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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二十二)

    三藏又恐怕这金箍被他捎断了,于是口中便又念起来,悟空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见他这等光景,又有些不忍不舍,便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行者见状,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

    三藏故意问道:“我念得是紧箍经,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闻言,便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听教了!”

    “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却还怀不善,见三藏不念了,就把手上那针儿幌一幌,变作碗来粗细,望着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将那咒语念了两三遍,这猴子痛得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教:“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

    三藏问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行者回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

    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三藏说得有理,真个也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转意,跪下哀告三藏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

    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这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身上的绵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好行李,奔西而进。

    行者伏侍唐僧西进,师徒二人行经数日之后,此时正是那腊月寒天,朔风凛凛,滑冻凌凌,去的尽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山。三藏在马上,遥闻耳旁传来唿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道:“悟空,是那里水响?”

    行者回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是涧里水响。”话不多时,便已是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这水,但见: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师徒两个正然看这水之时,只见那涧当中,巨响一声,钻出一条白龙出来,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来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赶忙把师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见赶不上他二人,就把三藏坐下的白马连同鞍辔全都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

    行者把师父先是送在那高阜上坐了,确保安全,便回来牵马挑担,却见只剩下一担行李在此,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到师父面前,对他说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了。”三藏问道:“徒弟啊,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

    只见他打个唿哨,就跳在空中,显出火眼金睛,用手搭一个凉篷,四下里观看,还是不见马的踪迹。于是悟空按落云头报与师傅道:“师父,我们的马断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三藏道:“徒弟呀,那厮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张溜缰,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

    行者瘪瘪嘴,说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这双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象那千里之内,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那匹大马,我就不见!”三藏闻言,就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

    说着话,便已是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心中暴燥,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是扯住悟空衣物,问道:“徒弟啊,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

    行者闻得三藏这话,心中便越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对于这个啥都怕得要死的窝囊师傅,十分厌恶,只见悟空哏哏的吆喝,正难息心中之怒,只听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祇,特来暗中保取经者。”

    那长老听闻此言,慌忙对这些神祇礼拜。行者问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众神说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众揭谛回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谛昼夜不离左右。”

    行者闻言,便吩咐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的孽龙,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见状,这才放下心来,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行事。

    行者见他变脸如此快,冷冷一笑,回道:“只管宽心。”好猴王,束一束身上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棒,抖擞精神,径直赶到涧壑边,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之后,正伏在那涧底中间,潜灵养性。忽然只听得上面有人叫骂索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便纵身跃浪翻波,跳将上来问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咤一声“休走!还我马来!”

    说完,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见他打来,便也张牙舞爪来抓。只见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服幌赤金灯。那个须下明珠喷彩雾,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那个是迷爷娘的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

    他两个都因为有难遭磨折,如今正要成功各显能。彼此来来往往,战罢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虽是神兽,却也不是悟空这等异种的对手,只杀得力软筋麻,不能抵敌,便打一个转身,又撺于水内,深潜在涧底,再也不出头来,被猴王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

    行者见状,也没及奈何,只得回来见三藏,说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骂将出来,他与我赌斗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出来了。”三藏问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马?”行者道:“你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孙犯对?”

    三藏闻言,却是问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原来那猴子却是吃不得人急他,见三藏抢白了他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说道:“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个上下!”

    这猴王便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来,把一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龙在深涧中,坐卧不宁,心中思想道:“这才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我才脱了天条死难,不上一年,在此随缘度日,又撞着这般个泼魔,他来害我!”

    他越思越恼,受不得屈气,只得咬着牙,跳将出去,对悟空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行者喝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来!不还你,便待怎的!”

    行者见他还嘴硬,便怒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性命便罢!”于是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继续苦斗。他两个斗了不过数合,小龙委实难搪大圣神力,只得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一旁的草丛中去了。

    猴王见状,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却那里见得些影响?急得他三尸神咋呼,七窍内烟生,于是他便念了一声唵字咒语,随即唤出当地的土地、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山神土地来见。”行者喝道:“伸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

    二神连连叩头哀告道:“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行者道:“你说甚么?”二神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望恕罪。”行者于是问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怎么抢了我师父的白马吃了?”

    二神见他放过自己二人,连忙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如何得有甚么师父的马来?”行者说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为那诳上的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

    二神回道:“原来是如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于水内,故名鹰愁陡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么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

    行者又道:“先一次,他还与老孙侮手,盘旋了几合;后一次,是老孙叫骂,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海的法儿,搅混了他涧水,他就撺将上来,还要争持。不知老孙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变做一条水蛇,钻在草里。我赶来寻他,却无踪迹。”

    土地闻言,便进言道:“大圣不知,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故此这波澜深远。想是此间也有一孔,他钻将下去。也不须大圣发怒,在此找寻,要擒此物,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行者见他如此说到,便唤山神土地,一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闻言之后,也道:“若要去请菩萨,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只是他这般瞻前顾后,就连那几个保他的神仙也受不了了,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请菩萨来也。”

    行者闻言大喜,道声“有累,有累!快行,快行!”于是那揭谛就急纵云头,径上南海去了。行者则是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又叫日值功曹去寻些斋供,他则是又去了涧边巡绕。

    这边金头揭谛一驾云,早已是到了南海,按落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诸天与木吒惠岸转达,得见菩萨。菩萨问道:“汝来何干?”揭谛回道:“唐僧在蛇盘山鹰愁陡涧失了马,急得孙大圣进退两难。及问本处土神,说是菩萨送在那里的孽龙吞了,那大圣着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还他马匹。”

    菩萨闻言,便是说道:“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马?这等说,等我去来。”

    于是那菩萨降下莲台,离了仙洞,与揭谛一起驾着祥光,过了南海往这边而来。有诗为证,诗曰:佛说蜜多三藏经,菩萨扬善满长城。摩诃妙语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灵。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鹰愁涧,龙子归真化马形。

    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便已是到了蛇盘山上。却在那半空里留住驾下祥云,低头观看之时。便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于是菩萨命揭谛去唤他上来。于是那揭谛按落云头,也不经由三藏,直至涧边,对行者说道:“菩萨来也。”

    行者闻得菩萨来了,急忙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个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问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来与我嚷闹?”

    行者冷冷地说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来,让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我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戴在头上受苦?把这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甚么紧箍儿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是你害我也?”

    菩萨闻言,便是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哩!”

    行者也不与他争论这事了,又说道:“这桩事,作做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

    菩萨便解释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帝,讨他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才去得。”行者问道:“象他这般惧怕老孙,潜躲不出,如之奈何?”

    听言,菩萨便叫揭谛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于是那揭谛果然去涧边叫了两遍。就见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象,踏了云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

    菩萨闻言,便指着行者说道:“这不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见了悟空,回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经的字样。”

    行者闻言,有些愠怒,说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么就说?”小龙却道:“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甚么那里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

    菩萨也是点头回道:“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行者有些悻悻,却也只得领教。而后只见菩萨上前,把那小龙项下的明珠摘了,又将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而后吹口仙气,喝声叫“变!”

    就见那龙随即变做他原来吞了的那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那龙马道:“你须用心了还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那小龙此时化作马匹,却是口中衔着横骨,不能口吐人言,只得心中领诺。

    而后菩萨又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道:“我回海上去也。”行者却是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甚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菩萨见状,安抚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

    而后菩萨将净瓶中的杨柳叶儿摘下三个,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这柳叶即变做了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行者闻了这菩萨的许多好言,方才谢了大慈大悲的菩萨。而后那菩萨便香风绕绕,彩雾飘飘,径回普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