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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六十四)

    师徒们吃过斋饭后出得洞来,三藏攀鞍上马,找寻大路,笃志投西。

    四人又行经了一个多月,忽然听得水声振耳,三藏大惊道:“徒弟呀,又是那里水声?”行者见他连水声也怪,就笑道:“你这老师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们一同四众,偏你听见甚么水声。你把那《多心经》又忘了也?”

    唐僧回道:“多心经乃浮屠山乌巢禅师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个字。我当时耳传,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儿?”

    行者就道:“老师父,你忘了‘无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嗅香,舌不尝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谓之祛褪六贼。你如今为求经,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舍身,要斋吃动舌,喜香甜嗅鼻,闻声音惊耳,睹事物凝眸,招来这六贼纷纷,怎生得西天见佛?”

    三藏闻言,也觉得有理,就默然沉虑了一会儿,说道:“徒弟啊,我一自当年别圣君,奔波昼夜甚殷勤。芒鞋踏破山头雾,竹笠冲开岭上云。夜静猿啼殊可叹,月明鸟噪不堪闻。何时满足三三行,得取如来妙法文?”

    行者听毕,就忍不住鼓掌大笑道:“这师父原来只是思乡难息!若要那三三行满,有何难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却是回头反驳道:“哥啊,若照依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

    沙僧见八戒拆行者的台,就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钝腮,不要惹大哥热擦。且只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也。”

    师徒们正在说话之间,却是脚走不停,马蹄正疾,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道黑水滔天,却是马不能进。四众只得停立在岸边,仔细观看,但见那:层层浓浪,迭迭浑波,层层浓浪翻乌潦,迭迭浑波卷黑油。近观不照人身影,远望难寻树木形。

    滚滚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来如积炭,浪花飘起似翻煤。牛羊不饮,鸦鹊难飞。牛羊不饮嫌深黑,鸦鹊难飞怕渺弥。只是岸上芦-知节令,滩头花草斗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泽洞世间多。人生皆有相逢处,谁见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马问道:“徒弟,这水怎么如此浑黑?”八戒故作幽默道:“是那家泼了靛缸了。”沙僧闻言,也反驳道:“不然,是谁家洗笔砚哩。”行者见他二人拌起嘴来,就道:“你们且休胡猜乱道,且设法保师父过去。”

    八戒说道:“这河若是老猪过去不难,或是驾了云头,或是下河负水,不消顿饭时,我就过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纵云渡水,顷刻而过。”行者就道:“我等容易,只是师父难哩。”

    三藏闻言,问三徒弟道:“徒弟啊,这河有多少宽么?”八戒回道:“约摸有十来里宽。”三藏就道:“你三个计较,着那个驮我过去罢。”行者道:“八戒驮得。”八戒道:“不好驮。若是驮着腾云,三尺也不能离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驮着负水,转连我坠下水去了。”

    师徒们在河边,正都在商议之时,就只见那河水上游,有一个人棹下一只小船儿来。唐僧见了欢喜道:“徒弟,有船来了。叫他渡我们过去。”

    沙僧就厉声高叫道:“棹船的,来渡人!来渡人!”船上人叫道:“我不是渡船,如何渡人?”沙僧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你虽不是渡船,我们也不是常来打搅你的。我等是东土钦差取经的佛子,你可方便方便,渡我们过去,谢你。”

    那人闻言,却把那船儿棹近岸边,扶着桨道:“师父啊,我这船小,你们人多,怎能全渡?”三藏近前看了,就发现那人脚下的船儿原来是一段木头刻的,中间只有一个舱口,只好坐下两个人。

    三藏问道:“怎生是好?”沙僧就道:“这般啊,两遭儿渡罢。”八戒就使个心术,要躲懒讨乖,说道:“悟净,你与大哥在这边看着行李马匹,等我保师父先过去,却再来渡马。教大哥跳过去罢。”行者也不在意,点头道:“你说的是。”

    那呆子就扶着唐僧,那梢公撑开船,举棹冲流,往对岸一直而去。却是方才行到中间,只听得一声响动,水底下卷浪翻波,遮天迷目。

    那阵狂风十分利害!好风:当空一片炮云起,中溜千层黑浪高。两岸飞沙迷日色,四边树倒振天号。翻江搅海龙神怕,播土扬尘花木凋。呼呼响若春雷吼,阵阵凶如饿虎哮。蟹鳖鱼虾朝上拜,飞禽走兽失窝巢。五湖船户皆遭难,四海人家命不牢。溪内渔翁难把钩,河间梢子怎撑篙?揭瓦翻砖房屋倒,惊天动地泰山摇。

    只是师徒四人并不知道这阵风,原来就是那个棹船人弄的,他本是这黑水河中的怪物,化作摆渡人就是为了拿住三藏。眼看着那唐僧与猪八戒,被那怪连船儿一起淬在水里,无影无形,不知被摄到了那方去也。

    这岸上,沙僧与行者见师父和八戒被拿了去,就心慌意乱道:“怎么好?老师父步步逢灾,才脱了魔障,幸得这一路平安,又遇着黑水——!”沙僧说道:“莫是翻了船,我们往下溜头找寻去。”

    行者却是冷静,说道:“不是翻船。若翻船,八戒会水,他必然保师父负水而出。我才见那个棹船的有些不正气,想必就是这厮弄风,把师父拖下水去了。”沙僧闻言,就道:“哥哥何不早说,你看着马与行李,等我下水找寻去来。”

    行者却是摇头道:“这水色不正,恐你不能去。”沙僧却是不信,只道:“这水比我那流沙河如何?去得!去得!”

    好和尚,就见他脱了身上的褊衫,又札抹了手脚,而后轮着降妖宝杖,扑的一声,分开水路,钻入水波之中去,大踏步地行将进去。正走处,只听得水中有人言语。沙僧就连忙闪在旁边,偷睛观看,见那壁厢有一座亭台,台门外横封了八个大字,乃是“衡阳峪黑水河神府”。

    又听得那怪物坐在上面,说道:“一向辛苦,今日方能得物。这和尚乃十世修行的好人,但得吃他一块肉,便做长生不老人。我为他也等够多时,今朝却不负我志。”教道:“小的们!快把铁笼抬出来,将这两个和尚囫囵蒸熟,具柬去请二舅爷来,与他暖寿。”

    沙僧闻得此言,按不住心头火起,就掣着宝杖,将那水府大门乱打,口中骂道:“那泼物,快送我唐僧师父与八戒师兄出来!”这般动静吓得那门内的妖邪,急忙跑进去报道:“祸事了!”

    老怪就问道:“甚么祸事?”小妖禀告道:“外面有一个晦气色脸的和尚,打着前门骂,要人哩!”那怪闻言,即唤来小妖取出披挂。小妖抬出披挂,老妖结束整齐之后,手提一根竹节钢鞭,走出门来,真个是凶顽毒像。

    但见:方面圜睛霞彩亮,卷唇巨口血盆红。几根铁线稀髯摆,两鬓朱砂乱发蓬。形似显灵真太岁,貌如发怒狠雷公。身披铁甲团花灿,头戴金盔嵌宝浓。竹节钢鞭提手内,行时滚滚拽狂风。生来本是波中物,脱去原流变化凶。要问妖邪真姓字,前身唤做小鼍龙。

    那怪走出来后,对沙僧喝道:“是甚人在此打我门哩!”沙僧道:“我把你个无知的泼怪!你怎么弄玄虚,变作梢公,架船将我师父摄来?快早送还,饶你性命!”那怪却是呵呵笑道:“这和尚不知死活!你师父是我拿了,如今要蒸熟了请人哩!你上来,与我见个雌雄!三合敌得我啊,还你师父;如三合敌不得,连你一发都蒸吃了,休想西天去也!”

    沙僧闻言大怒,就轮着宝杖,劈头就打。那怪举着钢鞭,急架相迎。两个就在水底下,这场好杀:降妖杖、竹节鞭,二人怒发各争先。一个是黑水河中千载怪,一个是灵霄殿外旧时仙。那个因贪三藏肉中吃,这个为保唐僧命可怜。

    都来水底相争斗,各要功成两不然。杀得虾鱼对对摇头躲,蟹鳖双双缩首潜。只听水府群妖齐擂鼓,门前众怪乱争喧。好个沙门真悟净,单身独力展威权!跃浪翻波无胜败,鞭迎杖架两牵连。算来只为唐和尚,欲取真经拜佛天。

    他二人战经三十回合之后,还是不见高低。沙僧就暗想道:“这怪物是我的对手,枉自不能取胜,且引他出去,教师兄打他。”于是这沙僧虚丢了个架子,拖着宝杖就往水面走。那妖精却不赶来,只道:“你去罢,我不与你斗了,我且具柬帖儿去请客哩。”

    沙僧只得气呼呼地跳出水来,见了行者,说道:“哥哥,这怪物无礼。”行者问打破:“你下去许多时才出来,端的是甚妖邪?可曾寻见师父?”沙僧回道:“他这里边,有一座亭台,台门外横书八个大字,唤做‘衡陽峪黑水河神府’。

    我闪在旁边,听着他在里面说话,教小的们刷洗铁笼,待要把师父与八戒蒸熟了,去请他舅爷来暖寿。是我发起怒来,就去打门。那怪物提一条竹节钢鞭走出来,与我斗了这半日,约有三十合,不分胜负。我却使个佯输法,要引他出来,着你助阵。那怪物乖得紧,他不来赶我,只要回去具柬请客,我才上来了。”

    行者又问道:“不知是个甚么妖邪?”沙僧回道:“那模样象一个大鳖;不然,便是个鼍龙也。”行者就道:“不知那个是他舅爷?”二人话音未落,就只见那下湾里走出来一个老人,远远地跪下叫道:“大圣,黑水河河神叩头。”

    行者见了,就道:“你莫是那棹船的妖邪,又来骗我么?”那老人却是磕头滴泪道:“大圣,我不是妖邪,我是这河内真神。那妖精旧年五月间,从西洋海趁大潮来于此处,就与小神交斗。奈我年迈身衰,敌他不过,把我坐的那衡陽峪黑水河神府,就占夺去住了,又伤了我许多水族。

    我却没奈何,径往海内告他。原来西海龙王是他的母舅,不准我的状子,教我让与他住。我欲启奏上天,奈何神微职小,不能得见玉帝。今闻得大圣到此,特来参拜投生,万望大圣与我出力报冤!”

    行者闻得此言,就道:“这等说,四海龙王都该有罪。他如今摄了我师父与师弟,扬言要蒸熟了,去请他舅爷暖寿,我正要拿他,幸得你来报信。这等啊,你陪着沙僧在此看守,等我去海中,先把那龙王捉来,教他擒此怪物。”河神连道:“深感大圣大恩!”

    行者随即驾起云,径至那西洋大海深处,按落了筋斗云,捻了个避水诀,分开海面波浪。正然往里走处,却是正好撞见一个黑鱼精棒着一个浑金的请书匣儿,从下流似箭如梭地钻将上来,被行者扑了个满面,行者见那怪身上有黑水河的气息,也不分好歹,掣这铁棒分顶一下,可怜就打得那黑鱼精脑浆迸出,腮骨岔开,尸体咕都的一声飘出了水面。

    他却揭开那匣儿看处,发现里边有一张简帖,上面写着:“愚甥鼍洁,顿首百拜,启上二舅爷敖老大人台下:向承佳惠,感感。今因获得二物,乃东土僧人,实为世间之罕物。甥不敢自用。因念舅爷圣诞在迩,特设菲筵,预祝千寿。万望车驾速临是荷!”

    行者见了,就笑道:“这厮却把供状先递与老孙也!”正才袖了这封帖子,往前继续前行。早有一个西海探海的夜叉望见了那行者,急忙抽身撞上水晶宫,报与大王道:“齐天大圣孙爷爷来了!”

    那西海龙王敖顺随即领着一众水族出宫迎接行者道:“大圣,请入小宫少座,献茶。”行者却道:“我还不曾吃你的茶,你倒先吃了我的酒也!”龙王闻言,只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就道:“大圣一向皈依佛门,不动荤酒,却几时请我吃酒来?”

    行者那与他说笑,径直喝道:“你便不曾去吃酒,只是惹下一个吃酒的罪名了。”敖顺大惊失色道:“小龙为何有罪?”那行者袖中取出那封简帖儿,递与龙王。龙王见了贴上所言,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跪下对行者叩头道:

    “大圣恕罪!那厮是舍妹第九个儿子。因妹夫错行了风雨,刻减了雨数,被天曹降旨,着人曹官魏征丞相梦里斩了。舍妹无处安身,是小龙带他到此,恩养成人。前年不幸,舍妹疾故,惟他无方居住,我着他在黑水河养性修真,不期他作此恶孽,小龙即差人去擒他来也。”

    行者问道:“你令妹共有几个贤郎?都在那里作怪?”龙王说道:“舍妹有九个儿子。那八个都是好的。第一个小黄龙,见居淮渎;第二个小骊龙,见住济渎;第三个青背龙,占了江渎;第四个赤髯龙,镇守河渎;第五个徒劳龙,与佛祖司钟;第六个稳兽龙,与神官镇脊;第七个敬仲龙,与玉帝守擎天华表;第八个蜃龙,在大家兄处砥据太岳。

    此乃第九个鼍龙,因年幼无甚执事,自旧年才着他居黑水河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谁知他不遵吾旨,冲撞大圣也。”

    行者闻言却是笑道:“你妹妹有几个妹丈?”敖顺道:“只嫁得一个妹丈,乃泾河龙王。向年已此被斩,舍妹孀居于此,前年疾故了。”行者问道:“一夫一妻,如何生这几个杂种?”敖顺见他喝骂,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不好动怒,只是解释道:“此正谓龙生九种,九种各别。”

    行者也不多扯这些,只是对那敖顺说道:“我才心中烦恼,欲将简帖为证,上奏天庭,问你个通同作怪,抢夺人口之罪。据你所言,是那厮不遵教诲,我且饶你这次:一则是看你昆玉分上,二来只该怪那厮年幼无知,你也不甚知情。你快差人擒来,救我师父!再作区处。”

    敖顺随即唤来太子摩昂,吩咐他道:“快点五百虾鱼壮兵,将小鼍捉来问罪!”一壁厢又安排了酒席,与大圣陪礼。行者却是道:“龙王再勿多心,既讲开饶了你便罢,又何须办酒?我今须与你令郎同回:一则老师父遭愆,二则我师弟盼望。”

    那老龙见苦留不住,又叫龙女捧茶来献。行者也不好全然不进人情,只得立着饮了他一盏香茶,而后别了老龙,随与那太子摩昂一齐领兵,离了西海。早到黑水河中,行者道:“贤太子,好生捉怪,我上岸去也。”

    摩昂回道:“大圣宽心,小龙子将他拿上来先见了大圣,惩治了他罪名,把师父送上来,才敢带回海内,见我家父。”行者欣然相别,又捏了个避水诀,跳出波津,径直到了那东边崖上。沙僧与那河神迎着行者,问道:“师兄,你去时从空而去,怎么回来却自河内而回?”

    行者就把自己那打死黑鱼精,得了简帖,见了龙王,与摩昂太子一同领兵前来之事,与二人备陈了一遍。沙僧闻言十分欢喜。而后三人都立在岸边,候接太子解救师父。却说那摩昂太子着介士先到那鼍龙的水府门前,报与看门的妖怪道:“西海老龙王太子摩昂来也。”

    那怪正坐着,忽闻摩昂来了,心中就有些疑惑,想道:“我差黑鱼精投简帖拜请二舅爷,这早晚不见回话,怎么舅爷不来,却是表兄来耶?”正说之间,只见那巡河的小怪又来报道:“大王,河内有一枝兵,屯于水府之西,旗号上书着‘西海储君摩昂小帅’。”

    妖怪怪道:“这表兄却也狂妄:想是舅爷不得来,命他来赴宴,既是赴宴,如何又领兵劳士?咳!但恐其间有故。”就教道:“小的们,将我的披挂钢鞭伺候,恐一时变暴,待我且出去迎他,看是何如。”众妖领了命,一个个都是擦掌摩拳的准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