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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九十二)

    长老进了大殿,先奉上心香,而后叩齿三咂。却转于后面来,见那方丈的檐柱上又锁着有六七个小和尚,三藏甚不忍见。等到方丈后,众僧俱来叩头,问道:“列位老爷象貌不一,可是东土大唐来的么?”

    行者闻言,却是笑道:“这和尚有甚未卜先知之法?我们正是。你怎么认得?”众僧道:“爷爷,我等有甚未卜先知之法,只是痛负了屈苦,无处分明,日逐家只是叫天叫地。想是惊动天神,昨日夜间,各人都得一梦,说有个东土大唐来的圣僧,救得我等性命,庶此冤苦可伸。今日果见老爷这般异象。故认得也。”

    三藏闻言,就大喜问道:“你这里是何地方?有何冤屈?”众僧跪告道:“爷爷,此城名唤祭赛国,乃西邦大去处。当年有四夷朝贡:南月陀国,北高昌国,东西梁国,西本钵国,年年进贡美玉明珠,娇妃骏马。我这里不动干戈,不去征讨,他那里自然拜为上邦。”

    三藏就道:“既拜为上邦,想是你这国王有道,文武贤良。”众僧却是回道:“爷爷,文也不贤,武也不良,国君也不是有道。我这金光寺,自来宝塔上祥云笼罩,瑞霭高升,夜放霞光,万里有人曾见;昼喷彩气,四国无不同瞻。

    故此以为天府神京,四夷朝贡。只是三年之前,孟秋朔日,夜半子时,下了一场血雨。天明时,家家害怕,户户生悲。众公卿奏上国王,不知天公甚事见责。当时延请道士打醮,和尚看经,答天谢地。

    谁晓得我这寺里黄金宝塔污了,这两年外国不来朝贡。我王欲要征伐,众臣谏道:“我寺里僧人偷了塔上宝贝,所以无祥云瑞霭,外国不朝。”昏君更不察理,那些赃官,将我僧众拿了去,千般拷打,万样追求。

    当时我这里有三辈和尚,前两辈已被拷打不过死了,如今又捉我辈问罪枷锁。老爷在上,我等怎敢欺心盗取塔中之宝!万望爷爷怜念,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舍大慈大悲,广施法力,拯救我等性命!”

    三藏闻言,就点头叹道:“这桩事暗昧难明。一则是朝廷失政,二来是汝等有灾。既然天降血雨,污了宝塔,那时节何不启本奏君,致令受苦?”众僧回道:“爷爷,我等凡人,怎知天意?况前辈俱未辨得,我等如何处之!”

    三藏闻言,就问行者道:“悟空,今日甚时分了?”行者道:“有申时前后。”三藏道:“我欲面君倒换关文,奈何这众僧之事,不得明白,难以对君奏言。我当时离了长安,在法门寺里立愿:上西方逢庙烧香,遇寺拜佛,见塔扫塔。

    今日至此,遇有受屈僧人,乃因宝塔之累。你与我办一把新笤帚,待我沐浴了,上去扫扫,即看这污秽之事何如,不放光之故何如,访着端的,方好面君奏言,解救他们这苦难也。”

    这些带着枷锁的和尚听说他们要面君,就连忙去厨房取了把厨刀,递与八戒道:“爷爷,你将此刀打开那柱子上锁的小和尚铁锁,放他去安排斋饭香汤,伏侍老爷进斋沐浴。我等且上街化把新笤帚来与老爷扫塔。”

    八戒却是笑道:“开锁有何难哉?不用刀斧,教我那一位毛脸老爷,他是开锁的积年。”也不去接他的菜刀,就见行者近前来,使了个解锁的法儿,用手一抹,那几把锁就俱退落了下来。那小和尚脱身后,就都跑到厨中,净刷锅灶,安排茶饭。

    三藏师徒四人吃了斋后,渐渐已是天昏,只见那还带着枷锁的和尚,从外面拿了两把笤帚进来,三藏就甚是欣喜。

    众人正聚在一起说处,就有一个小和尚点了灯,来请师徒四人洗澡。此时满天星月光辉,谯楼上更鼓齐发,正是那: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六街关户牖,三市闭门庭。钓艇归深树,耕犁罢短绳。樵夫柯斧歇,学子诵书声。

    三藏沐浴之后,就穿了一身小袖褊衫,束了环绦,足下换了一双软公鞋,手里拿一把新笤帚,对众僧道:“你等安寝,待我扫塔去来。”行者则道:“塔上既被血雨所污,又况日久无光,恐生恶物,一则夜静风寒,又没个伴侣,自去恐有差池,老孙与你同上如何?”

    三藏听他这样说,也担心塔内有什么妖怪,就道:“甚好!甚好!”两人各持一把扫帚,先到大殿上,点起琉璃灯,又烧了香,在佛前拜道:“弟子陈玄奘奉东土大唐差往灵山参见我佛如来取经,今至祭赛国金光寺,遇本僧言宝塔被污,国王疑僧盗宝,衔冤取罪,上下难明。弟子竭诚扫塔,望我佛威灵,早示污塔之原因,莫致凡夫之冤屈。”

    三藏祝罢之后,与行者一起开了塔门,自下层望上而扫。只见这塔,真个是峥嵘倚汉,突兀凌空。正唤做五色琉璃塔,千金舍利峰。梯转如穿窟,门开似出笼。宝瓶影射天边月,金铎声传海上风。

    但见那虚檐拱斗,绝顶留云。虚檐拱斗,作成巧石穿花凤;绝顶留云,造就浮屠绕雾龙。远眺可观千里外,高登似在九霄中。

    层层门上琉璃灯,有尘无火;步步檐前白玉栏,积垢飞虫。塔心里,佛座上,香烟尽绝;窗棂外,神面前,蛛网牵蒙。炉中多鼠粪,盏内少油熔。

    只因暗失中间宝,苦杀僧人命落空。三藏发心将塔扫,管教重见旧时容。

    唐僧用帚子扫了一层,又上一层。如此反复,一直扫至第七层上,却早已是二更时分。那长老渐觉有些困倦,行者就道:“困了,你且坐下,等老孙替你扫罢。”三藏问道:“这塔是多少层数?”行者回道:“怕不有十三层哩。”

    长老听他这般说,就耽着劳倦,强打精神,说道:“是必扫了,方趁本愿。”又扫了三层后,就觉得腰酸腿痛,就于十层上坐倒,道:“悟空,你替我把那三层扫净下来罢。”行者就抖擞了精神,登上第十一层,霎时又上到第十二层。

    正在扫处,只听得塔顶上竟是有人言语,行者就道:“怪哉!怪哉!这早晚有三更时分,怎么得有人在这顶上言语?断乎是邪物也!且看看去。”

    好猴王,就见他轻轻的挟着笤帚,而后撒起衣服,钻出前门,踏着云头观看,就只见那第十三层的塔心里竟是坐着两个妖精,面前放一盘下饭的菜,另有一只碗,一把壶,正在那里猜拳吃酒哩。

    行者就使了个神通,落下去,丢了笤帚,掣出金箍棒,拦住塔门,喝道:“好怪物!偷塔上宝贝的原来是你!”两个怪物见状,就有些慌了,急忙起身,拿壶拿碗对行者就是一顿乱掼,却是被行者横铁棒拦住道:“我若打死你,没人供状。”只把手中的棒逼将上去。

    那怪顿时贴在壁上,莫想挣扎得动,口里只叫道:“饶命饶命!不干我事!自有偷宝贝的在那里也。”行者就使个拿法,一只手将他抓将过来,径直拿下,到第十层塔中。报道:“师父,拿住偷宝贝之贼了!”

    三藏此时正在盹睡,忽而听闻此言,又惊又喜,问道:“是那里拿来的?”行者就把那怪物揪到面前跪下,说道:“他在塔顶上猜拳吃酒耍子,是老孙听得喧哗,一纵云,跳到顶上拦住,未曾着力。但恐一棒打死,没人供状,故此轻轻捉来。师父可取他个口词,看他是那里妖精,偷的宝贝在于何处。”

    那怪物却是战战兢兢的,口里叫道“饶命!”遂从实供述道:“我两个是乱石山碧波潭万圣龙王差来巡塔的。他叫做奔波儿灞,我叫做灞波儿奔。他是鲇鱼怪,我是黑鱼精。因我万圣老龙生了一个女儿,就唤做万圣公主。

    那公主花容月貌,有二十分人才,招得一个驸马,唤做九头驸马,神通广大。前年与龙王来此,显大法力,下了一阵血雨,污了宝塔,偷了塔中的舍利子佛宝。公主又去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了王母娘娘的九叶灵芝草,养在那潭底下,金光霞彩,昼夜光明。

    近日闻得有个孙悟空往西天取经,说他神通广大,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所以这些时常差我等来此巡拦,若还有那孙悟空到时,好准备也。”行者闻言,嘻嘻冷笑道:“那孽畜等这等无礼,怪道前日请牛魔王在那里赴会!原来他结交这伙泼魔,专干不良之事!”

    话音未落,就只见八戒与两三个小和尚,自塔下提着两个灯笼,走上来,问道:“师父,扫了塔不去睡觉,在这里讲甚么哩?”行者就道:“师弟,你来正好。塔上的宝贝,乃是万圣老龙偷了去。今着这两个小妖巡塔,探听我等来的消息,却才被我拿住也。”

    八戒没听清,就问道:“叫做甚么名字,甚么妖精?”行者回道:“才然供了口词,一个叫做奔波儿灞,一个叫做灞波儿奔;一个是鲇鱼怪,一个是黑鱼精。”八戒掣钯就打,问道:“既是妖精,取了口词,不打死何待?”

    行者拦住他,劝道:“你不知,且留着活的,好去见皇帝讲话,又好做凿眼去寻贼追宝。”好呆子,闻言,就真个收了钯,一家一个,将那两个妖精都抓下塔来。那怪只叫道:“饶命!”八戒却是喝道:“正要你鲇鱼黑鱼做些鲜汤,与那负冤屈的和尚吃哩!”

    两三个小和尚见拿住贼人了,就喜喜欢欢的,提着灯笼引那长老下了塔。一个先跑,报与众僧知道:“好了!好了!我们得见青天了!偷宝贝的妖怪,已是爷爷们捉将来矣!”行者教道:“拿铁索来,穿了琵琶骨,锁在这里。汝等看守,我们睡觉去,明日再做理会,”

    那些和尚闻言,就锁了那两个妖精,都紧紧的在大殿上守着,让三藏四人安寝。

    不觉的已是天晓,长老道:“我与悟空入朝,倒换关文去来。”长老即穿了锦斓袈裟,戴了毗卢僧帽,整束威仪,拽步前进。行者也束一束腰间虎皮裙,整一整绵布直裰,取了关文同去。八戒问道:“怎么不带这两个妖贼?”

    行者回道:“待我们奏过了,自有驾帖着人来提他。”二人一路行至朝门外,却是看不尽那朱雀黄龙,清都绛阙。

    三藏到皇宫的东华门,对阁门的大使作礼,道:“烦大人转奏,贫僧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取经者,意欲面君,倒换关文。”那黄门官果与通报,至阶前奏与国王道:“外面有两个异容异服僧人,称言南赡部洲东土唐朝差往西方拜佛求经,欲朝我王,倒换关文。”

    国王闻言,传旨教人宣他二人入内,长老即引行者入朝。文武百官,见了行者,无不惊怕,有的说是猴和尚,有的说是雷公嘴和尚,个个都十分悚然,不敢久视行者面貌。

    长老在阶前舞蹈山呼地行拜,大圣却是叉着手,斜立在旁,魏然不动。长老启奏道:“臣僧乃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差来拜西方天竺国大雷音寺佛求取真经者,路经宝方,不敢擅过,有随身关文,乞倒验方行。”

    那国王闻说是大唐来的和尚,大喜过望。就传旨教宣唐朝圣僧上金銮殿,安绣墩赐坐。长老独自上殿,先将关文捧上,然后谢恩敢坐。那国王将那关文看了一遍,心中喜悦道:“似你大唐王有疾,能选高僧,不避路途遥远,拜我佛取经;寡人这里和尚,专心只是做贼,败国倾君!”

    三藏闻言,就合掌问道:“怎见得败国倾君?”国王回道:“寡人这国,乃是西域上邦,常有四夷朝贡,皆因国内有个金光寺,寺内有座黄金宝塔,塔上有光彩冲天,近被本寺贼僧,暗窃了其中之宝,三年无有光彩,外国这二年也不来朝,寡人心痛恨之。”

    三藏却是合掌笑道:“万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贫僧昨晚到于天府,一进城门,就见十数个枷纽之僧。问及何罪,他道是金光寺负冤屈者。因到寺细审,更不干本寺僧人之事。贫僧入夜扫塔,已获那偷宝之妖贼矣。”

    国王听说贼人已经擒下了,就大喜问道:“妖贼安在?”三藏回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那国王急降金牌:“着锦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

    三藏又奏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得小徒去方可。”国王问道:“高徒在那里?”三藏用手指着行者道:“那玉阶旁立者便是。”国王见了,大惊问道:“圣僧如此丰姿,高徒怎么这等象貌?”

    孙大圣听见他瞧不起自己的长相,就厉声高叫道:“陛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若爱丰姿者,如何捉得妖贼也?”国王闻言,回惊作喜,道:“圣僧说的是,朕这里不选人材,只要获贼得宝归塔为上。”

    他就再着当驾官准备车盖,教锦衣卫好生伏侍圣僧去取那妖贼来。那当驾官即备了大轿一乘,黄伞一柄,锦衣卫则是点起校尉,将行者八抬八绰,大叫四声喝开路,径至金光寺来。

    此举已是惊动了满城的百姓,无处无一人不来看圣僧擒那妖贼。

    八戒、沙僧听得外面喝道,只说是国王差官,急忙出来迎接,就见原来是行者坐在轿上。呆子就当面笑道:“哥哥,你得了本身也!”行者下了轿,搀着八戒问道:“我怎么得了本身?”八戒回道:“你打着黄伞,抬着八人轿,却不是猴王之职分?故说你得了本身。”

    行者却是摇头道:“且莫取笑。”而后解下那两个妖物,押他们去见国王。沙僧道:“哥哥,也带挈小弟带挈。”行者却是吩咐道:“你只在此看守行李马匹。”那枷锁之僧赶忙道:“爷爷们都去承受皇恩,等我们在此看守。”

    行者见有人看管行礼,就点头道:“既如此,等我去奏过国王,却来放你。”于是八戒揪着一个妖贼,沙僧揪着一个妖贼,孙大圣依旧坐了轿,摆开头搭,将那两个妖怪押赴赶往当朝。

    须臾众人已至白玉阶,对国王道:“那妖贼已取来了。”国王遂降了龙床,与唐僧及文武多官一同看去,就见那怪一个是暴腮乌甲,尖嘴利牙;一个是滑皮大肚,巨口长须,虽然是有足能行,大抵是变成的人象。

    国王虽是有些害怕,却也强打精神,问道:“你是何方贼怪,那处妖精,几年侵吾国土,何年盗我宝贝,一盘共有多少贼徒,都唤做甚么名字,从实一一供来!”

    二怪在朝上跪下,颈内血淋淋的,更不知疼痛,只供述道:“三载之外,七月初一,有个万圣龙王,帅领许多亲戚,住居在本国东南,离此处路有百十,潭号碧波,山名乱石。生女多娇,妖娆美色,招赘一个九头驸马,神通无敌。

    他知你塔上珍奇,与龙王合盘做贼,先下血雨一场,后把舍利偷讫。见如今照耀龙宫,纵黑夜明如白日。公主施能,寂寂密密,又偷了王母灵芝,在潭中温养宝物。我两个不是贼头,乃龙王差来小卒。今夜被擒,所供是实。”

    国王又问道:“既取了供,如何不供自家名字?”那怪回道:“我唤做奔波儿灞,他唤做灞波儿奔,奔波儿灞是个鲇鱼怪,灞波儿奔是个黑鱼精。”国王教锦衣卫好生收监二妖,传旨:“赦了金光寺众僧的枷锁,快教光禄寺排宴,就于麒麟殿上谢圣僧获贼之功,议请圣僧捕擒贼首。”

    光禄寺即时备好了荤素两样的筵席,国王请唐僧四人上麒麟殿叙坐,问道:“圣僧尊号?”唐僧合掌回道:“贫僧俗家姓陈,法名玄奘。蒙君赐姓唐,贱号三藏。”国王又问:“圣僧高徒何号?”

    三藏道:“小徒俱无号,第一个名孙悟空,第二个名猪悟能,第三个名沙悟净,此乃南海观世音菩萨起的名字。因拜贫僧为师,贫僧又将悟空叫做行者,悟能叫做八戒,悟净叫做和尚。”

    国王听了之后,就请三藏坐了上席,孙行者坐了侧首左席,猪八戒沙和尚坐了侧首右席,俱是素果、素菜、素茶、素饭。前面则是一席荤的,坐了那国王,下首还有百十席荤的,却是坐了文武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