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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六十三)

    菩萨教道:“拿上瓶来。”这行者就去拿瓶,唉!却是莫想拿得他动。好便似那蜻蜓撼石柱,怎生摇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下,对菩萨道:“菩萨,弟子拿不动。”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不动,怎么去降妖缚怪?”

    行者回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动。想是吃了妖精亏,筋力弱了。”菩萨笑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抛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也。”

    行者闻言,就合掌道:“是弟子不知。”那菩萨走上前去,将右手轻轻的提起那净瓶,依旧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了点头,钻下水去了。行者心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菩萨坐定,对行者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

    行者闻言,就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

    菩萨见他这么说,就笑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

    菩萨见他这也不肯,那也不肯,便喝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行者却是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那菩萨无奈,只得逍遥欣喜下莲台,云步香飘上石崖。只为圣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来。

    孙大圣见观音动身了,心中就十分欢喜,先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只见外面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菩萨教道:“悟空过海。”行者躬身道:“请菩萨先行。”菩萨道:“你先过去。”行者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

    菩萨闻言,即命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了一瓣莲花,放在石岩下边的水上,教行者道:“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行者见了,就嬉皮笑脸地道:“菩萨,这花瓣儿,又轻又薄,如何载得我起!这一-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

    菩萨见他不正经,就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见她发火,也就不敢推辞,只得舍命往上跳。果然虽是先见轻小,但到了上面却是比海船还大三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

    菩萨问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行者回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生得过?”菩萨就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着实吐了一口气,将行者吹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一脚踏实地,就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来喝去,全不费力也!”

    那菩萨则是还在南海,吩咐概众诸天各自把守仙境,着善财龙女闭了洞门,她就纵着祥云,躲离了普陀岩,到那边叫道:“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个太子,俗名木吒是也,乃是菩萨亲自传授的徒弟,一向是不离菩萨左右,被尊称为护法惠岸行者。

    那惠岸即对菩萨合掌伺候。菩萨吩咐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王罡刀来一用。”惠岸问道:“师父用着几何?”菩萨道:“全副都要。”惠岸领了师命,即驾云头,径直入南天门里面,到了云楼宫殿,见父王下拜。

    天王见了惠岸,就问道:“儿从何来?”木叉道:“师父是孙悟空请来降妖,着儿拜上父王,将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唤哪吒将那刀取出全幅的三十六把,递与木吒。木吒对哪吒说:“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头罢。”

    父子三人忙忙相别之后,惠岸按落了祥光,回至南海,将刀捧与菩萨。菩萨将刀接在手中,向着空中抛将去,而后念个咒语,就只见那三十六把刀就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

    行者在旁,却是暗笑道:“这菩萨省使俭用,那莲花池里有五色宝莲台,舍不得坐将来,却又问别人去借。”菩萨闻言,叫道:“悟空休言语,跟我来也。”却才都驾着云头,离了海上。白鹦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

    顷刻之间,三人早见一座山头,行者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的门首,约摸有四百余里。”菩萨闻言,即命惠岸住下祥云,就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嘛”字咒语,就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来许多神鬼,却都是本山的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

    菩萨吩咐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众神皆是遵依而退。

    须臾间,那些小神又来回复,菩萨道:“既然干净,俱各回祠。”遂把手中净瓶扳倒,唿喇喇地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漫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气,沧波影日幌寒光。

    遍崖冲玉浪,满海长金莲。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禅。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昙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紫竹几竿鹦鹉歇,青松数簇鹧鸪喧。万迭波涛连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

    孙大圣见了菩萨这般手段,就暗中赞叹道:“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甚么禽兽蛇虫哩!”菩萨又对行者叫道:“悟空,伸手过来。”行者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

    菩萨拔动瓶中的杨柳枝,蘸了些甘露,在他的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道:“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行者领了命,驾着云光,径直来至洞口,一只手使拳,一只手使棒,高叫道:“妖怪开门!”

    那些小妖,便又进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妖王吩咐道:“紧关了门!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报道:“孙行者骂出那话儿来了!”妖王只教:“莫睬他!”

    行者连叫了两次,还是见不开门,心中大怒,就举起铁棒,将那门一下打了一个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将进去,报与那妖王道:“孙行者打破门了!”妖王见小妖都来报几次,又听说行者打破了前门,就急忙纵身跳将出去,挺着长槍,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打破我门,你该个甚么罪名?”

    行者却是笑道:“我儿,你赶老子出门,你该个甚么罪名?”那妖王见他旧事重提,就十分羞怒,绰着长槍劈胸便刺;这行者举起铁棒,架隔相还。一番搭上手,斗经四五个回合后,行者捏着拳头,拖着棒,败将下来。

    那妖王立在山前叫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儿子,天看着你哩!你来!”那妖精闻言,心中就愈加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槍又刺。这行者轮棒又战了几合,败阵又走。

    那妖王见状,就骂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么如今正斗时就要走了,何也?”行者却是笑道:“贤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来。”行者道:“既不放火,走开些,好汉子莫在家门前打人。”

    那妖精不知是诈,真个举槍又来赶。行者拖着棒,放了拳头,那妖王顿时着了迷乱,只管往前追赶。就见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就已经望见那菩萨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罢。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那妖王却是不信,咬着牙,只管赶来。行者就将身一幌,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

    这妖精见没了行者,就走近前去,睁着圆眼,对菩萨问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也不答应。妖王就拈转长槍喝道:“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还是不答应。

    妖精见状就望着菩萨劈心刺一槍来,那菩萨化做一道金光,径直走上九霄空内。行者跟定菩萨,问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了!那妖精再三问你,你怎么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槍搠走了,却把那个莲台都丢下耶!”

    菩萨只教道:“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此时行者与木吒俱在空中,并肩同看底下那妖精。就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甚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槍,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就见他也学那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莲台当中。

    行者看见了,心中十分生气,就道:“好!好!好!莲花台儿好送人了!”菩萨道:“悟空,你又说甚么?”行者大声道:“说甚?说甚?莲台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在莲台下,终不得你还要哩?”菩萨道:“正要他坐哩。”

    行者听菩萨这么说,就挖苦道:“他的身躯小巧,比你还坐得稳当。”菩萨叫道:“莫言语,且看法力。”而后就见那菩萨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就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却原来那妖王竟是坐在刀尖之上。

    又命木吒道:“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吒按下云后头,将那降魔杵,如同筑墙一般,一连筑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被穿通两腿刀尖出,血流成汪皮肉开。好怪物,就见他咬着牙,忍着痛,丢了长槍,用手将那些刀乱拔。

    行者见了,连道:“菩萨啊,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哩。”菩萨见了,唤上木吒道:“且莫伤他生命。”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嗡”字咒语,就见那天罡刀都变做了倒须钩儿,狼牙一般,不能褪得。

    那妖精见了这般景象,却才慌了,扳着刀尖,痛声苦告道:“菩萨,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不敢恃恶,愿入法门戒行也。”菩萨闻言,却与二行者、白鹦哥低下金光,到了那妖精面前,问道:“你可受吾戒行么?”

    妖王哪敢说个不字,只得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菩萨又问道:“你可入我门么?”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菩萨道:“既如此,我与你摩顶受戒。”就从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

    行者在旁,见了这个发型,却是笑道:“这妖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象个甚么东西!”菩萨也不理这猴子,只问那妖怪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

    那妖点头受持,只望菩萨能饶了他的命。菩萨却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那三十六把天罡刀都脱落在尘埃里,那童子却是身躯不损,刚才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令那妖怪十分惊奇。

    菩萨对木吒叫道:“惠岸,你将刀送上天宫,还你父王,莫来接我,先到普陀岩会众诸天等候。”那木吒领命,先送刀上界,而后径直回海。

    却说那童子是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婰**不破,头被菩萨挽了三个揪儿,他走去绰起长槍,望菩萨道:“那里有甚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儿!不受甚戒,看槍!”望着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行者轮铁棒要打,菩萨只叫道:“莫打,我自有惩治。”

    那菩萨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说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往东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罢。”

    好菩萨,就见她将那箍儿迎风一幌,叫声“变!”那金箍随即变作了五个箍儿,望那童子身上抛了去,而后喝声“着!”就见那五个箍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

    菩萨这才对行者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行者闻言,却是有些慌了,问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菩萨回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儿咒》咒那童子的。”

    行者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得他念咒。就见菩萨捻着诀,默默的将那金箍咒念了几遍,就痛得那妖精搓耳柔腮,攒蹄打滚。正是:一句能通遍沙界,广大无边法力深。

    那菩萨念了几遍之后,却才住口,那妖精就身上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处,发现颈项里与手足上都是金箍,被勒得十分疼痛,便就要除那箍儿时,却发现是休想能褪得动分毫,这宝贝已经是见肉生根,越抹越痛。

    行者见他如此疼痛,也笑了起来,说道:“我那乖乖,菩萨恐你养不大,与你戴个颈圈镯头哩。”那童子闻得此言,便心中又生烦恼,就此绰起槍来,望那行者乱刺。行者急忙闪身,立在菩萨后面,叫菩萨道:“念咒!念咒!”

    那菩萨却是没听,只是将那杨柳枝儿,蘸了一点甘露洒将去,叫声“合!”就只见他丢了槍,一双手合掌当胸,再也不能开放。那童子发现自己开不得手,拿不得槍,方知是菩萨法力深微,没奈何,只得纳头下拜。

    菩萨随后念动真言,把净瓶倾倒,将底下的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无半点存留,而后对行者道:“悟空,这妖精已是降了,却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师父去来!”

    行者转身对菩萨叩头道:“有劳菩萨远涉,弟子当送一程。”菩萨道:“你不消送,恐怕误了你师父性命。”行者闻言,欢喜叩别了菩萨。那妖精早归了正果,参拜了观音,跟着菩萨一起回南海修行去了。

    却说那沙僧久坐林间,盼望行者不到,就将行李捎在马上,一只手执着降妖宝杖,一只手牵着缰绳,出了松林向南观看。就只见行者欣喜而来。沙僧迎着他,问道:“哥哥,你怎么去请菩萨,此时才来!焦杀我也!”

    行者就道:“你还做梦哩,老孙已请了菩萨,降了妖怪。”行者却将菩萨施展法力收了那妖怪的事,与沙僧备陈了一遍。沙僧闻言,就十分欢喜道:“救师父去也!”他两个这才跳过涧去,撞到洞府门前,拴下马匹,举起兵器,一齐打入洞里去,而后剿净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来。

    那呆子谢了行者后,说道:“哥哥,那妖精在那里?等我去筑他几钯,出出气来!”行者也不答话,只叫道:“且寻师父去。”三人径至到了后边,就只见师父被赤条条地捆在院中哭哩。沙僧连忙上前解开三藏身上的绳索,行者取出衣服服侍他穿上。

    而后三人跪在三藏面前说道:“师父吃苦了。”三藏则是谢道:“贤徒啊,多累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将请菩萨、收童子之言,与三藏备陈一遍。三藏听得是菩萨搭救,即忙跪下,朝南礼拜。

    行者道:“不消谢他,转是我们与他作福,收了一个童子。”如今说那童子拜了观音,五十三参,参参见佛,即此是也。而后行者教沙僧先将洞内的宝物收了,寻来米粮,安排斋饭,管待了师父。那长老真是得性命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