之意；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此之谓也。
又有诗曰：棋盘为地子为天，色按阴阳造化全。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
君臣两个对弈此棋，一直下到了午时三刻，一盘残局未终，魏征忽然踏伏在案边，鼾鼾盹睡。太宗见状，笑道：“贤卿真是匡扶社稷之心劳，创立江山之力倦，所以不觉盹睡。”太宗便任他睡着，也不呼唤。
不多时，魏征就已醒来，俯伏在地，请罪道：“臣该万死!臣该万死!却才晕困，不知所为，望陛下赦臣慢君之罪！”太宗却是道：“卿有何慢罪?且起来，拂退残棋，与卿从新更着。”魏征谢了恩后，方才继续拈子在手，与太宗对弈。
忽然只听得朝门外无数人大呼小叫。原来是秦叔宝、徐茂功等武将，拎着一个血淋的龙头，掷在帝前，启奏道：“陛下，海浅河枯曾有见，这般异事却无闻。”太宗与魏征起身问道：“此物何来？”
叔宝、茂功启奏道：“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里落下这颗龙头，微臣不敢不奏。”唐王惊问魏征：“此是何说？”魏征不敢隐瞒，转身叩头对太宗道：“是臣才一梦斩的。”唐王闻言，大惊道：“贤卿盹睡之时，又不曾见动身动手，又无刀剑，如何却斩此龙？”
魏征却是奏道：“主公，臣的身在君前，梦离陛下：身在君前对残局，合眼朦胧；梦离陛下乘瑞云，出神抖搜。那条龙，在剐龙台上，被天兵将绑缚其中。是臣道：‘你犯天条，合当死罪。我奉天命，斩汝残生。’龙闻哀苦，臣抖精神。龙闻哀苦，伏爪收鳞甘受死；臣抖精神，撩衣进步举霜锋。咔嚓一声刀过处，龙头因此落虚空。”
太宗闻言，心中一时悲喜不一。喜者：夸奖魏征好臣，朝中有此豪杰，愁甚江山不稳?悲者：谓梦中曾许救龙，不期竟致遭诛。却也只得强打精神，传旨让秦叔宝将这龙头悬挂于市曹，晓谕长安黎庶。这壁厢又赏了魏征之后，方才令众官散去。
当晚太宗回宫，心中只是忧闷无比：想那梦中之龙，哭啼啼哀告求生，岂知无常，难免此患。思念多时，渐觉神魂有些倦怠，身体不甚安宁。又听得当夜二更时分，宫门外有号泣之声传来，太宗愈加惊恐。
太宗正在朦胧睡间，又梦见了那泾河龙王，手中提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高声叫道：“李世民!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你昨夜满口许诺救我，怎么天明时反宣人曹官来斩我?你出来，你出来，我与你到阎君处折辨折辨！”
只见他扯住太宗衣角，再三嚷闹始终不放。太宗却是有口难言，只挣得汗流遍体。正在那难分难解之时，只见正南方向上，一片香云缭绕，彩雾飘飘，有一个女真人上前，将杨柳枝用手一摆，那没头的龙，就悲悲啼啼，径直往西北而去。
原来这是观音菩萨，因为领了佛旨，上东土来，寻一个取经人，此时还住在长安城都的土地庙里，夜间听闻鬼泣神号，特来喝退这条业龙，救脱皇帝。那龙则是径到阴司地狱具告阎王去了。
至于说为什么观音是个女的，却是因为当年十二金仙有几位叛道入释，故而需得进六道轮回之中去消消过去的因果，这才好更容易学习西方佛门的种种神通法术，不然过去的阐教根基反倒是一种负担。
而观音就是当年的慈航道人，不过和其他几位师兄弟不一样的是，他轮回转世之后的身躯却是一个女儿身，不过他本人却是想得开，追求道的人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性别。
暂且不提那些陈年旧事，又说太宗苏醒回来之后，只是口叫道“有鬼!有鬼！”慌得那三宫皇后，六院嫔妃，与近侍太监，都是战战兢兢，不知何事，一夜无眠。不觉已是五更三点，那满朝文武众多官员，都在朝门外候朝。
等到天明十分，犹不见太宗临朝，吓得群众一个个都是惊惧踌躇。等到日上三竿之时，方才有旨意出来，道：“朕心不快，众官免朝。”不觉倏的已是五七日过来，众官始终不见太宗上朝，心中都十分忧惶，都正要撞门见驾问安，又只见太后有旨，召医官入宫用药。
众人闻言，便都现在朝门外等候讨信。少时，见医官出来，众人问唐王何疾。医官回道：“皇上脉气不正，虚而又数，狂言见鬼；又诊得十动一代，五脏无气，恐不讳只在七日之内矣。”众官闻言，皆是大惊失色。
要知道太宗如今正值春秋鼎盛，国力也是蒸蒸日上的关键时候，若是这时候太宗驾崩，极有可能导致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所以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接受的的，故而听到这个消息，群臣顿时都慌了手脚，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正在怆惶之间，又听得太后有旨，宣徐茂功、护国公、尉迟公三人入内见驾。三公奉旨，急入到内宫的分宫楼下。行礼下拜之后，太宗正色，勉强起身，道：“贤卿，寡人十九岁领兵，南征北伐，东挡西除，苦历数载，更不曾见半点邪祟，今日却反见鬼！”
尉迟公却是怒道：“创立江山，杀人无数，何怕鬼乎？”太宗回道：“卿是不信。朕这寝宫门外，入夜就抛砖弄瓦，鬼魅呼号，着然难处。白日犹可，昏夜难禁。”秦叔宝道：“陛下宽心，今晚臣与敬德把守宫门，看有甚么鬼祟。”
太宗闻言，心想这样也好，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大将，一生杀人无数，煞气缠身，说不准就能吓退鬼怪，于是准奏。徐茂功则是谢恩，先出去了。只见当日天晚，秦叔宝和尉迟恭回到自己府邸，各取披挂，只见他两个介胄整齐，执着金瓜钺斧，在宫门外把守。好将军!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金盔光烁烁，身披铠甲龙鳞。护心宝镜幌祥云，狮蛮收紧扣，绣带彩霞新。这一个凤眼朝天星斗怕，那一个环睛映电月光浮。他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
二将军侍立于门旁，一夜天晚过后，更是不曾见得一点邪祟。是夜，太宗在宫内，一夜都是安寝无事，安稳酣睡，待到拂晓，太宗来宣二将军。重重赏赐，道：“朕自得疾，数日不能得睡，今夜仗二将军威势甚安。卿且请出安息安息，待晚间再一护卫。”二将谢恩而出。
自此二三夜，两人俱是夜里就来宫内，把守门禁，俱是安然无恙。太宗也是身体渐渐好转，不用继续服药。只是太宗又有些不忍二将日夜颠倒，十分辛苦，又宣秦叔宝、尉迟敬德与杜、房诸公入宫。
太宗吩咐道：“这两日朕虽得安，却只难为秦、胡二将军彻夜辛苦。朕欲召巧手丹青，传二将军真容，贴于门上，免得劳他，如何？”众臣依言依旨，选来两个会写真的，着尉迟、秦二公，依前披挂了甲胄，照样画了，贴在门上。夜间也是无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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