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取经（九十）
罗刹就笑嘻嘻的，口中吐出一把小扇子，只有一个杏叶儿般大小，递与大圣道：“这个不是宝贝？”大圣把扇子接在手中，却又有些不信，暗想着：“这些些儿，怎生扇得火灭？怕又是假的。”
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就忍不住上前，将粉面贴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甚么哩？”大圣就趁这脚儿跷，问了她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
罗刹酒陶真性，全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唏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圣闻言，全都切切地记在心上，而后就把那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了一抹，现了本象来，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变化，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也不管她的死活，撒脱手，拽大步，径直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得意笑颜回。行者将身一纵，就踏祥云，跳上了高山，将那扇子吐出来，要演演方法。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的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唏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族有一丈二尺长短。
行者就将这芭蕉扇，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起前番那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面还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她个小的口诀，左右都还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将扇子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后，出得门来，却是不见了坐骑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起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回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
老龙就问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回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听此言，顿时省悟过来，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
众精见他如此说，就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的，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回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则是问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
牛王只是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而后分开水路，跳出碧波潭底，驾着一朵黄云，来至翠云山芭蕉洞，远远地就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自己的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就高叫：“夫人，孙悟空那厢去了？”
众女童看见了牛魔，就一齐跪下，问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那牛王，对着牛王胸膛磕头撞脑的，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
牛王则是切齿问道：“猢狲那厢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铿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
而后牛魔叫侍女道：“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就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就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身上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着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
正是那：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吒人。牛魔王从后面赶上孙大圣后，就只见他肩膊上正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魔王就大惊道：“猢狲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诳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他定然不与。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我当年做妖怪时，也曾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狲以得意为喜，必不详细提防。”
好魔王，他也曾学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狈些，欠钻疾，不活达些；他就把宝剑藏了，念了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和八戒一般的嘴脸，抄一条近路，当面迎着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
这大圣见八戒来了，果然欢喜，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人的意思，虽有火眼金睛却也没看真切，只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牛魔王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
行者却是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伙蛟精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的。”
牛王听见他不止骗了宝贝，还占了自己老婆的便宜，就怒火中烧，却也表露，只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不知真假，也虑不及此，就将那扇子递与了他。
只是那牛王，自家宝贝自然熟悉，知道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来，不知捻的个什么诀儿，那扇子依然就小似一片杏叶，现出本象来，对行者开言骂道：“泼猢狲！认得我么？”
行者见了牛魔本相，就心中暗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啄了眼睛。”
恨得他爆躁如雷，掣这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手中扇子扇了他一下，却是不知那大圣先前变做小虫飞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觉的咽下了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扇，再也扇他不动。
牛王见宝贝无用，就有些慌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轮着剑就砍。他两个在那半空中这一场好杀：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将人骗，大胆牛王把扇诓。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青锋有智量。大圣施威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咬牙锉齿气昂昂。
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齐天圣，凶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些松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在天上相斗难分，却说这边唐僧坐在途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口渴，就对那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回道：“那牛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
三藏闻言，就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斗。”便叫身旁两个徒弟道：“悟能，悟净！你两个，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
八戒确实要有些为难，说道：“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你去来。”三藏闻言大喜，感谢道：“有劳尊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就抖擞了精神，束一束身上的皂锦直裰，搴着钯，即与土地一起纵起云雾，径回东方而去。二人正行之时，忽听得不远处喊杀声高，狂风滚滚。
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是孙行者正与牛王在厮杀哩。土地问道：“天蓬还不上前怎的？”呆子就掣钉钯，厉声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师父教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来迟；如何误了大事？”
行者就解释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象，与老孙在此比并，所以误了大事也。”
八戒闻言，听说牛王变作他的模样骗回了扇子，心中大怒，就举着钉钯当面骂道：“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
就见他没头没脸地使那钉钯乱筑，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八戒的钉钯却是凶猛，一时有些遮架不住，只得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的土地，却是帅领阴兵，当面挡住道：“大力王，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拥护。快将芭蕉扇来扇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罪愆，定遭诛也。”
牛王见他拉偏架，就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骗我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么肯将宝贝借他！”话音未落，八戒已是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癀！快拿出扇来，饶你性命！”
那牛王只得回头，使着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也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钉钯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三家刑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
捉牛耕地金钱长，唤豕归炉木气收。心不在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求，三般兵刃响搜搜。钯筑剑伤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三人足足斗了一夜，却是不分上下，早又到了天明。就见前面是他的积雷山摩云洞口，他三个与那些土地阴兵，又喧哗振耳，惊动了那玉面公主，唤丫鬟看是那里的人在嚷。
就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护洞的大小头目，各执槍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足有百十余口，一个个卖弄精神，拈槍弄棒，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
牛王见自己也来了帮手，就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众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之下，只得倒拽着钯败阵而走，大圣也纵着筋斗云跳出重围，众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胜后，聚众妖归洞，紧闭了洞门。
行者对八戒道：“这厮骁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输赢，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妖，却又莽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
八戒回道：“哥哥，你昨日巳时离了师父，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三个时辰，在那里的？”行者道：“别你后，顷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主。被我使铁棒唬他一唬，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胡言乱语，嚷了一会，又与他交手，斗了有一个时辰。
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了。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兽，假变牛王模样，复至翠云山芭蕉洞，骗了罗刹女，哄得他扇子。出门试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你的嘴脸，返骗了去，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
八戒就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听说他们要绕路，赶忙劝道：“大圣休焦恼，天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旁门，不成个修行之类，古语云，行不由径，岂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你们成功哩！”
行者也吃了亏，不肯善了，发狠道：“正是正是，呆子莫要胡谈！土地说得有理，我们正要与他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今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行满超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
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殷勤答道：“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土类。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和那众陰兵一齐上前，使钉钯，轮铁棒，乒乒乓乓，把好好地一座摩云洞的前门，打得粉碎。唬得那洞外的护洞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大王！孙悟空率众打破前门也！”
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行者哩，听说他们打破了自家前门，心中就十分发怒，急忙披挂了，拿着铁棍，从里边一路骂出来，道：“泼猢狲！你是多大个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
八戒也嘴上不饶人，近前乱骂道：“泼老剥皮！你是个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钯！”牛王喝道：“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不知好歹的贱草！我昨日还与你论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一棒！”
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争斗比前番更胜。三个英雄，厮混在一处。一场好杀：钉钯铁棒逞神威，同帅陰兵战老牺，牺牲独展凶强性，遍满同天法力恢。使钯筑，着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当响，隔架遮拦谁让谁？他道他为首，我道我夺魁。士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随。
这两个说：“你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门打户又惊疑！”这个说：“你仔细堤防如意棒，擦着些儿就破皮！”那个说：“好生躲避钯头齿，一伤九孔血淋漓！”
牛魔不怕施威猛，铁棍高擎有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雾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拚命，各怀恶念喜相持。丢架子，让高低，前迎后挡总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为。卯时战到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三个含死忘生，又足足斗了有百十余合。八戒就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抵住牛魔，一时不能挪动，就举着钯乱筑。
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就忍不住上前，将粉面贴在行者脸上，叫道：“亲亲，你收了宝贝吃酒罢，只管出神想甚么哩？”大圣就趁这脚儿跷，问了她一句道：“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
罗刹酒陶真性，全无忌惮，就说出方法，道：“大王，与你别了二载，你想是昼夜贪欢，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也都忘了？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念一声唏嘘呵吸嘻吹呼，即长一丈二尺长短。这宝贝变化无穷！那怕他八万里火焰，可一扇而消也。”
大圣闻言，全都切切地记在心上，而后就把那扇儿也噙在口里，把脸抹了一抹，现了本象来，厉声高叫道：“罗刹女！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变化，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尘埃，羞愧无比，只叫“气杀我也！气杀我也！”
这大圣，也不管她的死活，撒脱手，拽大步，径直出了芭蕉洞，正是无心贪美色，得意笑颜回。行者将身一纵，就踏祥云，跳上了高山，将那扇子吐出来，要演演方法。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的第七缕红丝，念了一声唏嘘呵吸嘻吹呼，果然长了族有一丈二尺长短。
行者就将这芭蕉扇，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比起前番那假的果是不同，只见祥光幌幌，瑞气纷纷，上面还有三十六缕红丝，穿经度络，表里相联。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不曾讨她个小的口诀，左右都还只是那等长短。没奈何，只得将扇子搴在肩上，找旧路而回。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后，出得门来，却是不见了坐骑辟水金睛兽。老龙王聚起众精，问道：“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众精跪下回道：“没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供唱奏乐，更无一人在前。”
老龙就问道：“家乐儿断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进来？”龙子龙孙回道：“适才安座之时，有个蟹精到此，那个便是生人。”牛王闻听此言，顿时省悟过来，道：“不消讲了！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路遇火焰山难过，曾问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与他，他和我赌斗一场，未分胜负，我却丢了他，径赴盛会。那猴子千般伶俐，万样机关，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来此打探消息，偷了我兽，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
众精见他如此说，就一个个都胆战心惊的，问道：“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牛王回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处，切要躲避他些儿。”老龙则是问道：“似这般说，大王的骏骑，却如之何？”
牛王只是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赶他去来。”而后分开水路，跳出碧波潭底，驾着一朵黄云，来至翠云山芭蕉洞，远远地就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大呼小叫，推开门，又见自己的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牛王就高叫：“夫人，孙悟空那厢去了？”
众女童看见了牛魔，就一齐跪下，问道：“爷爷来了？”罗刹女扯住那牛王，对着牛王胸膛磕头撞脑的，口里骂道：“泼老天杀的！怎样这般不谨慎，着那猢狲偷了金睛兽，变作你的模样，到此骗我！”
牛王则是切齿问道：“猢狲那厢去了？”罗刹捶着胸膛，骂道：“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现出原身走了！气杀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赶上猢狲，夺了宝贝，剥了他皮，铿碎他骨，摆出他的心肝，与你出气！”
而后牛魔叫侍女道：“拿兵器来！”女童道：“爷爷的兵器，不在这里。”牛王就道：“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侍婢就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牛王脱了身上赴宴的鸦青绒袄，束一束贴身的小衣，双手绰着剑，走出芭蕉洞，径奔火焰山上赶来。
正是那：忘恩汉，骗了痴心妇；烈性魔，来近木吒人。牛魔王从后面赶上孙大圣后，就只见他肩膊上正掮着那柄芭蕉扇，怡颜悦色而行。魔王就大惊道：“猢狲原来把运用的方法儿也叨诳得来了。我若当面问他索取，他定然不与。倘若扇我一扇，要去十万八千里远，却不遂了他意？我闻得唐僧在那大路上等候。他二徒弟猪精，三徒弟沙**，我当年做妖怪时，也曾会他，且变作猪精的模样，返骗他一场。料猢狲以得意为喜，必不详细提防。”
好魔王，他也曾学有七十二变，武艺也与大圣一般，只是身子狼狈些，欠钻疾，不活达些；他就把宝剑藏了，念了个咒语，摇身一变，即变作和八戒一般的嘴脸，抄一条近路，当面迎着大圣，叫道：“师兄，我来也！”
这大圣见八戒来了，果然欢喜，古人云，得胜的猫儿欢似虎也，只倚着强能，更不察来人的意思，虽有火眼金睛却也没看真切，只见是个八戒的模样，便就叫道：“兄弟，你往那里去？”牛魔王绰着经儿道：“师父见你许久不回，恐牛魔王手段大，你斗他不过，难得他的宝贝，教我来迎你的。”
行者却是笑道：“不必费心，我已得了手了。”牛王又问道：“你怎么得的？”行者道：“那老牛与我战经百十合，不分胜负。他就撇了我，去那乱石山碧波潭底，与一伙蛟精龙精饮酒。是我暗跟他去，变作个螃蟹，偷了他所骑的辟水金睛兽，变了老牛的模样，径至芭蕉洞哄那罗刹女。那女子与老孙结了一场干夫妻，是老孙设法骗将来的。”
牛王听见他不止骗了宝贝，还占了自己老婆的便宜，就怒火中烧，却也表露，只道：“却是生受了，哥哥劳碌太甚，可把扇子我拿。”孙大圣不知真假，也虑不及此，就将那扇子递与了他。
只是那牛王，自家宝贝自然熟悉，知道那扇子收放的根本，接过手来，不知捻的个什么诀儿，那扇子依然就小似一片杏叶，现出本象来，对行者开言骂道：“泼猢狲！认得我么？”
行者见了牛魔本相，就心中暗自悔道：“是我的不是了！”恨了一声，跌足高呼道：“咦！逐年家打雁，今却被小雁儿啄了眼睛。”
恨得他爆躁如雷，掣这铁棒，劈头便打，那魔王就使手中扇子扇了他一下，却是不知那大圣先前变做小虫飞入罗刹女腹中之时，将定风丹噙在口里，不觉的咽下了肚里，所以五脏皆牢，皮骨皆固，凭他怎么扇，再也扇他不动。
牛王见宝贝无用，就有些慌了，把宝贝丢入口中，双手轮着剑就砍。他两个在那半空中这一场好杀：齐天孙大圣，混世泼牛王，只为芭蕉扇，相逢各骋强。粗心大圣将人骗，大胆牛王把扇诓。这一个，金箍棒起无情义；那一个，双刃青锋有智量。大圣施威喷彩雾，牛王放泼吐毫光。齐斗勇，两不良，咬牙锉齿气昂昂。
播土扬尘天地暗，飞砂走石鬼神藏。这个说：“你敢无知返骗我！”那个说：“我妻许你共相将！”言村语泼，性烈情刚。那个说：“你哄人妻女真该死！告到官司有罪殃！”伶俐的齐天圣，凶顽的大力王，一心只要杀，更不待商量。棒打剑迎齐努力，有些松慢见阎王。
且不说他两个在天上相斗难分，却说这边唐僧坐在途中，一则火气蒸人，二来心焦口渴，就对那火焰山土地道：“敢问尊神，那牛魔王法力如何？”土地回道：“那牛王神通不小，法力无边，正是孙大圣的敌手。”
三藏闻言，就道：“悟空是个会走路的，往常家二千里路，一霎时便回，怎么如今去了一日？断是与那牛王赌斗。”便叫身旁两个徒弟道：“悟能，悟净！你两个，那一个去迎你师兄一迎？倘或遇敌，就当用力相助，求得扇子来，解我烦躁，早早过山赶路去也。”
八戒确实要有些为难，说道：“今日天晚，我想着要去接他，但只是不认得积雷山路。”土地道：“小神认得。且教卷帘将军与你师父做伴，我与你去来。”三藏闻言大喜，感谢道：“有劳尊神，功成再谢。”
那八戒就抖擞了精神，束一束身上的皂锦直裰，搴着钯，即与土地一起纵起云雾，径回东方而去。二人正行之时，忽听得不远处喊杀声高，狂风滚滚。
八戒按住云头看时，原来是孙行者正与牛王在厮杀哩。土地问道：“天蓬还不上前怎的？”呆子就掣钉钯，厉声高叫道：“师兄，我来也！”行者恨道：“你这夯货，误了我多少大事！”八戒道：“师父教我来迎你，因认不得山路，商议良久，教土地引我，故此来迟；如何误了大事？”
行者就解释道：“不是怪你来迟，这泼牛十分无礼！我向罗刹处弄得扇子来，却被这厮变作你的模样，口称迎我，我一时欢悦，转把扇子递在他手，他却现了本象，与老孙在此比并，所以误了大事也。”
八戒闻言，听说牛王变作他的模样骗回了扇子，心中大怒，就举着钉钯当面骂道：“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
就见他没头没脸地使那钉钯乱筑，那牛王一则是与行者斗了一日，力倦神疲；二则是见八戒的钉钯却是凶猛，一时有些遮架不住，只得败阵就走。只见那火焰山的土地，却是帅领阴兵，当面挡住道：“大力王，且住手，唐三藏西天取经，无神不保，无天不佑，三界通知，十方拥护。快将芭蕉扇来扇息火焰，教他无灾无障，早过山去；不然，上天责你罪愆，定遭诛也。”
牛王见他拉偏架，就道：“你这土地，全不察理！那泼猴夺我子，欺我妾，骗我妻，番番无道，我恨不得囫囵吞他下肚，化作大便喂狗，怎么肯将宝贝借他！”话音未落，八戒已是赶上，骂道：“我把你个结心癀！快拿出扇来，饶你性命！”
那牛王只得回头，使着宝剑又战八戒，孙大圣也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钉钯九齿尖还利，宝剑双锋快更柔。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三家刑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
捉牛耕地金钱长，唤豕归炉木气收。心不在焉何作道，神常守舍要拴猴。胡乱嚷，苦相求，三般兵刃响搜搜。钯筑剑伤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那魔王奋勇争强，且行且斗，三人足足斗了一夜，却是不分上下，早又到了天明。就见前面是他的积雷山摩云洞口，他三个与那些土地阴兵，又喧哗振耳，惊动了那玉面公主，唤丫鬟看是那里的人在嚷。
就只见守门小妖来报：“是我家爷爷与昨日那雷公嘴汉子并一个长嘴大耳的和尚同火焰山土地等众厮杀哩！”玉面公主听言，即命护洞的大小头目，各执槍刀助力。前后点起七长八短，足有百十余口，一个个卖弄精神，拈槍弄棒，齐告：“大王爷爷，我等奉奶奶内旨，特来助力也！”
牛王见自己也来了帮手，就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众妖一齐上前乱砍。八戒措手不及之下，只得倒拽着钯败阵而走，大圣也纵着筋斗云跳出重围，众阴兵亦四散奔走。老牛得胜后，聚众妖归洞，紧闭了洞门。
行者对八戒道：“这厮骁勇！自昨日申时前后，与老孙战起，直到今夜，未定输赢，却得你两个来接力。如此苦斗半日一夜，他更不见劳困。才这一伙小妖，却又莽壮。他将洞门紧闭不出，如之奈何？”
八戒回道：“哥哥，你昨日巳时离了师父，怎么到申时才与他斗起？你那两三个时辰，在那里的？”行者道：“别你后，顷刻就到这座山上，见一个女子问讯，原来就是他爱妾玉面公主。被我使铁棒唬他一唬，他就跑进洞，叫出那牛王来。与老孙胡言乱语，嚷了一会，又与他交手，斗了有一个时辰。
正打处，有人请他赴宴去了。是我跟他到那乱石山碧波潭底，变作一个螃蟹，探了消息，偷了他辟水金睛兽，假变牛王模样，复至翠云山芭蕉洞，骗了罗刹女，哄得他扇子。出门试演试演方法，把扇子弄长了，只是不会收小。正掮了走处，被他假变做你的嘴脸，返骗了去，故此耽搁两三个时辰也。”
八戒就道：“这正是俗语云，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如今难得他扇子，如何保得师父过山？且回去，转路走他娘罢！”土地听说他们要绕路，赶忙劝道：“大圣休焦恼，天蓬莫懈怠。但说转路，就是入了旁门，不成个修行之类，古语云，行不由径，岂可转走？你那师父，在正路上坐着，眼巴巴只望你们成功哩！”
行者也吃了亏，不肯善了，发狠道：“正是正是，呆子莫要胡谈！土地说得有理，我们正要与他赌输赢，弄手段，等我施为地煞变。自到西方无对头，牛王本是心猿变。今番正好会源流，断要相持借宝扇。趁清凉，息火焰，打破顽空参佛面。行满超升极乐天，大家同赴龙华宴！”
那八戒听言，便生努力，殷勤答道：“是，是，是！去，去，去！管甚牛王会不会，木生在亥配为猪，牵转牛儿归土类。申下生金本是猴，无刑无克多和气。用芭蕉，为水意，焰火消除成既济。昼夜休离苦尽功，功完赶赴盂兰会。”
他两个领着土地，和那众陰兵一齐上前，使钉钯，轮铁棒，乒乒乓乓，把好好地一座摩云洞的前门，打得粉碎。唬得那洞外的护洞头目，战战兢兢，闯入里边，报道：“大王！孙悟空率众打破前门也！”
那牛王正与玉面公主备言其事，懊恨孙行者哩，听说他们打破了自家前门，心中就十分发怒，急忙披挂了，拿着铁棍，从里边一路骂出来，道：“泼猢狲！你是多大个人儿，敢这等上门撒泼，打破我门扇？”
八戒也嘴上不饶人，近前乱骂道：“泼老剥皮！你是个甚样人物，敢量那个大小！不要走！看钯！”牛王喝道：“你这个囔糟食的夯货，不见怎的！快叫那猴儿上来！”行者道：“不知好歹的贱草！我昨日还与你论兄弟，今日就是仇人了！仔细吃吾一棒！”
那牛王奋勇而迎。这场争斗比前番更胜。三个英雄，厮混在一处。一场好杀：钉钯铁棒逞神威，同帅陰兵战老牺，牺牲独展凶强性，遍满同天法力恢。使钯筑，着棍擂，铁棒英雄又出奇。三般兵器叮当响，隔架遮拦谁让谁？他道他为首，我道我夺魁。士兵为证难分解，木土相煎上下随。
这两个说：“你如何不借芭蕉扇！”那一个道：“你焉敢欺心骗我妻！赶妾害儿仇未报，敲门打户又惊疑！”这个说：“你仔细堤防如意棒，擦着些儿就破皮！”那个说：“好生躲避钯头齿，一伤九孔血淋漓！”
牛魔不怕施威猛，铁棍高擎有见机。翻云覆雨随来往，吐雾喷风任发挥。恨苦这场都拚命，各怀恶念喜相持。丢架子，让高低，前迎后挡总无亏。兄弟二人齐努力，单身一棍独施为。卯时战到辰时后，战罢牛魔束手回。
他三个含死忘生，又足足斗了有百十余合。八戒就发起呆性，仗着行者神通抵住牛魔，一时不能挪动，就举着钯乱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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