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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六十)

    呆子心中只是想着吃食,那里管什么好歹,也不待行者答应,就使戒刀挑断那妖怪身上的绳索,放下那怪来。而后那怪却是对着唐僧马下,眼泪汪汪地只管磕头。长老心有慈悲,便叫:“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

    那怪却是不想骑马,他心中盘算着先算计了那才好,于是回道:“师父啊,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则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他,那妖怪抹了一眼八戒道:“师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大,脑后鬃硬,搠得我慌。”

    唐僧闻言,又叫道:“教沙和尚驮着。”那怪却是又抹了一眼沙僧,还是道:“师父,那些贼来打劫我家时,一个个都搽了花脸,带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见这位晦气脸的师父,一发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驮。”

    唐僧没法,只得教孙行者驮着他,行者也不意外,只是呵呵笑道:“我驮!我驮!”那怪物见他应承下来,心中暗自欢喜,顺顺当当地要行者驮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却是只有三斤十来两重,全然不似人类。

    行者试了重量之后,心中愈发肯定,便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呵。”妖怪却是佯装不知,只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我怎么是个甚么那话儿?”

    行者就冷笑着问道:“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问道:“你今年几岁了?”那怪回道:“我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斤,你怎么不满四斤重么?”那怪道:“我小时失侞。”

    行者见他这般解释,着实牵强,也懒得和他说了,只道:“也罢,我驮着你,若要尿尿粑粑,须和我说。”三藏见行者背定了妖怪后,方才与八戒、沙僧二人往前走,行者则是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

    有诗为证,诗曰: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外。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

    孙大圣驮着妖魔走在后面,却是心中十分埋怨唐僧,不知艰苦,“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却教老孙驮人。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不如掼杀他罢。”

    那怪物却是早已知觉了行者的想法,便使了个神通,往四下里连吸了四口气,吹在行者背上,行者顿时便觉得身上仿佛重有千斤。行者却是笑道:“我儿啊,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

    那怪闻言,恐怕大圣动手伤他,却就解尸,遁出了元神,跳将起去,立在九霄空里,这行者感觉背上越发重了。猴王就有些发怒,抓过他那躯体来,往那路旁边的一块赖石头上滑辣的一掼,将尸骸给掼得象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有手段,索性将四肢全都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砸得粉碎。

    那物此时在空中,明明看着行者手段,忍不住就心头火起道:“这猴和尚,十分惫懒!就作我是个妖魔,要害你师父,却还不曾见怎么下手哩,你怎么就把我这等伤损!早是我有算计,出神走了,不然,是无故伤生也。若不趁此时拿了唐僧,再让一番,越教他停留长智。”

    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出了一阵旋风,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沙,诚然凶狠。好风: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孙大圣见风来得及,就知是那走脱的怪物在弄风,急忙纵步来赶时,那怪却是已经骋着风头,将那唐僧摄去了,走得无踪无影,却是不知摄向何方,一时无处跟寻。

    没多久风声暂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观看,只见只剩下那白龙马战战兢兢发喊声嘶,行李担却是被丢在路下,八戒伏于崖下声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唤。行者喊道:“八戒!”那呆子听见是行者的声音,抬头看时,就见狂风已静,连忙爬起来,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风啊!”

    沙僧却也上前,道:“哥哥,这是一阵旋风。”又问道:“师父在那里?”八戒道:“风来得紧,我们都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的。”行者不见了师傅,就问道:“如今却往那里去了?”沙僧道:“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卷去也。”

    行者闻言,也有些心灰意冷,那三藏啥也帮不了放倒要帮倒忙,如今又把自己害没了,就发个狠,说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闻言,连连点头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

    沙僧闻言,却是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

    行者见状,只得对沙僧好生解释道:“兄弟,你说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个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女,教我驮着他走。

    是老孙算计要摆布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把他掼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

    八戒见师兄与师弟都不肯走,他也就暂时息了念头,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哥哥,没及奈何,还信沙弟之言,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回嗔作喜道:“兄弟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怪物,搭救师父去。”

    而后三个人附葛扳藤,寻坡转涧,行了有五七十里,却也没个音信,那山上是飞禽走兽全无,老柏乔松却常见。孙大圣着实有些心焦,就将身一纵,跳上那巅险的峰头上,喝一声“变!”就变作了三头六臂,似那大闹天宫的本象一般,将那金箍棒,幌一幌,变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扑辣的,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两边不住的乱打。

    八戒见了,就对沙僧道:“沙和尚,不好了,师兄是寻不着师父,恼出气心风来了。”他却是不知行者此事的深意,那行者打了一会,就打出了一伙穷神来,都披一片,挂一片,衣无裆,裤无口的,跪在山前,叫道:“大圣,山神土地来见。”

    行者见了也有些奇怪,问道:“怎么就有许多山神土地?”众神叩头道:“上告大圣,此山唤做六百里钻头号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该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此闻大圣来了,只因一时会不齐,故此接迟,致令大圣发怒,万望恕罪。”

    行者脾气收敛了少许,问道:“我且饶你罪名。我问你:这山上有多少妖精?”众神道:“爷爷呀,只有得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吃得有多少妖精哩!”

    行者闻言连忙问道:“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后住?”众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后。这山中有一条涧,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洞,叫做火云洞,那洞里有一个魔王,神通广大,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号。小妖儿又讨甚么常例钱。”

    行者不解,问道:“汝等乃是陰鬼之仙,有何钱钞?”众神道:“正是没钱与他,只得捉几个山獐野鹿,早晚间打点群精;若是没物相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搅得我等不得安生!万望大圣与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灵。”

    行者又问道:“你等既受他节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里妖精,叫做甚么名字?”众神便说道:“说起他来,或者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却也神通广大。牛魔王使他来镇守号山,侞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行者闻听是牛魔王的儿子,就满心欢喜的,喝退了一众土地山神,却又现了本象,跳下峰头,对八戒沙僧说道:“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

    八戒闻言,却是笑道:“哥哥,莫要说谎。你在东胜神洲,他这里是西牛贺洲,路程遥远,隔着万水千山,海洋也有两道,怎的与你有亲?”

    行者道:“刚才这伙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问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名字唤做红孩儿,号圣婴大王。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遍游天下名山,寻访大地豪杰,那牛魔王曾与老孙结七弟兄。

    一般五六个魔王,止有老孙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称为大哥。这妖精是牛魔王的儿子,我与他父亲相识,若论将起来,还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来。”

    沙和尚却是不信,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那里与你认甚么亲耶?”

    行者一心要认亲,只是说道:“你怎么这等量人!常言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还我个囫囵唐僧。”三兄弟各办虔心,而后牵着白马,那马上又驮着行李,找了大路一直前进。

    三人无分昼夜,一直行了有百十里远近,忽然看见一座松林,林中有一条曲涧,涧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飞流,那涧梢头还有一座石板桥,通着那厢洞府。行者问道:“兄弟,你看那壁厢有石崖磷磷,想必是妖精住处了。我等从众商议,那个管看守行李马匹,那个肯跟我过去降妖?”

    八戒就道:“哥哥,老猪没甚坐性,我随你去罢。”行者道:“好!好!”教沙僧道:“将马匹行李俱潜在树林深处,小心守护,待我两个上门去寻师父耶。”那沙僧依命而行,八戒相随,与行者各持兵器前来。

    正是:未炼婴儿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

    却说那孙大圣引着八戒别了沙僧,跳过那条枯松涧,径直来到那怪石崖前,果见这里有一座洞府,真个也是景致非凡。但见回銮古道幽还静,风月也听玄鹤弄。白云透出满川光,流水过桥仙意兴。猿啸鸟啼花木奇,藤萝石蹬芝兰胜。苍摇崖壑散烟霞,翠染松篁招彩凤。远列巅峰似插屏,山朝涧绕真仙洞。昆仑地脉发来龙,有分有缘方受用。

    二人将近行到那洞府门前,见洞门口有一座石碣,上面镌着八个大字,乃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那壁厢有一群小妖,正在那里轮枪舞剑地跳风顽耍。孙大圣见了,厉声高叫道:“那小的们,趁早去报与洞主知道,教他送出我唐僧师父来,免你这一洞精灵的性命!牙迸半个不字,我就掀翻了你的山场,踏平了你的洞府!”

    那些小妖闻有此言,又见行者凶恶,慌忙转回身去,各归洞里,关了两扇石门,到里边来禀报大王道:“大王,祸事了!”

    却说那怪自从把三藏拿到洞中之后,选剥了他身上的衣服,做个四马攒蹄的样子,捆在洞府的后院里,着几个小妖打干净水把他刷洗了,就要上笼蒸吃哩,急听得外面报声祸事,便先不刷洗那唐僧,来前庭上问道:“有何祸事?”

    小妖回禀道:“有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带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在门前要甚么唐僧师父哩。但若牙迸半个不字,就要掀翻山场,踏平洞府。”魔王却是微微冷笑道:“这是孙行者与猪八戒,他却也会寻哩。他拿他师父,自半山中到此,有百五十里,却怎么就寻上门来?”

    而后魔王教道:“小的们,把管车的,推出车去!”就见那一班几个小妖,一起推出了五辆小车儿来,开了前门。八戒望见了,对行者说道:“哥哥,这妖精想是怕我们,推出车子,往那厢搬哩。”行者却是觉得不对,叮嘱道:“不是,且看他放在那里。”

    只见那小妖将五辆车子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安下,着五个看着,另外五个则是进去通报。那魔王问道:“停当了?”答应道:“停当了。”就教:“取过槍来。”

    有那一伙专门为魔王管兵器的小妖,着两个抬出一杆丈八长的火尖槍,递与那妖王。妖王轮槍拽步,身上也无甚么盔甲,只是腰间束一条锦绣战裙,赤着脚,走出门前。

    行者与八戒,抬头观看,但见那怪物:面如傅粉三分白,唇若涂朱一表才。鬓挽青云欺靛染,眉分新月似刀裁。战裙巧绣盘龙凤,形比哪吒更富胎。双手绰槍威凛冽,祥光护体出门来。哏声响若春雷吼,暴眼明如掣电乖。要识此魔真姓氏,名扬千古唤红孩。

    那红孩儿出得门来之后,对行者和八戒高叫道:“是甚么人,在我这里吆喝!”行者对红孩儿近前笑道:“我贤侄莫弄虚头,你今早在山路旁,高吊在松树梢头,是那般一个瘦怯怯的黄病孩儿,哄了我师父。

    我倒好意驮着你,你就弄风儿把我师父摄将来。你如今又弄这个样子,我岂不认得你?趁早送出我师父,不要白了面皮,失了亲情,恐你令尊知道,怪我老孙以长欺幼,不象模样。”

    那怪闻言,却是心中大怒,咄的一声喝道:“那泼猴头!我与你有甚亲情?你在这里满口胡柴,绰甚声经儿!那个是你贤侄?”行者道:“哥哥,是你也不晓得。当年我与你令尊做弟兄时,你还不知在那里哩。”

    那怪却是不知行者和他父亲的关系,只是问行者道:“这猴子一发胡说!你是那里人,我是那里人,怎么得与我父亲做兄弟?”

    行者便如实回道:“你是不知,我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我当初未闹天宫时,遍游海角天涯,四大部洲,无方不到。那时节,专慕豪杰,你令尊叫做牛魔王,称为平天大圣,与我老孙结为七弟兄,让他做了大哥;还有个蛟魔王,称为复海大圣,做了二哥;又有个大鹏魔王,称为混天大圣,做了三哥;又有个狮驼王,称为移山大圣,做了四哥;又有个猕猴王,称为通风大圣,做了五哥;又有个禺狨王,称为驱神大圣,做了六哥;惟有老孙身小,称为齐天大圣,排行第七。我老弟兄们那时节耍子时,还不曾生你哩!”

    那怪物闻言,却是那里肯信,反倒举起火尖槍就刺。行者正是那会家不忙,又使了一个身法,闪过红孩儿的槍头,轮起铁棒,骂道:“你这小畜生,不识高低!看棍!”那妖精也使个身法,让过行者铁棒,骂道:“泼猢狲,不达时务!看槍!”

    他两个也不论亲情,一齐变脸,各使神通,跳在云端里,好杀:行者名声大,魔王手段强。一个横举金箍棒,一个直挺火尖槍。吐雾遮三界,喷云照四方。一天杀气凶声吼,日月星辰不见光。语言无逊让,情意两乖张。那一个欺心失礼仪,这一个变脸没纲常。棒架威风长,槍来野性狂。一个是混元真大圣,一个是正果善财郎。二人努力争强胜,只为唐僧拜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