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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二十)

    几人正说话之间,不觉的,天色将晚。就见小的们排开桌凳,拿了几盘做的烂熟的虎肉,热腾腾的放在上面。伯钦请三藏权先用了,再另办饭。三藏却是合掌当胸道:“善哉!贫僧不瞒太保说,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晓得吃荤。”

    伯钦闻得此说,沉吟了半晌,对三藏道:“长老,寒家历代以来,不晓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笋,采些木耳,寻些干菜,做些豆腐,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却无甚素处。有两眼锅灶,也都是油腻透了,这等奈何?反是我请长老的不是。”

    三藏微笑回道:“太保不必多心,请自受用。我贫僧就是三五日不吃饭,也可忍饿,只是不敢破了斋戒。”伯钦眉头一皱,问道:“倘或饿死,却如之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丛里,就是饿死,也强如喂虎。”

    伯钦的母亲闻说三藏不肯吃荤,叫道:“孩儿不要与长老闲讲,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钦问道:“素物何来?”母亲回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身旁的媳妇将一口小锅取下,着火烧了锅中油腻,而后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却仍安在灶上。

    先烧了半锅滚水别用,却又将些山地里采来的榆树叶子,着水煎作茶汤,然后将些黄粱粟米,煮起饭来,又把些早就准备好的干菜煮熟,盛了两碗,拿出来铺在桌上。老母对着三藏道:“长老请斋,这是老身与儿妇,亲自动手整理的些极洁极净的茶饭。”

    三藏见有茶饭,也十分高兴,毕竟有吃的总是好的,做下来谢了之后,方才上坐。那伯钦又另设一处,铺排些没盐没酱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点剁鹿肉干巴,满盘满碗的装着,在一旁陪着三藏吃斋。

    伯钦方才坐下,欲要举著,只见三藏合掌诵经,吓得个伯钦一时却是不敢动著,急忙起身立在旁边。三藏念不数句,却教“请斋”。伯钦问道:“你是个念短头经的和尚?”三藏回道:“此非是经,乃是一卷揭斋之咒。”伯钦笑道:“你们出家人,偏有许多计较,吃饭便也念诵念诵。”

    吃了斋饭,收了盘碗之后,渐渐已是天晚,伯钦引着三藏走出中宅,到后边走走,穿过夹道,有一座草亭。推开门,入到里面,只见草亭的四壁上挂着几张强弓硬弩,插了几壶箭,过梁上还搭着两块血腥的虎皮,墙根头插着许多枪刀叉棒,正中间却是设了两张坐器。

    伯钦请三藏在此处坐坐。三藏见这里这般凶险腌脏,却是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后再行,却见乃是一座大园子,其中是看不尽的那丛丛菊蕊堆黄,树树枫杨挂赤;又见呼的一声,跑出十来只肥鹿,一大阵黄獐,见了人,呢呢痴痴,也不恐惧。

    三藏问道:“这獐鹿想是太保养家了的?”伯钦道:“似你那长安城中人家,有钱的集财宝,有庄的集聚稻粮,似我们这打猎的,只得聚养些野兽,备天阴耳。”只见他两个说话闲行,不觉已是到了黄昏,复转至前宅安歇下来。

    待到次日一早,就见那合家的老小全都起来了,就做好一餐素斋,管待了长老,请他开启念经超度。只见这长老净了手后,同太保家人,一起在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之后。三藏方才敲响木鱼,先念了净口业的真言,又念了净身心的神咒,然后开《度亡经》一卷。

    诵毕之后,伯钦又请他写了荐亡疏一道,再开念《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后,又念了《法华经》、《弥陀经》。各诵几卷,又念了一卷《孔雀经》,及谈苾蒭洗业的故事,便又是天晚了。

    待到众人献过了种种香火之后,便化了众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自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在玄奘念经之后,果然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已是来到东家宅内,托了一梦与合宅长幼道:“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

    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亡离苦出沉沦。

    那合家众人梦醒之后,又见太阳早已东上,伯钦的娘子说道:“太保,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说罢,径出门,徉徜去了。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

    伯钦闻言,连连道:“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去。”他两口子正欲去跟母亲说时,只见那老母也是叫道:“伯钦孩儿,你来,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只见老母坐在床上,说道:“儿呵,我今夜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

    夫妻二人闻言,俱是呵呵大笑,说道:“我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又替他收拾了马匹,都至前来,拜谢道:“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三藏不敢接受,说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

    伯钦把合家三口儿的梦话,都对那三藏陈诉了一遍,三藏闻言也是十分欣喜,毕竟是有人因为自己而脱离了苦难。待到早上供给了素斋之后,这家中之人又给出白银一两为谢,倒不是他们小气,而是这荒郊野外的,银钱也没什么用,是以这家里也不多。

    三藏却是分文不受。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还是分文未受,只是说道:“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母妻皆是无奈,便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纳下了这些干粮。

    太保领了母命之后,又唤来两三个家僮,带上各自捕猎用的器械,一同上了大路,一路上是看不尽的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行经半日之后,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崔巍险峻。

    三藏不一时,到了这山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下对三藏道:“长老,你自前进,我却告回。”三藏闻言,连忙滚鞍下马,请求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一程!”

    伯钦却是无奈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三藏闻言也是心惊,只得抡开手,牵衣执袂,滴泪难分。

    二人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叫喊如雷道:“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唬得三藏痴呆,伯钦打挣。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有叫声师父来也。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忙问:“是甚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

    先年间曾闻得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去看来。”

    三藏不敢不从,只得依言,牵马下山来。行不数里,就只见远处的那各石匣之间,果然有一个猴自,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

    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那猴子是怎生模样:尖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

    语言虽利便,身体莫能挪。正是那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这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了鬓边草,颔下莎,问道:“你有甚么说话?”那猴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问道:“你问我甚么?”那猴道:“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

    三藏虽是不知为何这猴子知道自己来此的缘故,却也是如实回道:“我正是,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

    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经,与你做个徒弟。”

    三藏闻言,也是满心欢喜,却是问道:“你虽有此善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回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三藏又问:“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

    那猴说道:“这山顶上有我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出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三藏依言,回头对刘伯钦说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出走一遭。”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见他质疑自己,连忙高叫道:“是真!决不敢虚谬!”

    伯钦只得呼唤来了家僮,牵了三藏的马匹。他却是扶着三藏,复上到高山上来,攀藤附葛,只行到那山的极巅之处,果然看见了金光万道,瑞气千条,上面有块四方大石,石头上贴着一封皮,却是“嗡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

    三藏近前跪下,朝着这石头,看着上面的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之后,又拜了几拜。

    拜毕之后,方才上前将那六个金字轻轻地揭下来。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缴此封皮去也。”吓得那三藏与伯钦一行人,连忙望空礼拜。

    下了高山之后,又来至石匣边,对那猴子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么。”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了你。”伯钦听说此事,就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

    走了五七里远近,又听得那猴依旧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下了山后,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见此,尽皆悚惧,只见那猴早已是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出来也!”

    而后对三藏拜了四拜,急忙起身,又与伯钦唱了个大喏,说道:“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之后,悟空就去收拾起了三藏的行李,扣背在马匹上。

    只是那马见了他,却是腰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住。盖因那猴自原本是天庭的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故而有些法则,所以这凡马见了他也十分害怕。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像是沙门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啊,你姓甚么?”猴王说道:“我姓孙。”三藏道:“我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却道:“不劳师父盛意,我原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

    三藏闻言,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你这个模样,就象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者,好么?”悟空闻言,连声道:“好!好!好!”自此时又自称为孙行者。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就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告回。”

    三藏见伯钦要走,便也躬身作礼,相谢说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伯钦也是回礼,遂就此两下分别。

    又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的,拐步而行。不多时,便是过了两界山,忽然看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而来,三藏在马上,见了这虎,心中十分惊心。行者在路旁欢喜道:“师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与我的。”

    说完后,就见悟空放下行李,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来,迎着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的一条铁棒。他将这棒子拿在手中,笑道:“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

    只见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就见那只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却是被猴王大妖之气所伏,一动也不敢动。早被猴王照头一棒,就打的那老虎脑浆迸射出万点桃红,牙齿喷出几点玉块,吓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将死虎拖来,对三藏说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穿了走路。”三藏却是好奇道:“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只见悟空把身上的毫毛拔下一根来,吹口仙气,叫“变!”

    那毫毛就变作了一把牛耳尖刀,悟空持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老虎的爪甲,又割下虎头来,割了个四四方方的一块虎皮,而后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

    而后便又拿过刀来,将虎皮又裁为两幅。收起其中一幅,把另一幅围在自己腰间,又从路旁揪了一条葛藤,将虎皮紧紧束定,遮了下体,对三藏道:“师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

    而后就见他把那条铁棒,捻一捻,依旧变作一个针儿,收在耳里放着,然后又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两个继续前进,长老在马上问悟空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就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取出。”

    三藏闻言,心中暗喜。又问悟空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让自在打他,何说?”悟空回道:“不瞒师父说,莫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颇有降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虎皮,何为稀罕?见到那疑难处,看展本事么!”

    三藏闻得此言,愈加放怀无虑,只管策马前行。师徒两个正走着路,说着话,不觉得就是太阳星坠,但见:焰焰斜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出鸟雀噪声频,觅宿投林成阵。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黄昏,万点明星光晕。

    行者说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也是点头,继续策马而行,径直奔向人家,到了这处庄院前下马。

    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门!开门!”就见那里面走出来一位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门,看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只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唬得脚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