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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五十六)

    却说那乌鸡国王的太子,自从别了大圣之后,不多时就回至了城中,果然也不奔朝门,更不敢报传宣诏,而是径直至了后宰门首处,就见有几个太监在那里把守。见太子来来,却是不敢阻滞,让他进去了。

    好太子,就见他夹一夹马,撞入了里面后,来至锦香亭下,只见那生母正宫娘娘正坐在锦香亭上,两边还有数十个嫔妃为她掌扇,那娘娘独自倚着雕栏儿流泪哩。你道她流泪怎的?原来她昨夜四更时分也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却是只记得一半,含糊了令一半,此时正沉沉思想。

    想到了痛心处,不由得落下泪来,这太子下了马,跪于亭下,叫道:“母亲!”那娘娘见儿子来了,便强整欢容,叫声道:“孩儿,喜呀!喜呀!这二三年在前殿与你父王开讲,不得相见,我甚思量,今日如何得暇来看我一面?诚万千之喜!诚万千之喜!孩儿,你怎么声音悲惨?你父王年纪高迈,有一日龙归碧海,凤返丹霄,你就传了帝位,还有甚么不悦?”

    太子却是叩头行礼,单刀直入地问道:“母亲,我问你:即位登龙是那个?称孤道寡果何人?”娘娘闻言,却是连忙屏退了左右,问太子道:“这孩儿发风了!做皇帝的是你父王,你问怎的?”

    太子依旧叩头,继续说道:“万望母亲敕子无罪,敢问;不敕,不敢问。”娘娘道:“子母家有何罪?敕你,敕你,快快说来。”太子就继续问道:“母亲,我问你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如何?”

    娘娘见说,魂飘魄散,急下亭抱起,紧搂在怀,眼中滴泪道:“孩儿!我与你久不相见,怎么今日来宫问此?”太子发怒道:“母亲有话早说,不说时,且误了大事。”娘娘这才审视了周遭,确定无人后,泪眼低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我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既问时,听我说: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

    太子闻言,便已知唐僧所言果然是真,撒手脱身,攀鞍上马。那娘娘却是一把扯住让道:“孩儿,你有甚事,话不终就走?”太子又跪在娘娘面前道:

    “母亲,不敢说!今日早期,蒙钦差架鹰逐犬,出城打猎,偶遇东土驾下来的个取经圣僧,有大徒弟乃孙行者,极善降妖。原来我父王死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这全真假变父王,侵了龙位。今夜三更,父王托梦,请他到城捉怪。孩儿不敢尽信,特来问母,母亲才说出这等言语,必然是个妖精。”

    那娘娘闻言,却是不敢相信那国王居然已是妖精所化,只道:“儿啊,外人之言,你怎么就信为实?”太子道:“儿还不敢认实,父王遗下表记与他了。”娘娘问是何物,太子就从袖中取出那金厢白玉圭,递与娘娘。

    那娘娘自然认得是当时的国王之宝,止不住泪如泉涌,叫声:“主公!你怎么死去三年,不来见我,却先见圣僧,后来见我?”太子问道:“母亲,这话是怎的说?”

    娘娘便说出昨夜的梦,道:“儿啊,我四更时分,也做了一梦,梦见你父王水淋淋的,站在我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儿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记便记得是这等言语,只是一半儿不得分明,正在这里狐疑,怎知今日你又来说这话,又将宝贝拿出。我且收下,你且去请那圣僧急急为之。果然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你父王养育之恩也。”

    太子急忙上马,出了皇宫后宰门,躲离了城池,真个是噙泪叩头辞国母,含悲顿首复唐僧。不多时,太子已是出了城门,来至宝林寺山门前下马。一众军士接住太子,又见天上红轮将坠。太子便传令,不许军士在山下乱动,他又独自个入了山门后,整束衣冠,拜请行者。

    只见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就见那太子对行者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行者上前搀住太子,问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么?”太子道:“问母亲来。”而后将娘娘的前言与行者尽说了一遍。

    行者听了娘娘的话之后,便是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个甚么冰冷的东西变的。不打紧!不打紧!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来。”

    太子却是不敢轻易回城,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罢。”行者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你,却说是你请老孙,却不惹他反怪你也?”

    太子却是有些苦涩,说道:“我如今进城,他也怪我。”行者问道:“怪你怎么?”太子回道:“我自早朝蒙差,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今一日更无一件野物,怎么见驾?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狱里,你明日进城,却将何倚?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也。”

    行者闻言,便道:“这甚打紧!你肯早说时,却不寻下些等你?”好大圣!只见他就在那太子面前,显个手段,将身子一纵,跳在了云端里,捻着诀,念一声“珈蓝净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具皆显现在半空中施礼,问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使令?”

    行者吩咐道:“老孙保护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无物,不敢回朝。问汝等讨个人情,快将獐鹿兔,走兽飞禽,各寻些来,打发他回去。”山神土地闻言,敢不承命?又问行者各种猎物要几何。

    大圣也不清楚,便只是道:“不拘多少,取些来便罢。”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刮起一阵聚兽阴风,捉了些山上的野鸡山雉,角鹿肥獐,狐獾獐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余只,全都献与行者。

    行者却是道:“老孙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教那些人不纵鹰犬,拿回城去,算了汝等之功。”众神依言,而后散了阴风,将这些猎物摆在道路左右。行者这才按落了云头,对太子道:“殿下请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

    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出此等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头拜别后,出了山门传令下去,教军士们回城。只见那路旁果然是有无限的野物,军士们即便不放鹰犬,也是一个个俱着手擒捉喝采,俱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孙的神功?且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

    这行者则是暗中保护了三藏,而那本寺中的和尚,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怎敢不恭敬?却又安排斋供,管待了唐僧师徒四人,依然还是歇在那禅堂里。待到将近有一更时分,行者心中有事,便有些睡不着。

    他一毂辘爬起来,到了唐僧床前,叫道:“师父。”此时长老还未睡哩,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却是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问道:“师父怎睡着了?”唐僧无奈,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甚么?”

    行者道:“师父,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长老问道:“甚么事?”行者道:“我日间与那太子夸口,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将转来,却也睡不着,想起来,有些难哩。”

    唐僧便说道:“你说难,便就不拿了罢。”行者回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精夺了人君位,怎么叫做理上不顺!”行者却是笑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参禅,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三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

    唐僧不太懂人情世故,便问道:“怎么不好定罪?”行者道:“他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甚逆天之事,你来拿我?将甚执照与他折辩?”唐僧闻言,也觉得有些棘手,便问行者道:“凭你怎生裁处?”

    行者则是笑道:“老孙的计已成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有些儿护短。”唐僧道:“我怎么护短?”行者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儿偏向他。”唐僧问道:“我怎么向他?”

    行者便说道:“你若不向他啊,且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寻着御花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明日进城,且不管甚么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子就打。

    他但有言语,就将骨榇与他看,说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唐僧闻言暗喜,说道:“只怕八戒不肯去。”

    行者见三藏已是同意了,便笑道:“如何?我说你护短,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你只象我叫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教他跟着我走。”唐僧心想能成事就行,只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行者得了应诺,便离了师父,径直来到八戒床边,叫道:“八戒!八戒!”只是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却是丢倒头只管打呼,那里叫得醒?行者见叫不醒,就揪着他的耳朵,抓着鬃毛,把他一拉,拉起来,叫声“八戒。”

    那呆子还打着棱挣,没醒呢,行者又叫了一声,呆子才不情愿地回道:“睡了罢,莫顽!明日要走路哩!”行者赶忙道:“不是顽,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八戒问道:“甚么买卖?”

    行者问八戒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八戒道:“我不曾见面,不曾听见说甚么。”行者说:“那太子告诵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勇。我们明日进朝,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我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

    八戒却是多留了个心眼,说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贼哩。这个买卖,我也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甚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

    行者见他起了贪心,就问道:“你要作甚?”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斋来,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么!”行者本来就是骗他,自然是答应道:“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就与你罢便了。”

    那呆子听见说寻到宝贝都与他,他就满心欢喜,一毂辘就爬将了起来,而后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去了。这正是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两个人密密的开了门,躲离了三藏,纵着祥光,径直奔往那乌鸡国城里去了。

    不多时二人到了城内,按落了云头,只听得此时楼头方才二鼓。行者对八戒道:“兄弟,二更时分了。”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也。”二人却是不奔正阳门,而是到了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

    行者少行人间,便问八戒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得入?”八戒回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瞒墙跳过便罢。”行者依言,就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了上去。二人潜入皇宫里面,找着门路,径直取寻那御花园。

    正行之时,只见前面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上面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辉,正是御花园。行者近前看了,却是发现门上有几重封皮,已然是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戒动手开门。就见那呆子掣着铁钯,尽力一筑,把门给筑得粉碎。

    行者先举步插入园内,见了园内场景,却是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呼小叫的,吓得那八戒连忙上前扯住,说道:“哥呀,害杀我也!那见做贼的乱嚷,似这般吆喝!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发到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

    行者却是说道:“兄弟啊,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你看这: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斜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蘼俱败。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

    八戒却是不甚在意,说道:“且叹他做甚?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行者虽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僧的梦来,说那芭蕉树下方是井。正行处,果然看见有一株芭蕉,生得十分茂盛,比起周遭的众花木不同。

    真是: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枝枝怞片纸,叶叶卷芳丛。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凤翎宁得似,鸾尾迥相同。薄露——滴,轻烟淡淡笼。青陰遮户牖,碧影上帘栊。不许栖鸿雁,何堪系玉骢。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胧。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

    行者见了,就道:“八戒,动手么!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哩。”那呆子双手举了钯,筑倒了那株芭蕉,然后用嘴一拱,足足拱了有三四尺深,就看见有一块石板盖住。

    呆子见了,欢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哩!不知是坛儿盛着,是柜儿装着哩。”行者吩咐道:“你掀起来看看。”那呆子便又是一嘴,拱开石板看处,就见里面有霞光灼灼,白气明明。

    八戒见了,笑道:“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哩!”又近前细看时,呀!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八戒便埋怨行者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

    行者不解,问道:“我怎留根?”八戒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耶?”

    行者却是道:“你下去么?”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没绳索。”行者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八戒道:“有甚么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只见他把那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就变作足有七八丈长。教道:“八戒,你抱着一头儿,把你放下井去。”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就住了罢。”行者道:“我晓得。”

    而后就见那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地提将起来,将他放下井去。不多时,就已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行者听见他这么说,却将那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入水了,口里哺哺的嚷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

    行者擎上棒来后,笑道:“兄弟,可有宝贝么?”八戒道:“见甚么宝贝,只是一井水!”行者道:“宝贝沉在水底下哩,你下去摸一摸来。”呆子真个不愧是天河水师元帅,深知水性,却就打了个猛子,淬将下去。

    呀!那井底深得紧!他却着实又一淬,忽而睁眼就看见有一座牌楼,上面有水晶宫三个字。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错走了路了!竟是下海来也!海内有个水晶宫,井里如何有之?”原来八戒不知此处是那井龙王的水晶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