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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六十二)

    那呆子却是不知好歹,就一路跟着他,径直回了旧路,却是不向南洋海,随赴火云门,顷刻之间,二人已是到了门首。妖精进去,叮嘱八戒道:“你休疑忌,他是我的故人,你进来。”呆子只得举步入门。

    不料进去之后,那八戒就被众妖一齐呐喊,将他捉倒在地,装于袋内,束紧了口绳,而后高吊在驮梁之上。妖精这才现了本象,坐在当中,说道:“猪八戒,你有甚么手段,就敢保唐僧取经,就敢请菩萨降我?你大睁着两个眼,还不认得我是圣婴大王哩!如今拿你,吊得三五日,蒸熟了赏赐小妖,权为案酒!”

    八戒听言,知道自己被骗了,就在里面骂道:“泼怪物!十分无礼!若论你百计千方,骗了我吃,管教你一个个遭肿头天瘟!”呆子骂了又骂,嚷了又嚷,那妖精却是全不在意。

    却说孙大圣与沙僧正坐,只见一阵腥风,刮面而过,他就打了一个喷嚏,说道:“不好!不好!这阵风,凶多吉少。想是猪八戒走错路也。”沙僧就问道:“他错了路,不会问人?”行者道:“想必撞见妖精了。”

    沙僧不知原因,就问道:“撞见妖精,他不会跑回?”行者道:“不停当。你坐在这里看守,等我跑过涧去打听打听。”沙僧道:“师兄腰疼,只恐又着他手,等小弟去罢。”行者道:“你不济事,还让我去。”

    好行者,就咬着牙,忍着疼,捻着铁棒,走过涧去,到了那火云洞前,叫声“泼怪!”那把门的小妖,又急入里报与妖王:“孙行者又在门首叫哩!”那妖王传令叫拿,那伙小妖,便全都槍刀簇拥,齐声呐喊,随即开门,都道:“拿住!拿住!”

    行者果然十分疲倦,却是不敢相迎,只将身钻在那路旁,念个咒语叫道“变!”随即变做了一个销金包袱。小妖看见,就报道:“大王,孙行者怕了,只见说一声拿字,慌得把包袱丢下,走了。”

    妖王闻言,笑道:“那包袱也无甚么值钱之物,左右是和尚的破褊衫,旧帽子,背进来拆洗做补衬。”一个小妖,果将那包袱背进,却不知是行者变的。行者心道:“好了!这个销金包袱,背着了!”那妖精不以为事,就将包裹丢在门内。

    好行者,真个是假中又假,虚里还虚:随即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那毫毛变作个包袱一样;他的真身,却是又变作了一个苍蝇儿,钉在洞府门枢上。只听得八戒在那里哼哩哼的,声音不清,却似一个瘟猪。

    行者嘤的飞了去寻时,就见他原来被吊在皮袋里也。行者就钉在那皮袋上,又听得他恶言恶语地骂道妖怪长,妖怪短,“你怎么假变作个观音菩萨,哄我回来,吊我在此,还说要吃我!有一日,我师兄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登时擒!解开皮袋放我出,筑你千钯方趁心!”

    行者闻言却是暗笑道:“这呆子虽然在这里面受闷气,却还不倒了旗槍。老孙一定要拿了此怪,若不如此,怎生雪恨!”行者正欲设法拯救八戒出来,却只听得那妖王忽然叫道:“六健将何在?”

    原来洞内有六个小妖,是他知己的精灵,被他封为健将,都有名字:一个叫做云里雾,一个叫做雾里云,一个叫做急如火,一个叫做快如风,一个叫做兴烘掀,一个叫做掀烘兴。六健将上前跪下,妖王道:“你们认得老大王家么?”

    六健将道:“认得。”妖王吩咐道:“你与我星夜去请老大王来,说我这里捉唐僧蒸与他吃,寿延千纪。”六怪领了命,一个个的厮拖厮扯,径直出门去了。行者则是嘤的一声,飞下袋来,跟定那六个妖怪,一同躲离了洞中。

    话说那六健将出洞门之后,径直往西南方向上去了,都是依路而走。行者则在心中暗想道:“他要请老大王吃我师父,老大王断是牛魔王。我老孙当年与他相会,真个意合情投,交游甚厚,至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虽则久别,还记得他模样,且等老孙变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

    好行者,只见他躲离了六个小妖之后,展开翅,飞向前边,一直离小妖有十数里远近后,就摇身一变,变作个牛魔王的模样,又拔下几根毫毛,叫道“变!”那些毫毛当即变作了几个小妖。在那山凹里,驾鹰牵犬,搭驽张弓,充作打围的样子,专门等候那六健将。

    不多时就见那一伙厮拖厮扯,往前行时,忽然看见远处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跪下,说道:“老大王爷爷在这里也。”而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都不过是些肉眼凡胎,那里认得真假,也就一同跪倒在地,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火云洞圣婴大王处差来,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

    行者借口答道:“孩儿们起来,同我回家去,换了衣服来也。”小妖却是叩头道:“望爷爷方便,不消回府罢。路程遥远,恐我大王见责,小的们就此请行。”行者笑道:“好乖儿女,也罢也罢,向前开路,我和你去来。”六怪抖擞了精神,向前喝路,大圣随后而来。

    不多时,一行人早已是到了本处。快如风、急如火撞进洞里报与红孩儿道:“大王,老大王爷爷来了。”妖王闻言,欢喜道:“你们却中用,这等来的快。”即便叫道:“各路头目,摆队伍,开旗鼓,迎接老大王爷爷。”

    不多时满洞群妖,遵依红孩儿的旨令,齐齐整整的,摆将出去了。这行者却是昂昂烈烈,挺着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却将那些架着鹰犬的毫毛,全都收回到身上来,而后拽开大步,径直走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

    红孩儿当面跪下,朝上叩头道:“父王,孩儿拜揖。”行者道:“孩儿免礼。”那妖王四大拜拜毕之后,立于行者下手。行者问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妖王躬身答道:“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一人,乃东土大唐和尚。常听得人讲,他是一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寿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寿延千纪。”

    行者闻言,却是装做打了个失惊,问道:“我儿,是那个唐僧?”妖王回道:“是往西天取经的人也。”行者又问道:“我儿,可是孙行者师父么?”妖王会道:“正是。”

    行者却是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别的还好惹,孙行者是那样人哩,我贤郎,你不曾会他?那猴子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上帝差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也不曾捉得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

    快早送出去还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着你吃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老!”

    妖王见他这般怕那猴子,就说道:“父王说那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那孙行者共有兄弟三人,领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个变化,将他师父摄来。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甚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

    那猪八戒刺邪里就来助战,是孩儿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烧败了一阵。慌得他去请四海龙王助雨,又不能灭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烧了一个小发昏,连忙着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菩萨。是我假变观音,把猪八戒赚来,见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与众小的们吃哩。

    那行者今早又来我的门首吆喝,我传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丢下走了。却才去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与你吃,延寿长生不老也。”行者却是笑道:“我贤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

    妖王只说道:“凭他怎么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儿,你虽然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虎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的,你却难认。”妖王道:“凭他变甚小的,我这里每一层门上,有四五个小妖把守,他怎生得入!”

    行者说道:“你是不知,他会变苍蝇、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并——虫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妖王却是劝慰道:“勿虑,他就是铁胆铜心,也不敢近我门来也。”行者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实是敌得他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

    妖王不解,问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来年老,你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

    妖王就继续问道:“不知父王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也不是长斋,也不是月斋,唤做雷斋,每月只该四日。”妖王问道:“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则当斋,二来酉不会客。且等明日,我去亲自刷洗蒸他,与儿等同享罢。”

    那妖王闻得此言,就在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为生,今活彀有一千余岁,怎么如今又吃起斋来了?想当初作恶多端,这三四日斋戒,那里就积得过来?此言有假,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二门之下,叫六健将来问道:“你们老大王是那里请来的?”

    小妖回道:“是半路请来的。”妖王又问道:“我说你们来的快,不曾到家么?”小妖应声回道:“是,不曾到家。”妖王料想中计,就道:“不好了!着了他假也!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齐跪下,问道:“大王,自家父亲,也认不得?”

    妖王解释道:“观其形容动静都象,只是言语不象,只怕着了他假,吃了人亏。你们都要仔细:会使刀的,刀要出鞘,会使槍的,槍要磨明,会使棍的使棍,会使绳的使绳。待我再去问他,看他言语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说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迟个月何妨!假若言语不对,只听我哏的一声,就一齐下手。”群魔各各领命去了。

    这妖王复转身到乐里面,对这行者当面又拜。行者见状,就道:“孩儿,家无常礼,不须拜,但有甚话,只管说来。”妖王伏于地下,说道:“愚男一则请来奉献唐僧之肉,二来有句话儿上请。我前日闲行,驾祥光,直至九霄空内,忽逢着祖延道龄张先生。”

    行者问道:“可是做天师的张道龄么?”妖王道:“正是。”行者问道:“有甚话说?”妖王道:“他见孩儿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问我是几年、那月、那日、那时出世,儿因年幼,记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与我推看五星,今请父王,正欲问此。倘或下次再得会他,好烦他推算。”

    行者闻言,就坐在上面暗笑道:“好妖怪呀!老孙自归佛果,保唐师父,一路上也捉了几个妖精,不似这厮克剥。他问我甚么家长礼短,少米无柴的话说,我也好信口捏脓答他。他如今问我生年月日,我却怎么知道!”

    好猴王,却也十分乖巧,依旧巍巍地端坐中间,面上也无一些儿惧色,反倒喜盈盈地笑道:“贤郎请起,我因年老,连日有事不遂心怀,把你生时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

    妖王闻言,就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今日一旦忘了!岂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声,洞内群妖槍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脸的扎来。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了,而后现出本象,对那妖精讥讽道:“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

    那妖王见居然是行者,一想到自己居然先前还对他下拜行礼,就羞得满面羞惭,不敢回视。行者担心吃亏,就化做一道金光,走出了他的洞府。小妖道:“大王,孙行者走了。”妖王道:“罢罢罢!让他走了罢!我吃他这一场亏也!且关了门,莫与他打话,只来刷洗唐僧,蒸吃便罢。”

    却说那行者搴着铁棒,呵呵大笑,自涧那边而来。沙僧听见行者笑声,急忙出林迎着行者,问道:“哥啊,这半日方回,如何这等哂笑,想救出师父来也?”行者却是回道:“兄弟,虽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

    沙僧问道:“甚么上风?”行者道:“原来猪八戒被那怪假变观音哄将回来,吊于皮袋之内。我欲设法救援,不期他着甚么六健将去请老大王来吃师父肉。是老孙想着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变了他的模样,充将进去,坐在中间。他叫父王,我就应他;他便叩头,我就直受,着实快活!果然得了上风!”

    沙僧问说,却是皱道:“哥啊,你便图这般小便宜,恐师父性命难保。”行者道:“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沙僧又道:“你还腰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着行李马匹,等我去。”

    沙僧叮嘱道:“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师父。你须快去快来。”行者回道:“我来得快,只消顿饭时,就回来矣。”

    好大圣,说话间就已是躲离了沙僧,纵着筋斗云,径直投往南海去了。在那半空里,不消半个时辰,就已望见了普陀山景。须臾行者按下云头,直至那落伽崖上,而后端肃正行,只见有二十四路诸天迎着,问道:“大圣,那里去?”

    行者作礼之后,说道:“要见菩萨。”诸天道:“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至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空特来参见。”菩萨闻报,即命行者进去。大圣敛衣皈命,捉定步,径直入了里边,见了菩萨倒身下拜。

    菩萨问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行者道:“上告菩萨,弟子保护唐僧前行,至一方,乃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一个红孩儿妖精,唤作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摄去,是弟子与猪悟能等寻至门前,与他交战。他放出三昧火来,我等不能取胜,救不出师父。急上东洋大海,请到四海龙王,施雨水,又不能胜火,把弟子都熏坏了,几乎丧了残生。”

    菩萨闻言,就问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广大,怎么去请龙王,不来请我?”行者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菩萨就有些奇怪,道:“悟能不曾来呀。”

    行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哩。”菩萨听说那妖怪变作自己模样害人,就是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

    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的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只见那南海顿时波涛汹涌,碧浪滔天,吓得那行者一时有些毛骨竦然,连忙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他的德行,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

    话音未落,忽然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个瓶来,原来是有一个怪物把净瓶驮着出来。行者仔细看那驮瓶的怪物,怎生模样: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羲。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

    那龟驮着菩萨的净瓶,爬上崖边后,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行者见了,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菩萨问道:“悟空,你在下面说甚么?”行者道:“没说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