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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三十九)

    大仙即命一旁的小童子取出足有二三十个茶盏,还有四五十个酒盏,而后将那树根下的清泉全都舀出。行者、八戒、沙僧师兄弟三人,便扛起树来,将之扶得周正,拥上土后,将玉器内甘泉,一瓯瓯地捧与菩萨。

    菩萨将净瓶内的杨柳枝沾了甘泉,细细洒上,口中又念着不知是什么经咒。不多时,已经洒净了那舀出之水,只见那一树果然依旧是青枝绿叶浓郁阴森,上面还有二十三个人参果。清风、明月二童子奇怪道:“前日不见了果子时,颠倒只数得二十二个,今日回生,怎么又多了一个?”

    行者见了却是想起来了,说道:“日久见人心。前日老孙只偷了三个,那一个落下地来,土地说这宝遇土而入,八戒只嚷我打了偏手,故走了风信,只缠到如今,才见明白。”菩萨道:“我方才不用五行之器者,知道此物与五行相畏故耳。”

    那大仙见自己灵根死而复生,心中十分欢喜,急令弟子取那金击子来,把果子敲下来十个,请菩萨与三老复回宝殿,一则谢劳,二来顺道也做个人参果会。众小仙遂调开桌椅,铺设丹盘,请菩萨坐了上面正席,三老在左席,唐僧居于右席,镇元子也不坐,在前席相陪,将那十个果子各食了一个。

    有诗为证,诗曰:万寿山中古洞天,人参一熟九千年。灵根现出芽枝损,甘露滋生果叶全。三老喜逢皆旧契,四僧幸遇是前缘。自今会服人参果,尽是长生不老仙。

    此时菩萨与三老各吃了一个,唐僧这时候已经知道人参果树乃是仙家宝贝,便也忍着不适,吃了一个下去,悟空师兄弟三人亦是又各吃一个,镇元子则是陪了一个,又令本观内的仙众分吃了最后的一个。

    行者这才谢了菩萨,菩萨自己回上普陀岩,悟空送三星径直回转了蓬莱岛。镇元子却又命人安排蔬酒,要与行者结为兄弟。这却是不打不成相识,两家合做了一家。师徒四众,皆是喜喜欢欢,天晚歇了。那长老才是:有缘吃得草还丹,长寿苦捱妖怪难。

    只是三藏师徒,心系取经之事,待到次日天明,就要收拾前进。只是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本就另有想法,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的放他们西行,便又安排管待,师徒四人一连在五庄观住了五六日。

    虽然那长老自从服了草还丹之后,全身真个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不过他取经心重,那里肯久留,镇元子也没得奈何,遂准行。

    看着师徒四人远去的身影,镇元子对着一旁不知道何时来的鲲鹏说道:“道友你让我和这猴子结拜到底是为什么啊?这样的家伙也配与我称兄道弟,简直是辱没了地仙之祖的名头。若是道友你曾经救过红云道兄,我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你放心,我叫你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理由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至于说着猴子配不配做你兄弟,这倒也不见得,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有感于天渊大人超脱之时,孕育而生的先天生灵,身份上倒也还算匹配,你倒是不必太过介怀。”鲲鹏解释了一下,对镇元子讲了讲那行者的身世。

    镇元子闻言,脸色也缓和了些,不过他还是继续问了一句:“那大概那时候到底是多久啊,既然上次大劫天渊大人拦住了几乎所有的入侵者,那之后除了末法还有什么大劫需要应对吗?可是据我所知就算是超脱了,也难以改变末法的到来啊。”

    “这你就不用管了,下一场劫难很快就会来的,长也不过十数载罢了,至于末法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天渊大人既然已经超脱,就算是解决不了末法,重开一处世界也不是难事。”鲲鹏劝慰了镇元子一番后,就回了天外天的万妖祖城。

    又说这边师徒四人别了镇元子上路之后,早已是看见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前,大家须仔细仔细。”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就见他在那马前,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看不尽:峰岩重叠,涧壑湾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

    无数獐鹿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楠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只是那长老在马上见了这般场景,却是有些心惊,于是孙大圣布施了个手段,舞着铁棒,哮吼一声,吓得那满山的狼虫颠窜,虎豹奔逃。师徒们入了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

    行者却是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三藏心中不快,便口里骂道:“你这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

    行者闻言也是有些怨气,反问道:“弟子亦颇殷勤,何尝懒惰?”三藏强词夺理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行?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闻言,也没办法,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得应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性高傲,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那话儿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去。”

    只见那行者将身一纵,便已是跳上了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上却甚是寂寞,更无一处庄堡人家,只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了多时,方才看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

    于是行者按下云头对三藏道:“师父,有吃的了。”那长老问是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为上分了,快去!”

    而后行者取了钵盂在手,纵起祥光,只见他筋斗幌幌,冷气飕飕,须臾间,便已奔至南山摘桃去了。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这山上便是有一个妖精,孙大圣去时,惊动了那怪物。她在云端里,踏着一阵阴风,看见了长老坐在地下,就心中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若是有人吃他一块肉,便能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

    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却又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还大将护持,便不敢拢身。他说的两员大将是谁?说的却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虽是没甚么大本事,比不得行者神通广大,但是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都是神道在身。

    如今虽是转世之身,可他二人在天界的威气尚不曾泄,故而不敢拢身。妖精心想:“等我且戏他戏,看怎么说。”

    好妖精,停下阴风,就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月貌花容的女儿家,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只见她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罐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径直奔向唐僧。

    圣僧此时歇马在山岩旁边,忽然看见一个裙钗女近前来。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峨眉柳带烟。仔细定睛观看之时,已是行至到身边。

    三藏见了,对两个徒弟叫道:“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八戒道:“师父,你与沙僧坐着,等老猪去看看来。”于是那呆子放下钉钯,整整直裰,摆摆摇摇,装出一副斯文气象,一直的想前与那妖精所化女子觌面相迎。

    真个是远看未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那八戒见她生得这般俊俏,就又动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乱语,叫道:“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甚么东西?”分明是个妖怪,他却不能认得。那女子连声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罐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

    八戒闻言,便是满心欢喜,急忙抽身,就差跑了个猪颠风,回来报与三藏道:“师父!吉人自有天报!师父饿了,教师兄去化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儿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人,又有些下坠。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了?”

    唐僧却是不信,说道:“你这个夯货胡缠!我们走了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斋僧的从何而来!”八戒道:“师父,这不到了?”三藏一见那妖精近前来了,连忙跳起身来,合掌当胸行礼问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是甚人家?有甚愿心,来此斋僧?”

    可叹这分明是个妖精,那长老却也肉眼凡胎不认得。那妖精见唐僧问起她的来历,她就立地就起了个虚情,花言巧语地来赚哄道:“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正西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无子,求福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

    三藏闻言就说道:“女菩萨,你语言差了。圣经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男子还,便也罢,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遵妇道了。”

    那女子却是笑吟吟的,忙陪着俏语道:“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锄田。这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身来送。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献。”

    三藏闻言,却是推辞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女子见唐僧不肯吃,却又满面春生,对三藏规劝道:“师父啊,我父母斋僧,还是小可;我丈夫更是个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桥补路,爱老怜贫。但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夫妻情上,比寻常更是不同。”

    三藏却心中有些疑虑,只是不吃,旁边却是恼坏了那八戒。那呆子努着嘴,口里埋怨道:“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象我这个老和尚罢软!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他便不容分说,一嘴就把个罐子拱倒,就要动口吃饭。

    只见那行者此时正好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托着钵盂,一筋斗,便已点将回来,睁开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于是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要打她。吓得个长老连忙用手扯住,问道:“悟空!你走将来打谁?”

    行者回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莫当做个好人。他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三藏问道:“你这猴头,当时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乱道!这女菩萨有此善心,将这饭要斋我等,你怎么说他是个妖精?”

    行者闻言,便是笑道:“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或变女色。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师父,我若来迟,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

    那唐僧那里肯信,虽然觉得这女子可疑,却也不肯就这么让行者送了她性命,只说是个好人。行者见状,便笑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

    那长老原本就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样言语,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也不知是不是说中了。三藏正在羞惭之时,冷不防那行者又发起性来,掣这铁棒,望那妖精劈脸就是一下。

    那怪物却也有些手段,早已使了个解尸法,见行者棍子来时,便已抖擞精神,预先走了,只把一个早准备好的假尸首打死在了地下。这般景象,吓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作念道:“这猴着然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

    行者也懒得生他的气,只觉得他肉体凡胎看不通透,就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罐子里是甚东西。”于是沙僧搀着长老,近前看时,却见那篮子内那里是什么香米饭,却是一罐子拖着尾巴的长蛆,馒头也不是面筋,却是几个青蛙、癞虾蟆,在从篮子满地乱跳出来。

    长老这才有三分儿信了,怎奈何猪八戒却是气不忿,自己好好一顿吃食,一个美人全没了,便在旁漏八分儿地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杀了;怕你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三藏听了八戒的此一言,心中竟是有些信了,也就是行者的晦气到了:他居然听信呆子撺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行者就叫道:“头疼!头疼!莫念!莫念!有话便说。”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步步行凶,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

    行者见他这般说,眼神闪烁,问道:“师父,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冷笑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拂袖转身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

    行者早就等着这句话呢,也懒得多言,只道:“师父,我回去便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哩。”唐僧便问道:“我与你有甚恩?”那大圣闻言,假意跪下叩头,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我佛压在两界山,幸观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

    这唐僧却还是个有些慈悯的圣僧,先前不过一时有些昏头,如今他见这行者哀告,却也有些回心转意,又想若无行者神通,可能那西天大雷音寺还真去不了,便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

    行者见他居然又改变了主意,便知道此时时候未到,还走不得,不然到时候菩萨那里不好交代,于是应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便又伏侍唐僧上了马,又将摘来的那些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桃子,权且做充饥之物。

    却说那妖精,已是脱命升空。原来行者那一棒落下之时,妖精已是出神去了。他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今日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已此不认得我,将要吃饭。若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却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