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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十八)

    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唐王大驾,早已是到化生寺前,吩咐身旁宫人,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众多官员。拜佛拈香。三匝已毕,抬头观看,果然是好一座道场,但见: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世尊金象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太宗文武俱各自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一旁罗汉。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着众僧罗拜唐王。礼毕之后,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只见那榜上道: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

    引归真路,普玩鸿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诗曰: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箓。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年福。”

    太宗看了这榜,顿时满心欢喜,只觉得都是金玉良言,于是对众僧说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那一千二百僧,一齐对太宗顿首称谢。

    当日唐王在庙内用过三斋之后,唐王驾回。待到七日正会之时,复请太宗前来拈香礼佛。此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怎见得好晚?只见那:万里长空淡落辉,归鸦数点下栖迟。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一宿晚景题过。

    待到次日一早,法师又升坐,聚众诵经。

    却说南海普陀山的观世音菩萨,自从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可是日久依旧未能逢见一个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正在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心中就是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吒货卖。

    你道他那是何宝贝?有一件锦襕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不过此时却是只将袈裟、锡杖出卖,那三个金箍却是没有拿出来。

    长安城里,还有那选不中的愚僧,未能前去法会,身上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变化做一个疥癞形容,身穿一身破衲,赤脚光头,做苦行僧打扮,手上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

    菩萨说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那愚僧闻言,便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

    那菩萨也不与他争吵,既然是寻有缘人,他既然无缘又何必多言,便与木吒往前又走。行勾多时后,来到皇宫的东华门前,正好撞着宰相萧瑀散朝而回,轿子前众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就拿着袈裟,径直迎着宰相。

    宰相停下轿子来观看,见那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问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

    萧瑀却是不解,继续问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穴,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

    萧瑀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

    萧瑀闻言,脸上倍添春色,知必然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见他虽然身居高位,可对自己一介行脚僧也如此尊重,便欣然从之,拽转步伐,径直进了那东华门里。有黄门官转奏皇帝,蒙旨意宣召至内里的宝殿。见萧瑀引着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就问道:“萧瑀来奏何事?”

    萧瑀俯伏在阶前,启奏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故领僧人启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也不行礼,太宗也不见怪,只是问起袈裟之价,菩萨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

    太宗眉头一皱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蚕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

    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簆。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绕,脱来一段彩云飞。三天门外透玄光,五岳山前生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

    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这袈裟,闲时折迭,遇圣才穿。闲时折迭,千层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

    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条条仙气盈空,照彻了天关;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惊虎豹;影海岛,动鱼龙。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诗曰:三宝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尽评论。明心解养人天法,见性能传智慧灯。护体庄严金世界,身心清净玉壶冰。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

    唐王在那宝殿上闻言,便十分欢喜,又问:“那和尚,九环杖有甚好处?”菩萨道:“我这锡杖,是那铜镶铁造九连环,九节仙藤永驻颜。入手厌看青骨瘦,下山轻带白云还。摩呵五祖游天阙,罗卜寻娘破地关。不染红尘些子秽,喜伴神僧上玉山。”

    唐王闻言,即命菩萨展开袈裟,从头细看,见果然是件好物,就说道:“大法长老,实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内中有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你端的要价几何?”

    菩萨闻言,与木吒一起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启奏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说罢,便抽身便走,只留宝物在此。唐王急命萧瑀将他扯住,欠身立于殿上,问:“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

    菩萨则是起手还礼道:“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要钱。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

    唐王见他这等勤恳,心中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谢二人。菩萨又是坚辞不受,与木吒一起畅然而去,依旧往都土地庙中隐避,毕竟二人都是神仙,一众凡人如何拦得住。

    又说太宗设了午朝,着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师此时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一闻有旨,连忙下坛整衣,与魏征同往见驾。

    太宗见了玄奘就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酬谢。早间萧瑀迎着二僧,愿送锦襕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今特召法师领去受用。”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

    长老遂将那件袈裟抖开,披在身上,而后手持锡杖,侍立于阶前。君臣见了,个个欣然。诚为如来佛子,你看他: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辉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浑如极乐活罗汉,赛过西方真觉秀。锡杖叮噹斗九环,毗卢帽映多丰厚。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当时文武见此,无不在阶前喝采,太宗也是喜之不胜,即着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着多官将法师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同中了状元夸官的一般。这位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

    切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玄奘直至寺里,早有僧人下榻来迎。一见他披此袈裟,执此锡杖,都道是地藏王菩萨来了,于是各各归依,侍于玄奘左右。

    玄奘上殿之后,点一炷香礼佛,又对众感述圣恩已毕,而后各归禅座。又不觉已是红轮西坠,正是那:日落烟迷草树,帝都钟鼓初鸣。叮叮三响断人行,前后御前寂静。上刹辉煌灯火,孤村冷落无声。禅僧入定理残经,正好炼魔养性。

    光阴拈指,却已是七日正到了会,玄奘又具表上书,请唐王前来寺庙拈香礼佛。此时玄奘善声已是遍满天下。太宗随即排驾,率着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已赶赴寺里。那一城的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

    当时菩萨与木吒还没走,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我和你杂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去了。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

    二人入到寺里观看,见果真个是天朝大国,果胜裟婆,赛过祇园舍卫,也不亚上刹招提。那一派仙音响亮,佛号喧哗。这菩萨直至玄奘讲法的多宝台边,见台上的玄奘果然是明智金蝉之相。诗曰:万象澄明绝点埃,大典玄奘坐高台。超生孤魂暗中到,听法高流市上来。施物应机心路远,出生随意藏门开。对看讲出无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怀。

    又有诗曰:因游法界讲堂中,逢见相知不俗同。尽说目前千万事,又谈尘劫许多功。法云容曳舒群岳,教网张罗满太空。检点人生归善念,纷纷天雨落花红。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

    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连忙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行礼,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

    只见菩萨说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二人正讲处,有那司香的巡堂官急奏与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癞游僧,扯下来乱说胡话。”唐王令人将此二僧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了后法堂。见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问道:“陛下问我何事?”

    唐王却认得他,有些吃惊地问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回道:“正是。”太宗说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

    太宗闻言,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说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又道:“你可记得么?”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请道:“教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

    于是那菩萨带了木吒,飞上高台,遂踏上祥云,直至九霄,现出了自己的救苦原身,手上托了净瓶杨柳。左边是木吒惠岸,执着一根铁棍,抖擞精神。

    喜的个唐王连忙朝天礼拜,众文武皆是跪地焚香,满寺中的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好菩萨!”有词为证,但见那: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锐气的垂珠缨络。

    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

    手内托着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着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三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

    此处众多人等,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的佛号。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象。旨意一下,选出个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来图功臣于凌烟阁者。当时只见他展开妙笔,图写菩萨真形。

    又见那菩萨讲完经后,驾下祥云渐远,霎时间就已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句颂子,写得十分明白。颂曰:“礼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万八千里,大乘进殷勤。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修善果。”众官无不遵依。当时在寺中就问左右道:“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话音未落,就见旁边闪过法师来,在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

    唐王闻言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玄奘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感激不尽。唐王果然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的佛前,与玄奘一起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

    玄奘见状,也是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更是欣喜,即命人回銮驾,选一个良利日辰,发牒让玄奘出行,而后寺内众人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