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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十七)

    这一日,乃是暮春天气,寺内的众僧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那有一个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和尚无端大怒,骂道:“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甚么鬼!”

    玄奘被他骂出这般言语,心中也是痛苦,于是入寺跪告师父,眼泪双流,问道:“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再三哀告,求师傅问起父母姓名。

    长老见状,也觉时机成熟,就吩咐道:“你真个要寻父母,可随我到方丈里来。”玄奘就跟着师傅到方丈之内,长老到一处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来,打开来,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付与玄奘。

    玄奘随即将血书拆开读之,这才晓得了父母的姓名,还有他们的冤仇事迹。玄奘读罢此书,不觉已是哭倒在地,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十八年来,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有母亲。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安有今日?容弟子去寻见母亲,然后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师父之深恩也!”

    师父也是点头,吩咐道:“你要去寻母,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前去,只做化缘,径往江州私衙,才得你母亲相见。”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扮做一个化缘的和尚,径直赶至江州。此时适值刘洪有事出外,也是天意要教他母子相会,玄奘就直至江州私衙的门口抄化。而那殷小姐却是原来在夜间得了一梦,梦见月缺再圆,暗中想道:“我婆婆不知音信,我丈夫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抛在江中,倘若有人收养,算来有十八岁矣,或今日天教相会,亦未可知。”

    正沉吟之间,忽然听得私衙前有人念经,连叫“抄化”,小姐又乘便出来问道:“你是何处来的?”玄奘答道:“贫僧乃是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徒弟。”小姐闻言,便吩咐道:“你既是金山寺长老的徒弟——”将玄奘叫进衙门来,将斋饭与玄奘吃了。

    仔细看他的举止言谈,却好似与已经亡故的丈夫一般,小姐将身边的从婢打发开去,问玄奘道:“你这小师父,还是自幼出家的?还是中年出家的?姓甚名谁?可有父母否?”玄奘回答道:“我也不是自幼出家,我也不是中年出家,我说起来,冤有天来大,仇有海样深!我父被人谋死,我母亲被贼人占了。我师父法明长老教我在江州衙内寻取母亲。”

    小姐闻言,已是知晓眼前这个沙弥多半就是自己的孩子,声音颤抖地问道:“你母姓甚?”玄奘回道:“我母姓殷名唤温娇,我父姓陈名光蕊,我小名叫做江流,法名取为玄奘。”

    小姐连声道:“温娇就是我。但你今有何凭据?”玄奘听说眼前之人就是他的母亲,连忙双膝跪下,哀哀大哭,道:“我娘若不信,见有血书汗衫为证!”温娇取过那血书汗衫一看,果然是真的,母子相抱而哭。

    过了一会儿后,小姐却是叫道:“我儿快去!”玄奘问道:“十八年不识生身父母,今朝才见母亲,教孩儿如何割舍?”小姐则是道:“我儿,你火速抽身前去!刘贼若回,他必害你性命!我明日假装一病,只说先年曾许舍百双僧鞋,来你寺中还愿。那时节,我有话与你说。”

    玄奘无奈,只得依了母亲之言,拜别离开。

    却说小姐自从见儿子之后,心内就一忧一喜有些为难了起来,忽有一日,小姐推病,一时茶饭不吃,卧于床上。刘洪归了衙门后,见小姐病恹恹的,就问起其原故,小姐回道:“我幼时曾许下一愿,许舍僧鞋一百双。昨五日之前,梦见个和尚,手执利刃,要索僧鞋,便觉身子不快。”

    刘洪闻言,则是道:“这些小事,何不早说?”随升堂,吩咐王左衙、李右衙:江州城内百姓,每家要办僧鞋一双,限五日内做完交纳。五日之期已满,百姓俱依言,将僧鞋纳完送来了。

    小姐假意对刘洪道:“僧鞋做完,这里有甚么寺院,好去还愿?”刘洪则说道:“这江州有个金山寺、焦山寺,听你在那个寺里去。”小姐于是说道:“久闻金山寺好个寺院,我就往金山寺去。”刘洪即唤王、李二衙为夫人办下船只。

    小姐这次带了心腹人,一同上了这船,令稍水将这船撑开,就投金山寺去了。

    却说这边玄奘回寺之后,见了法明长老,也把前项与张老说了一遍,长老听说玄奘已经寻到了母亲,也是心中甚喜。

    次日,只见小姐的一个丫鬟先到了,说夫人来寺内还愿,于是众僧都出寺迎接,虽说我佛不进红尘,但是僧人却是难以免俗,听闻江州之主的夫人来了,自然是要出来迎接。

    小姐径直进了寺门,参拜了菩萨之后,僧众在寺内大设斋衬,唤来丫鬟将那些做好的僧鞋暑袜,托于盘内。而后来到法堂,小姐复拈心香礼拜大佛,就教法明长老将这些东西分表与众僧拿去散了。

    玄奘则是见众僧散了之后,法堂之上更无一人在此,他却近至小姐身前跪下。小姐又叫他脱了鞋袜看时,只见那左脚上果然是少了一个小指头。当时两个又抱住在一起,失声痛哭,小姐拜谢了长老对儿子的养育之恩。

    法明则是道:“汝今母子相会,恐奸贼知之,可速速抽身回去,庶免其祸。”小姐闻言,吩咐玄奘道:“我儿,我与你一只香环,你径到洪州西北地方,约有一千五百里之程,那里有个万花店,当时留下婆婆张氏在那里,是你父亲生身之母。

    我再写一封书与你,径到唐王皇城之内,金殿左边,殷开山丞相家,是你母生身之父母。你将我的书递与外公,叫外公奏上唐王,统领人马,擒杀此贼,与父报仇,那时才救得老娘的身子出来。我今不敢久停,诚恐贼汉怪我归迟。”而后小姐便出寺登舟而去。

    玄奘送母亲走了之后,哭着回到寺中,告过师父后,即时拜别了他,径往洪州赶来。来到万花店中,问那店主刘小二道:“昔年江州陈客官有一母亲住在你店中,如今好么?”刘小二道:“他原在我店中,后来昏了眼,三四年并无店租还我,如今在南门头一个破瓦窑里,每日上街叫化度日。那客官一去许久,到如今杳无信息,不知为何。”

    玄奘听罢,却也是不好怪他,毕竟做生意已是照顾了三四年想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毕竟无亲无故的,便即时问到南门头破瓦窑在何处,寻着了婆婆。那婆婆听见身前有人,道:“你声音好似我儿陈光蕊。”

    玄奘连忙回道:“我不是陈光蕊,我是陈光蕊的儿子。温娇小姐是我的娘。”婆婆道:“你爹娘怎么不来?”玄奘感伤道:“我爹爹被强盗打死了,我娘被强盗霸占为妻。”婆婆道:“你怎么晓得来寻我?”玄奘道:“是我娘着我来寻婆婆。我娘有书在此,又有香环一只。”

    那婆婆接了书并香环,却是因为眼疾,并未看书,放声痛哭道:“我儿为功名到此,我只道他背义忘恩,那知他被人谋死!且喜得皇天怜念,不绝我儿之后,今日还有孙子来寻我。”玄奘又问婆婆:“婆婆的眼,如何都昏了?”

    婆婆回道:“我因思量你父亲,终日悬望,不见他来,因此上哭得两眼都昏了。”玄奘便跪倒在地,向天祷告道:“念玄奘一十八岁,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今日领母命来寻婆婆,天若怜鉴弟子诚意,保我婆婆双眼复明!”

    祝罢之后,玄奘就将舌尖与婆婆舔眼。须臾之间,就将婆婆的双眼舔开,仍复如初,视物无碍。婆婆觑见了小和尚,就道:“你果是我的孙子!恰和我儿子光蕊形容无二!”婆婆一时间是又喜又悲。

    玄奘就领着婆婆出了窑门,还到刘小二店内,给了些房钱赁屋一间与婆婆暂且栖身,又将身上盘缠付与婆婆,道:“我此去只月余就回。”

    玄奘随即辞了婆婆,径直赶往京城来。寻到皇城东街的殷丞相府上,与门上人道:“小僧是亲戚,来探相公。”门上人将此事禀知丞相,丞相却道:“我与和尚并无亲眷。”夫人道:“我昨夜梦见我女儿满堂娇来家,莫不是女婿有书信回来也。”

    丞相闻言,便教人请小和尚来到厅上一件。小和尚见了丞相与夫人之后,立刻哭拜在地,就从怀中取出那一封书来,递与丞相。丞相拆开这书信,从头读罢,放声痛哭。夫人问道:“相公,有何事故?”

    丞相回道:“这和尚是我与你的外甥。女婿陈光蕊被贼谋死,满堂娇被贼强占为妻。”夫人听罢此事,也是痛哭不止。丞相毕竟血性男儿,哭罢之后,说道:“夫人休得烦恼,来朝奏知主上,亲自统兵,定要与女婿报仇。”

    待到次日,丞相入朝,启奏与唐王知道:“今有臣婿状元陈光蕊,带领家小江州赴任,被稍水刘洪打死,占女为妻,假冒臣婿,为官多年,事属异变。乞陛下立发人马,剿除贼寇。”唐王见奏,也是大怒,就发了亲兵御林军六万,着殷丞相督兵前去讨贼。

    丞相领了皇帝旨意出朝,即往教场内点齐了兵马,径直往江州进发。一路上晓行夜宿,星落鸟飞,不觉已是到了江州。殷丞相将大队兵马,俱皆是在北岸下了营寨。星夜令金牌下户,唤到江州同知、州判二人,丞相对他二人说知此事,叫他们都提兵相助,一同过江而去。

    此时天尚未明,就把刘洪的衙门给围了。刘洪此时还正在梦中,听得外面火炮一响,金鼓齐鸣,众兵一齐杀进私衙来,刘洪措手不及之下,早被擒住。丞相传下军令,将刘洪等一干人犯,绑赴法场,令众军俱在城外安营以免扰民去了。

    而后丞相直入衙内正厅坐下,请小姐出来相见。小姐欲待要出,却是羞见父亲,毕竟无论事出何因,从贼却是事实,于是就要自缢。玄奘闻知此时,急急将母解救下来,双膝跪下,对母说道:“儿与外公,统兵至此,与父报仇。今日贼已擒捉,母亲何故反要寻死?母亲若死,孩儿岂能存乎?”丞相知道了,也进衙门来劝解。

    小姐则是痛哭流涕道:“吾闻妇人从一而终。痛夫已被贼人所杀,岂可靦颜从贼?止因遗腹在身,只得忍耻偷生。今幸儿已长大,又见老父提兵报仇,为女儿者,有何面目相见!惟有一死以报丈夫耳!”

    丞相却是劝道:“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一时间父子相抱而哭,玄奘亦是哀哀不止。丞相拭干净脸上泪水,对二人说道:“你二人且休烦恼,我今已擒捉仇贼,且去发落去来。”

    随即起身到了法场,恰好此时江州同知亦差一众哨兵拿获水贼李彪,解到此处。丞相见两个仇人都到了,心中大喜,就令军牢押过刘洪、李彪二人,每人先是痛打一百大棍,而后才取了他们的供状,招了先年合谋杀死陈光蕊情由。

    见事实清楚,丞相就先将李彪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剐了千刀之后,方才枭首示众;又把刘洪拿到洪江渡口,也就是先年他二人打死陈光蕊的地方,丞相与小姐、玄奘,三人亲到江边,望空祭奠光蕊,活剜取下刘洪的心肝,祭了光蕊,又烧了祭文一道。

    只是三人这一番望江痛哭,早已惊动了洪江水府。有巡海夜叉,将这祭文呈与龙王。龙王看罢之后,就差鳖元帅去请光蕊来到近前,对他说道:“先生,恭喜!恭喜!今有先生夫人,公子同岳丈俱在江边祭你,我今送你还魂去也。再有如意珠一颗,走盘珠二颗,绞绡十端,明珠玉带一条奉送。你今日便可夫妻子母相会也。”

    光蕊闻言,再三拜谢了龙王。龙王就令夜叉将光蕊的身尸送出江口去还魂,夜叉领命而去。

    却说殷小姐哭奠了丈夫一番后,又欲将身赴水而死,慌得玄奘拚命扯住殷小姐衣衫。正在仓皇之际,忽见水面上有一个死尸浮来,靠近了江岸之旁。小姐忙向前认看,认得是丈夫的尸首,越发是嚎啕大哭不已。

    众人俱来观看,只见光蕊舒拳伸脚,身子渐渐展动开了,忽地爬将起来坐下,众人见状,皆是不胜惊骇。光蕊睁开眼,早已是见殷小姐与丈人殷丞相同着一个小和尚俱在身边啼哭。光蕊连忙问道:“你们为何在此?”

    小姐就回道:“因汝被贼人打死,后来妾身生下此子,幸遇金山寺长老抚养长大,寻我相会。我教他去寻外公,父亲得知,奏闻朝廷,统兵到此,拿住贼人。适才生取心肝,望空祭奠我夫,不知我夫怎生又得还魂。”

    光蕊也如实告知道:“皆因我与你昔年在万花店时,买放了那尾金色鲤鱼,谁知那鲤鱼就是此处龙王。后来逆贼把我推在水中,全亏得他救我,方才又赐我还魂,送我宝物,俱在身上。更不想你生下这儿子,又得岳丈为我报仇。真是苦尽甘来,莫大之喜!”

    众官闻知光蕊复生之事,都来贺喜。丞相就令人安排好酒席,答谢了所属官员,即日起率领着军马回程。来到万花店,那丞相传令安营。光蕊便同玄奘到刘家店寻婆婆。那婆婆当夜得了一梦,梦见枯木开花,屋后又有喜鹊频频喧噪,想道:“莫不是我孙儿来也?”

    正这么想的时候,只见店门外,光蕊父子齐到。小和尚指道:“这不是俺婆婆?”光蕊见了老母,连忙拜倒在地。母子一时又是抱头痛哭了一场,光蕊把上项的事与母亲说了一遍。算还了小二这些年的店钱,一家人一起起程回到京城。

    进了相府之后,光蕊同小姐与婆婆、玄奘都来见了丞相夫人。夫人见女儿女婿都是平安,不胜之喜,连忙吩咐家僮,大排筵宴庆贺。丞相也道:“今日此宴可取名为团圆会。”真正合家欢乐。

    待到次日早朝,唐王登殿,殷丞相出班,将前后事情具皆启奏唐王,并荐光蕊才可大用。唐王准奏,即命升陈萼为学士之职,随朝理政。玄奘立意安禅不肯还俗,便送在洪福寺内修行。只是后来殷小姐毕竟从容自尽,玄奘心中悲痛,就回到金山寺中报答法明长老养育之恩。

    又说回现在,太宗见了玄奘,欣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受了这大阐官爵。太宗又赐下五彩织金的袈裟一件,另有毗卢帽一顶。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阇黎班首,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一个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之后领旨而出,到了那新建的化生寺里,聚集众多僧人,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选到本年的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这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

    一切准备得当之后,玄奘即具表申奏,请太宗及文武群臣国戚皇亲,俱如期赴会,拈香听讲。

    只见这一日,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率领着文武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了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銮驾?真个是: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

    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旗列两旁。执金瓜,擎斧钺,双双对对;绛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龙飞凤舞,鹗荐鹰扬。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霭飘扬。珠冠玉带,紫绶金章。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