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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三十七)

    那大仙拿了唐三藏师徒四人之后,便转着祥云,径直回落到了五庄观坐下,叫众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一伺候,将东西全都准备好了。只见镇元子就从袖子里,却象是撮傀儡一般,先把唐僧单独拿出,缚在那正殿的檐柱上;又拿出他徒弟三个,每一根柱上,都绑了一个;又将马也拿出来拴在庭下,命人与他些草料,行李则是全都抛在廊下。

    镇元子又道:“徒弟,这和尚是出家人,不可用刀枪,不可加铁钺,且与我取出皮鞭来,打他一顿,与我人参果出气!”众仙即忙取出一条鞭来,却不是甚么牛皮、羊皮、麂皮、犊皮的,原来是龙皮做的一根七星鞭,用水浸在那里。

    又令一个有力量的小仙,把那鞭执定,问道:“师父,先打那个?”大仙道:“唐三藏做大不尊,先打他。”行者闻言,便在心中暗道:“我那老和尚不禁打,假若一顿鞭打坏了啊,却不是我造的业?”

    于是他忍不住开言对镇元大仙叫道:“先生差了。偷果子是我,吃果子是我,推倒树也是我,怎么不先打我,打他做甚?”大仙笑道:“这泼猴倒言语膂烈。这等便先打他。”小仙问道:“打多少?”大仙说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

    那小仙领了大仙法旨,轮鞭就打悟空。行者唯恐仙家法大,打坏了自己,便睁圆眼瞅定,看他要打那里。却原来是要打腿,于是行者就把个腰扭一扭,叫声“变!”变作两条熟铁做的腿,看他要怎么打。

    那小仙一下一下的,足足打了三十鞭子,此时天早已经晌午了。大仙又吩咐道:“还该打三藏训教不严,纵放顽徒撒泼。”那仙便又轮鞭来打,行者连道:“先生又差了。偷果子时,我师父不知,他在殿上与你二童讲话,是我兄弟们做的勾当。纵是有教训不严之罪,我为弟子的,也当替打,再打我罢。”

    大仙闻言,笑道:“这泼猴,虽是狡猾奸顽,却倒也有些孝意。既这等,还打他罢。”小仙又打了悟空三十鞭子。行者低头看看,却见两只腿好似明镜一般,通通都打亮了,好在也不知疼痒。

    此时天色将晚,大仙就道:“且把鞭子浸在水里,待明朝再拷打他。”小仙暂且收了鞭子,继续去浸水,而后镇元子与众徒弟各自归房。晚斋用罢之后,尽皆安寝下来。

    见观内众仙安寝之后,那长老却是泪眼双垂,怨他三个徒弟道:“你等闯出祸来,却带累我在此受罪,这是怎的起?”行者道:“且休报怨,打便先打我,你又不曾吃打,倒转嗟呀怎的?”唐僧道:“虽然不曾打,却也绑得身上疼哩。”

    沙僧闻言,就有些不喜了,这点苦都吃不得,做师父也太不称职了,就道:“师父,还有陪绑的在这里哩。”行者却是道:“都莫要嚷,再停会儿走路。”八戒道:“哥哥又弄虚头了。这里麻绳喷水,紧紧的绑着,还比关在殿上被你使解锁法搠开门走哩!”

    行者闻言,却是笑道:“不是夸口说,那怕他三股的麻绳喷上了水,就是碗粗的棕缆,也只好当秋风!”四人正说话之处,早已是万籁无声,正是天街人静之时。好行者,就把个身子小一小,脱下索来,道:“师父去哑!”

    沙僧见了,却是慌忙道:“哥哥,也救我们一救!”行者嘘声道:“悄言!悄言!”他却解了三藏,又放下八戒、沙僧,而后整束了身上褊衫,扣背了马匹,又从廊下拿了行李,这才一齐出了观门去。

    悟空又教八戒道:“你去把那崖边柳树伐四颗来。”八戒问道:“要他怎的?”行者道:“有用处,快快取来!”那呆子便也不在问,身上有些夯力,就走了去,一嘴一颗,就拱断了四颗,一抱将四棵树全都给抱来了。

    而后行者将那树上的枝梢全都折了,而后兄弟二人又进去观内,将原绳照旧把绑树木给在那四根柱上。而后那大圣就念动咒语,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树上,叫“变!”就见那四棵树一根变作长老,一根变作自身,那两根却是变作沙僧、八戒,都变得容貌一般,相貌皆同,问他也要说话,叫名也会答应。

    他两个这才放开步,赶上了师父。这一夜依旧是马不停蹄,躲离了五庄观。一直走到天明,那长老困得在马上摇桩打盹,行者见了,却是叫道:“师父不济!出家人怎的这般辛苦?我老孙千夜不眠,也不晓得困倦。且下马来,莫教走路的人,看见笑你,权在山坡下藏风聚气处,歇歇再走。”

    暂且不提他师徒在路上暂住。又说那大仙,天明起来之后,吃了早斋,出在殿上,教人拿鞭来,说道:“今日却该打唐三藏了。”那小仙轮着鞭,便望着唐僧道:“打你哩。”那柳树便也应道:“打么。”乒乓地打了三十鞭。

    而后轮过鞭来,对着八戒说道:“打你哩。”那柳树也是应道:“打么。”等到打沙僧的时候,也应道“打么。”及至打到行者的时候,那行者此时还在路上,偶然打个寒噤,道:“不好了!”

    三藏见状,连忙问道:“怎么说?”行者回道:“我将四颗柳树变作我师徒四众,我只说他昨日打了我两顿,今日想不打了。却又打我的化身,所以我真身打噤,收了法罢。”那行者慌忙念咒收法。

    那些道童见自己打的东西忽然变成了柳树根,就有些害怕,丢了皮鞭,报与镇元子道:“师父啊,为头打的是大唐和尚,这一会打的都是柳树之根!”大仙闻言,却是早知到底适怎么回事了,呵呵冷笑,夸不尽道:“孙行者,真是一个好猴王!曾闻他大闹天宫,布地网天罗,拿他不住,果有此理。你走了便也罢,却怎么绑些柳树在此,冒名顶替?决莫饶他,赶去来!”

    那大仙说声赶,便纵起云头,往西一望,就只见那四个和尚挑包策马,正在走路。大仙低下云头,叫声:“孙行者!往那里走!还我人参树来!”八戒听见大仙声音,就颓然道:“罢了!对头又来了!”

    行者却是恶狠狠地说道:“师父,且把善字儿包起,让我们使些凶恶,一发结果了他,脱身去罢。”唐僧闻言,却是战战兢兢的,未曾答应他的话,只见沙僧掣宝杖,八戒举钉钯,大圣使铁棒,一齐上前,把镇元大仙围住在空中,乱打乱筑。

    这场恶斗,有诗为证,诗曰:悟空不识镇元仙,与世同君妙更玄。三件神兵施猛烈,一根麈尾自飘然。左遮右挡随来往,后架前迎任转旋。夜去朝来难脱体,淹留何日到西天!

    他兄弟三众,各举神兵,一齐攻打向镇元子,那大仙只把那蝇帚儿演架。一直斗了足有半个时辰,镇元子却是有些不耐烦了,于是将袍袖一展,依然将四僧一马并着行李,全都又被一袖笼去,返上云头,又到观里来了。

    早有众仙接着,迎着师父坐于殿上,却又在袖儿里重新将师徒四个一个个的搬出来,这回却是将唐僧绑在阶下矮槐树上,八戒、沙僧则是各绑在两边树上。独独将行者捆倒,行者想道:“想是调问哩。”

    不一时,众仙将四人捆绑停当后,大仙教人把那长头布取十匹来。行者笑道:“八戒!这先生好意思,拿出布来与我们做中袖哩!减省些儿,做个一口中罢了。”那小仙将家中机布搬将出来。而后大仙道:“把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都使布裹了!”

    众仙便一齐上前将他们三人都给裹了。行者见了却是笑道:“好!好!好!夹活儿就大殓了!”须臾,缠裹完毕之后,镇元子又教徒弟们拿出漆来。众仙即忙取了些自收自晒的生熟漆,把他们三个布裹的,具皆漆了,浑身俱裹上漆,只留着头脸在外。

    八戒见状,连道:“先生,上头倒不打紧,只是下面还留孔儿,我们好出恭。”那大仙却是不理,只是又教人把一口大锅抬出来。行者见状,笑道:“八戒,造化!抬出锅来,想是煮饭我们吃哩。”

    八戒闻言,也是强打精神,道:“也罢了,让我们吃些饭儿,做个饱死的鬼也好看。”熟料众仙抬出一口大锅支在阶下后。大仙叫人架起干柴,发起烈火,吩咐道:“把清油熬上一锅,烧得滚了,将孙行者下油锅扎他一扎,与我人参树报仇!”

    行者闻言却是暗喜道:“正可老孙之意。这一向不曾洗澡,有些儿皮肤燥痒,好歹荡荡,足感盛情。”顷刻间,那油锅将行滚开。

    大圣却又有些留心,恐镇元子有了准备,自己的仙法难参,在油锅里的时候难做手脚,于是急忙回头四顾,只见那台下的东边却是一座日规台,西边则是一个石狮子。于是行者将身一纵,滚到西边去,而后咬破舌尖,把石狮子喷了一口精血,叫声“变!”

    就见那石狮子变作了他的本身模样,也似这般被捆作一团,他自己却是出了元神,起在云端里,低头看着那观内的道士。

    只见那小仙来报镇元子道:“师父,油锅滚透了。”大仙教“把孙行者抬下去!”于是四个仙童去抬,却是抬不动,换八个来,也是抬不动,又加了四个,还是抬不动。众仙就道:“这猴子恋土难移,小自小,倒也结实。”

    足足教了二十个小仙,方才将这“悟空”给扛起来,往锅里一掼,只听得烹的响了一声,溅起了些滚油点子,却把那些小道士们的脸上给烫了几个燎浆大泡!只听得烧火的小童喊道:“锅漏了!锅漏了!”

    话音未毕,那满锅的油都漏得罄尽,锅底都被打破了,却原来是一个石狮子放在里面。大仙见状,大怒道:“这个泼猴,着然无礼!教他当面做了手脚!你走了便罢,怎么又捣了我的灶?这泼猴枉自也拿他不住,就拿住他,也似抟砂弄汞,捉影捕风。罢!罢!罢!饶他去罢。且将唐三藏解下,另换新锅,把他扎一扎,与人参树报报仇罢。”

    那小仙闻言,真个要动手,拆解开三人身上布漆。行者却是在半空里听得明白,他想着:“师父不济,他若到了油锅里,一滚就死,二滚就焦,到三五滚,他就弄做个稀烂的和尚了!我还去救他一救。”

    好大圣,按落了云头,上前叉手叫道:“莫要拆坏了布漆,我来下油锅了。”那大仙见他还敢出来,惊骂道:“你这猢猴!怎么弄手段捣了我的灶?”

    行者闻言,笑道:“你遇着我就该倒灶,干我甚事?我才自也要领你些油汤油水之爱,但只是大小便急了,若在锅里开风,恐怕污了你的熟油,不好调菜吃,如今大小便通干净了,才好下锅。不要扎我师父,还来扎我。”那大仙闻言,便呵呵冷笑,走出殿来,一把扯住他。

    那镇元大仙用手搀着行者后,就对他说道:“我也知道你的本事,我也闻得你的英名,只是你今番越理欺心,纵有腾那,脱不得我手。我就和你讲到西天,见了你那佛祖,也少不得还我人参果树。你莫弄神通!”

    行者见还有回旋的余地,就笑道:“你这先生好小家子样!若要树活,有甚疑难!早说这话,可不省了一场争竞?”大仙反问道:“不争竞,我肯善自饶你?”行者便道:“你解了我师父,我还你一颗活树如何?”

    大仙闻言,笑道:“你若有此神通,医得树活,我与你八拜为交,结为兄弟。”行者道:“不打紧,放了他们,老孙管教还你活树。”大仙谅他也走不脱,毕竟师父还在自己这儿,于是即命人解放了三藏、八戒、沙僧三人。

    沙僧见状,却是问三藏道:“师父啊,不知师兄捣得是甚么鬼哩。”八戒也道:“甚么鬼!这叫做当面人情鬼!树死了,又可医得活?他弄个光皮散儿好看,者着求医治树,单单了脱身走路,还顾得你和我哩!”

    三藏却是觉得悟空既然敢回来,就说明不大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于是就道:“他决不敢撒了我们,我们问他那里求医去。”遂叫行者道:“悟空,你怎么哄了仙长,解放我等?”行者回禀师父道:“老孙是真言实语,怎么哄他?”

    三藏便又问道:“你往何处去求方?”行者回道:“古人云,方从海上来。我今要上东洋大海,遍游三岛十洲,访问仙翁圣老,求一个起死回生之法,管教医得他树活。”

    三藏心中稍定,又道:“此去几时可回?”行者道:“只消三日。”三藏点头道:“既如此,就依你说,与你三日之限。三日里来便罢,若三日之外不来,我就念那话儿经了。”行者道:“遵命,遵命。”

    只见他急忙整了整身上的虎皮裙,出门来,对大仙说道:“先生放心,我就去就来。你却要好生伏侍我师父,逐日家三茶六饭,不可欠缺。若少了些儿,老孙回来和你算帐,先捣塌你的锅底。衣服禳了,与他浆洗浆洗。脸儿黄了些儿,我不要;若瘦了些儿,不出门。”

    那大仙不知是作何打算,只淡淡地说道:“你去,你去,定不教他忍饿。”

    得了镇元子承诺之后,悟空便急纵筋斗云,别了五庄观,径直上了东洋大海。起在半空中,快如掣电,疾如流星,早已是到蓬莱仙境。按落云头后,仔细观看,真个是好去处!

    有诗为证,诗曰:大地仙乡列圣曹,蓬莱分合镇波涛。瑶台影蘸天心冷,巨阙光浮海面高。五色烟霞含玉籁,九霄星月射金鳌。西池王母常来此,奉祝三仙几次桃。

    那行者一时也看不尽这许多仙景,便先入了蓬莱。正在走处,忽然看见那白云洞外,松阴之下,有三个老儿围着正在下棋:观局者是寿星,对局者则是福星、禄星。行者连忙上前叫道:“老弟们,作揖了。”

    那三星见了行者,全都拂退棋枰,回礼问道:“大圣何来?”行者笑嘻嘻地说道:“特来寻你们耍子。”寿星却道:“我闻大圣弃道从释,脱性命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遂日奔波山路,那些儿得闲,却来耍子?”

    行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实不瞒列位说,老孙因往西方,行在半路,有些儿阻滞,特来小事欲干,不知肯否?”福星问道:“是甚地方?是何阻滞?乞为明示,吾好裁处。”行者道:“因路过万寿山五庄观有阻。”

    三老有些惊讶,却又有些了然,当即就问道:“五庄观是镇元大仙的仙宫。你莫不是把他人参果偷吃了”行者虽然奇怪他们怎么猜中的,却还是笑道:“偷吃了能值甚么?”

    三老闻言,就道:“你这猴子,不知好歹。那果子闻一闻,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叫做万寿草还丹。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他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你怎么说他的能值甚紧?天下只有此种灵根!”

    行者闻言,却还是笑道:“灵根!灵根!我已弄了他个断根哩!”三老惊问道:“怎的断根?”

    行者回道:“我们前日在他观里,那大仙不在家,只有两个小童,接待了我师父,却将两个人参果奉与我师。我师不认得,只说是三朝未满的孩童,再三不吃。那童子就拿去吃了,不曾让得我们。是老孙就去偷了他三个,我三兄弟吃了。

    那童子不知高低,贼前贼后的骂个不住。是老孙恼了,把他树打了一棍,推倒在地,树上果子全无,桠开叶落,根出枝伤,已枯死了。不想那童子关住我们,又被老孙扭开锁走了。次日清晨,那先生回家赶来,问答间,语言不和,遂与他赌斗,被他闪一闪,把袍袖展开,一袖子都笼去了。

    绳缠索绑,拷问鞭敲,就打了一日。是夜又逃了,他又赶上,依旧笼去。他身无寸铁,只是把个麈尾遮架,我兄弟这等三般兵器,莫想打得着他。这一番仍旧摆布,将布裹滚了我师父与两师弟,却将我下油锅。

    我又做了个脱身本事走了,把他锅都打破。他见拿我不住,尽有几分醋我。是我又与他好讲,教他放了我师父、师弟,我与他医树管活,两家才得安宁。我想着方从海上来,故此特游仙境,访三位老弟,有甚医树的方儿,传我一个,急救唐僧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