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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四十九)

    那老魔闻言,便满心欢喜地对二魔道:“造化!造化!拿住这厮,唐僧才是我们口里的食哩。”又叫小妖:“快安排酒来,且与你二大王奉一个得功的杯儿。”二魔吩咐道:“哥哥,且不要吃酒,叫小的们把猪八戒捞上水来吊起。”

    遂把八戒吊在东廊,沙僧吊在西边,唐僧则是吊在中间,白马送在槽上喂养,行李收将进去。老魔笑道:“贤弟好手段!两次捉了三个和尚。但孙行者虽是有山压住,也须要作个法,怎么拿他来凑蒸才好哩。”

    二魔道:“兄长请坐。若要拿孙行者,不消我们动身,只教两个小妖,拿两件宝贝,把他装将来罢。”老魔问道:“拿甚么宝贝去?”二魔道:“拿我的紫金红葫芦,你的羊脂玉净瓶。”老魔将宝贝取出,问二魔道:“差那两个去?”二魔道:“差精细鬼、伶俐虫二人去。”

    叫来二小妖之后,二魔吩咐道:“你两个拿着这宝贝,径至高山绝顶,将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一声孙行者!他若应了,就已装在里面,随即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儿,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二小妖叩头在地,将宝贝领出去,要拿行者。

    却又说这边那大圣被魔使搬山法压住在山根之下,心中苦思三藏,逢灾念圣僧,厉声高叫道:“师父啊!想当时你到两界山,揭了压帖,老孙脱了大难,秉教沙门,感菩萨赐与法旨,我和你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乍想到了此处,遭逢魔障,又被他遣山压了。可怜!可怜!你死该当,只难为沙僧八戒与那小龙化马一场!这正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

    叹罢之后,那珠泪如雨下。早已是惊动了背上的山神土地与顶上的五方揭谛神众,值日的金头揭谛问道:“这山是谁的?”土地回道:“是我们的。”“你山下压的是谁?”土地道:“不知是谁。”

    揭谛闻言,就说道:“你等原来不知。这压的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如今皈依正果,跟唐僧做了徒弟。你怎么把山借与妖魔压他?你们是死了。他若有一日脱身出来,他肯饶你!就是从轻,土地也问个摆站,山神也问个充军,我们也领个大不应是。”

    那山神、土地闻言才怕道:“委实不知不知,只听得那魔头念起遣山咒法,我们就把山移将来了,谁晓得是孙大圣?”揭谛吩咐道:“你且休怕,律上有云,不知者不坐。我与你计较,放他出来,不要教他动手打你们。”

    土地问说要挨打,就问道:“就没理了,既放出来又打?”揭谛却是恐吓道:“你不知,他有一条如意金箍棒,十分利害:打着的就死,挽着的就伤。磕一磕儿筋断,擦一擦儿皮塌哩!”那土地山神,问说此时,心中十分恐惧,便与五方揭谛商议了之后,方才来到三山门外叫道:“大圣!山神土地五方揭谛来见。”

    好行者,他是虎虽瘦,但雄心还在,自然是显得气象昂昂,声音朗朗问道:“见我怎的?”土地回禀道:“告大圣得知,遣开山,请大圣出来,赦小神不恭之罪。”行者便道:“遣开山,不打你。”喝声“起去!”就如同官府发放一般。

    那众神念动真言咒语,把三座山仍久遣归了本位,放出了行者。行者跳将起来,抖了抖土,束了束裙,方才耳后掣出棒来,叫那几位山神土地道:“都伸过孤拐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闷!”

    众神闻言,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吩咐,恕我等之罪,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行者却是冷笑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孙,却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

    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有些心惊,于是仰面朝天,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那混沌初分,天开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

    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替他轮流当值?天啊!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

    那大圣正在感叹之间,又见那山凹里有霞光焰焰而来,行者问道:“山神土地,你既在这洞中当值,那放光的是甚物件?”土地回道:“那是妖魔的宝贝放光,想是有妖精拿宝贝来降你。”行者道:“这个却好耍子儿啊!我且问你,他这洞中有甚人与他相往?”

    土地说道:“他爱的是烧丹炼药,喜的是全真道人。”行者道:“怪道他变个老道士,把我师父骗去了。既这等,你都且记打,回去罢,等老孙自家拿他。”那众神俱腾空而散。这大圣却是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老真人。

    只见他怎生打扮:头挽双抓髻,身穿百衲衣。手敲渔鼓简,腰系吕公绦。斜倚大路下,专候小魔妖。顷刻妖来到,猴王暗放刁。

    不多时,那两个小妖就到了行者。行者将一根金箍棒伸开,那妖不曾防备,被绊着脚,扑的跌一跌。爬起来后,才看见行者,口里嚷道:“惫懒!惫懒!若不是我大王敬重你这行人,就和比较起来。”

    行者却是陪笑道:“比较甚么?道人见道人,都是一家人。”那怪问道:“你怎么睡在这里,绊我一跌?”行者道:“小道童见我这老道人,要跌一跌儿做见面钱。”那妖道:“我大王见面钱只要几两银子,你怎么跌一跌儿做见面钱?你别是一乡风,决不是我这里道士。”

    行者回道:“我当真不是,我是蓬莱山来的。”那妖闻言,就有些疑惑地道:“蓬莱山是海岛神仙境界。”行者反问道:“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那妖便回嗔作喜,上前道:“老神仙,老神仙!我等肉眼凡胎,不能识认,言语冲撞,莫怪,莫怪。”

    行者却道:“我不怪你,常言道,仙体不踏凡地,你怎知之?我今日到你山上,要度一个成仙了道的好人。那个肯跟我去?”精细鬼闻言,连道:“师父,我跟你去。”伶俐虫却道:“师父,我跟你去。”

    行者也不忙答应,而是明知故问道:“你二位从那里来的?”那怪道:“自莲花洞来的。”行者又问:“要往那里去?”那怪道:“奉我大王教命,拿孙行者去的。”行者听说要拿自己,便又问道:“拿那个?”那怪又道:“拿孙行者。”

    孙行者就故意说道:“可是跟唐僧取经的那个孙行者么?”那妖道:“正是,正是。你也认得他?”行者假意说道:“那猴子有些无礼。我认得他,我也有些恼他,我与你同拿他去,就当与你助功。”

    那怪闻言,便道:“师父,不须你助功,我二大王有些法术,遣了三座大山把他压在山下,寸步难移,教我两个拿宝贝来装他的。”行者问道:“是甚宝贝?”精细鬼道:“我的是红葫芦,他的是玉净瓶。”

    行者又问道:“怎么样装他?”小妖道:“把这宝贝的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他一声,他若应了,就装在里面,贴上一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他就一时三刻化为脓了。”行者见他这般说说,心中暗惊道:“利害!利害!当时日值功曹报信,说有五件宝贝,这是两件了,不知那三件又是甚么东西?”

    心念一转,行者便对二妖笑道:“二位,你把宝贝借我看看。”那小妖那知他有什么诀窍,就从袖中取出两件宝贝来,双手递与行者。行者见了,心中暗喜道:“好东西!好东西!我若把尾子一抉,飕的跳起走了,只当是送老孙。”

    只是他忽然又思道:“不好!不好!抢便抢去,只是坏了老孙的名头,这叫做白日抢夺了。”便将两件宝贝复递与他去,说道:“你还不曾见我的宝贝哩。”那怪问道:“师父有甚宝贝?也借与我凡人看看压灾。”

    于是行者就伸下手把尾巴上的毫毛拔了一根下来,捻一捻,叫声“变”!那毫毛随即变做一个一尺七寸长的大紫金红葫芦,自腰里拿将出来,对二小妖道:“你看我的葫芦么?”

    那伶俐虫接过葫芦在手,看了却是说道:“师父,你这葫芦长大,有样范,好看,却只是不中用。”行者问道:“怎的不中用?”那怪说道:“我这两件宝贝,每一个可装千人哩。”行者却是吹嘘道:“你这装人的,何足稀罕?我这葫芦,连天都装在里面哩!”

    那怪听了,也是一惊,问道:“就可以装天?”行者道:“当真的装天。”那怪道:“只怕是谎。就装与我们看看才信,不然决不信你。”行者笑道:“天若恼着我,一月之间,常装他七八遭;不恼着我,就半年也不装他一次。”

    伶俐虫却是对精细鬼道:“哥啊,装天的宝贝,与他换了罢。”精细鬼道:“他装天的,怎肯与我装人的相换?”伶俐虫却道:“若不肯啊,贴他这个净瓶也罢。”行者闻言,心中暗喜道:“葫芦换葫芦,余外贴净瓶,一件换两件,其实甚相应!”

    随即上前扯住那伶俐虫,问道:“装天可换么?”那怪也留了个心眼,道:“但装天就换,不换,我是你的儿子!”行者道:“也罢,也罢,我装与你们看看。”

    好大圣,只见低头捻诀,念了个咒语,叫来那日游神、夜游神、五方揭谛神,吩咐道:“即去与我奏上玉帝,说老孙皈依正果,保唐僧去西天取经,路阻高山,师逢苦厄。妖魔那宝,吾欲诱他换之,万千拜上,将天借与老孙装闭半个时辰,以助成功。若道半声不肯,即上灵霄殿,动起刀兵!”

    那日游神领了大圣之意,径直来至南天门里的灵霄殿下,启奏玉帝,备言前事,玉帝道:“这泼猴头,出言无状,前者观音来说,放了他保护唐僧,朕这里又差五方揭谛、四值功曹,轮流护持,如今又借天装,天可装乎?”

    玉帝才说了装不得,却见那班中闪出哪吒三太子,启奏道:“万岁,天也装得。”玉帝便问他道:“天怎样装?”哪吒道:“自混沌初分,以轻清为天,重浊为地。天是一团清气而扶托瑶天宫阙,以理论之,其实难装;但只孙行者保唐僧西去取经,诚所谓泰山之福缘,海深之善庆,今日当助他成功。”

    玉帝见他不提如何装天,心有不喜,继续问道:“卿有何助?”哪吒道:“请降旨意,往北天门问真武借皂雕旗在南天门上一展,把那日月星辰闭了。对面不见人,捉白不见黑,哄那怪道,只说装了天,以助行者成功。”

    玉帝闻言,略作思考,便答应了下来:“依卿所奏。”那太子奉了玉帝旨意,前来北天门,见了真武大帝,备言前事。那祖师随将自己的旗付与太子。

    早有日游神急降至大圣耳边,回复他道:“哪吒太子来助功了。”行者仰面观之,只见天上祥云缭绕,果然是有神,这才回头对小妖说道:“装天罢。”小妖却是问道:“要装就装,只管阿绵花屎怎的?”

    行者辩解道:“我方才运神念咒来。”那两个小妖便都睁着眼,要看他怎么样装天。这行者将一个假葫芦儿抛将上去。毕竟这是一根毫毛变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顶上风吹去,飘飘荡荡,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落下。

    只见那南天门上,哪吒太子见了葫芦,就把真武的皂旗拨喇喇地展开了,却是把日月星辰俱皆遮闭了,真个是乾坤墨染就,宇宙靛装成。二小妖见天色瞬间晦暗,大惊道:“才说话时,只好向午,却怎么就黄昏了?”

    行者对二妖道:“天既装了,不辨时候,怎不黄昏!”“如何又这等样黑?”行者道:“日月星辰都装在里面,外却无光,怎么不黑!”小妖道:“师父,你在那厢说话哩?”行者道:“我在你面前不是?”

    小妖伸手摸着他,问道:“只见说话,更不见面目。师父,此间是甚么去处?”行者又哄他道:“不要动脚,此间乃是渤海岸上,若塌了脚,落下去啊,七八日还不得到底哩!”小妖大惊道:“罢!罢!罢!放了天罢。我们晓得是这样装了。若弄一会子,落下海去,不得归家!”

    好行者,见他将装天之事信以为真,便又念动咒语,惊动了天上的太子,把那旗卷起,便又见日光已是正午。小妖便笑道:“妙啊!妙啊!这样好宝贝,若不换啊,诚为不是养家的儿子!”那精细鬼交了葫芦,伶俐虫拿出净瓶,一齐儿递与行者,行者却将那假葫芦儿递与那怪。

    行者换了宝贝之后,却又干事找绝:从脐下拔出一根毫毛来,吹口仙气,变作一个铜钱,对二妖叫道:“小童,你拿这个钱去买张纸来。”小妖问道:“何用?”行者道:“我与你写个合同文书。你将这两件装人的宝贝换了我一件装天的宝贝,恐人心不平,向后去日久年深,有甚反悔不便,故写此各执为照。”

    小妖却是道:“此间又无笔墨,写甚文书?我与你赌个咒罢。”行者问道:“怎么样赌?”小妖道:“我两件装人之宝,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行者笑道:“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

    彼此都说了誓之后,将身一纵,把个尾巴翘了一翘,跳在南天门前,谢过了哪吒太子麾旗相助之功。太子回宫向玉帝缴旨,又将旗送还了真武。而后这行者伫立在霄汉之间,观看底下两个小妖。

    却说那两个小妖,将行者的假葫芦拿在手中,争看一会,忽然抬头却已是不见了行者。伶俐虫便对精细鬼道:“哥啊,神仙也会打诳语,他说换了宝贝,度我等成仙,怎么不辞就去了?”精细鬼却道:“我们相应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过葫芦来,等我装装天,也试演试演看。”

    也真个把那假葫芦往上一抛,却不料扑的,葫芦就落将了下来,慌得个伶俐虫问道:“怎么不装!不装!莫是孙行者假变神仙,将假葫芦换了我们的真的去耶?”精细鬼道:“不要胡说!孙行者是那三座山压住了,怎生得出?拿过来,等我念他那几句咒儿装了看。”

    这怪又把那葫芦儿望空丢起,口中还念念有词道:“若有半声不肯,就上灵霄殿上,动起刀兵!”念不多时,那葫芦扑的又落将了下来。两妖见状,道:“不装不装!一定是个假的。”

    二妖正嚷处,孙大圣却是在半空里听得明白,看得真实,恐怕他两个耽误的时辰多了,紧要处走了风讯,便将身一抖,又把那变做葫芦的毫毛,收上了身来,弄得那两个小妖四手皆空。精细鬼道:“兄弟,拿葫芦来。”

    伶俐虫道:“你拿着的。天呀!怎么不见了?”两个都去地下乱摸,草里胡寻,吞袖子,揣腰间,却是那里得有?二妖只吓得呆呆挣挣地道:“怎的好!怎的好!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教拿孙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连宝贝都不见了。我们怎敢去回话?这一顿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

    伶俐虫便对精细鬼说道:“我们走了罢。”精细鬼道:“往那里走么?”伶俐虫道:“不管那里走罢。若回去说没宝贝,断然是送命了。”精细鬼却是劝道:“不要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着,去来去来!”那二怪商议妥当了,便转步回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