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取经（九十三）
众臣谢了君恩，徒告了师罪，方才坐定。国王把盏敬酒，三藏却是不敢饮酒，他三个徒弟到是各受了几盏安席酒。下边只听得管弦齐奏，乃是教坊司动乐。
只见八戒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吞，将一席果菜之类，吃得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了一席，又是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这场筵席，一直乐到午后方散。
三藏谢了盛宴后，国王又留住他，道：“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教光禄寺道：“快翻席到建章宫里，再请圣僧定捕贼首，取宝归塔之计。”三藏回道：“既要捕贼取宝，不劳再宴，贫僧等就此辞王，就擒捉妖怪去也。”
国王却是不肯，一定请他们到建章宫去，又吃了一席。国王举酒问道：“那位圣僧帅众出师，降妖捕贼？”三藏回道：“教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问道：“孙长老既去，用多少人马？几时出城？”
八戒就忍不住高声叫道：“那里用甚么人马！又那里管甚么时辰！趁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三藏闻言甚喜，道：“八戒这一向勤紧啊！”行者见师父都这么说了，却是不好反驳，只道：“既如此，着沙僧弟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来。”
那国王又问道：“二位长老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们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命人取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孙大圣道：“酒不吃了，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拿来，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
国王传旨下去，即时将二妖提出。二人挟着两个小妖，驾着风头，使了个摄法，就带着他两个径上东南去了。噫！他那君臣一见二人腾起风雾，才识得师徒四人真是圣僧。
那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就飘然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去无踪，便又拜谢三藏、沙僧二人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
三藏却是实诚，回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小徒。”沙僧却是不知为何显摆起来了，说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
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
国王听他说，师兄弟三人都是了不得的神仙，就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徒弟则是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
却说那孙大圣与八戒就驾着狂风，把那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在天上住定云头，将那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就变作一把戒刀，将那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鲇鱼精割了下唇，尽皆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
那两个小妖，逃得了性命，只得负痛逃生，拖着锁索，一路淬入水内，吓得一路上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他们，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
他两个却是不答，只是一个掩着耳，摇头摆尾，一个侮着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道：“大王，祸事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个回来，即停杯问他是何祸事。
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拦，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
而后将前后一应事由，与那龙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吓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战兢兢地对驸马道：“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那驸马却是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忙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行出宫，分开水道后，就在水面上叫道：“是甚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就见他：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象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
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便又叫了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问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
行者见他强词夺理，却是骂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为翻筋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
整到如今五百年，观者劝解方逃命。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捉住鱼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珍。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却是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回道：“这贼怪甚不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
驸马狂言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赛。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行者闻言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
那驸马也不心慌，就把手中月牙铲架住行者的铁棒，他两个就在那乱石山头斗起来。这一场真个好杀，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
那怪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铲似一陽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有三十余合，却是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酣美之处，就举着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打来。只是那怪却是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明白，看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尾架着钉钯，铲头抵着铁棒。
三人又耐了战五七合，那怪挡不得前后齐轮，他就打了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象出来，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象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了九头虫的原形，就有些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行者也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
好大圣，就见他急纵祥云，跳起在空中，使着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却是大显身手，展翅斜飞，飕的打了个转身，掠到山前，从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大小，把八戒一口咬着头鬃，半拖半扯的，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
来至龙宫外后，还变作前番的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叫道：“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鲑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驸马吩咐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
众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进去时，那老龙王见他旗开得胜，就欢喜迎出，问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驸马把上项原故，与老龙说了一遍，老龙即命人排酒与驸马贺功。
而岸上孙行者见那妖精擒了八戒，就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
好大圣，他就捻着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于水内，径至水底的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假扮牛魔王盗他金睛兽走熟了的，是以一直行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看见那老龙王正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
行者却是学聪明了，不敢相近，只是悄悄地爬过东廊之下，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的在这里耍子。行者偷偷听了他们一会儿，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
众精回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行者听说八戒没死，就又轻轻地爬过西廊，就见那呆子真就被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问道：“八戒，认得我么？”八戒听得声音，知道是行者来了，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
行者四顾无人，就将钳咬断索子，叫他走，那呆子脱了手后，问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又问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吩咐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
八戒就逃生去了，悄悄的溜出龙宫。行者就又爬上宫殿，看见宫殿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在放光，他就使了个隐身法，将那钯偷出，到了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器！”
呆子得了钯后，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闻言大喜，只教他要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闻言，就丢了他，自己浮出水面去了。
这八戒束了身上的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就打将进龙宫里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全都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跳起来，藏藏躲躲。
这呆子却是不顾死活，闯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那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为证，诗曰：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而后急取出自己的月牙铲，赶至前宫来，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
那怪那肯容情，咬定了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见女婿已经出手，这才定了神思，领着龙子龙孙，各执槍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就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帅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
只是孙行者早已立于潭岸边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着云雾，掣着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就把那个老龙的头给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尸飘浪上败鳞浮！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了老龙尸体，转回宫里去了。
行者与八戒也不追袭，只是回上岸来，备言前事。八戒问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却怎奈何？”
行者却是道：“管甚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呆子却是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象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在商量之间，只听得远处狂风滚滚，惨雾陰陰，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观看，却是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
行者赶忙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听说有帮手，也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又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
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七圣，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二郎见他这般说，即传令，就停住梅山六兄弟，与八戒相见后，问道：“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
二郎就吩咐道：“兄弟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对行者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圣作礼，一同上山。二郎爷爷迎见后，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
行者却是谦虚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
二郎闻言，就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回道：“大哥忘了？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
只见八戒放开食嗓，真个是虎咽狼吞，将一席果菜之类，吃得罄尽。少顷间，添换汤饭又来了一席，又是吃得一毫不剩，巡酒的来，又杯杯不辞。这场筵席，一直乐到午后方散。
三藏谢了盛宴后，国王又留住他，道：“这一席聊表圣僧获怪之功。”教光禄寺道：“快翻席到建章宫里，再请圣僧定捕贼首，取宝归塔之计。”三藏回道：“既要捕贼取宝，不劳再宴，贫僧等就此辞王，就擒捉妖怪去也。”
国王却是不肯，一定请他们到建章宫去，又吃了一席。国王举酒问道：“那位圣僧帅众出师，降妖捕贼？”三藏回道：“教大徒弟孙悟空去。”大圣拱手应承。国王问道：“孙长老既去，用多少人马？几时出城？”
八戒就忍不住高声叫道：“那里用甚么人马！又那里管甚么时辰！趁如今酒醉饭饱，我共师兄去，手到擒来！”三藏闻言甚喜，道：“八戒这一向勤紧啊！”行者见师父都这么说了，却是不好反驳，只道：“既如此，着沙僧弟保护师父，我两个去来。”
那国王又问道：“二位长老既不用人马，可用兵器？”八戒笑道：“你家的兵器，我们用不得。我弟兄自有随身器械。”国王闻说，即命人取大觥来，与二位长老送行。孙大圣道：“酒不吃了，只教锦衣卫把两个小妖拿来，我们带了他去做凿眼。”
国王传旨下去，即时将二妖提出。二人挟着两个小妖，驾着风头，使了个摄法，就带着他两个径上东南去了。噫！他那君臣一见二人腾起风雾，才识得师徒四人真是圣僧。
那祭赛国王与大小公卿，见孙大圣与八戒腾云驾雾，提着两个小妖，就飘然而去，一个个朝天礼拜道：“话不虚传！今日方知有此辈神仙活佛！”又见他远去无踪，便又拜谢三藏、沙僧二人道：“寡人肉眼凡胎，只知高徒有力量，拿住妖贼便了，岂知乃腾云驾雾之上仙也。”
三藏却是实诚，回道：“贫僧无些法力，一路上多亏这三个小徒。”沙僧却是不知为何显摆起来了，说道：“不瞒陛下说，我大师兄乃齐天大圣皈依。他曾大闹天宫，使一条金箍棒，十万天兵，无一个对手，只闹得太上老君害怕，玉皇大帝心惊。
我二师兄乃天蓬元帅果正，他也曾掌管天河八万水兵大众。惟我弟子无法力，乃卷帘大将受戒。愚弟兄若干别事无能，若说擒妖缚怪，拿贼捕亡，伏虎降龙，踢天弄井，以至搅海翻江之类，略通一二。这腾云驾雾，唤雨呼风，与那换斗移星，担山赶月，特余事耳，何足道哉！”
国王听他说，师兄弟三人都是了不得的神仙，就愈十分加敬，请唐僧上坐，口口称为老佛，将沙僧等徒弟则是皆称为菩萨。满朝文武欣然，一国黎民顶礼。
却说那孙大圣与八戒就驾着狂风，把那两个小妖摄到乱石山碧波潭，在天上住定云头，将那金箍棒吹了一口仙气，叫“变！”就变作一把戒刀，将那个黑鱼怪割了耳朵，鲇鱼精割了下唇，尽皆撇在水里，喝道：“快早去对那万圣龙王报知，说我齐天大圣孙爷爷在此，着他即送祭赛国金光寺塔上的宝贝出来，免他一家性命！若迸半个不字，我将这潭水搅净，教他一门儿老幼遭诛！”
那两个小妖，逃得了性命，只得负痛逃生，拖着锁索，一路淬入水内，吓得一路上那些鼋鼍龟鳖，虾蟹鱼精，都来围住他们，问道：“你两个为何拖绳带索？”
他两个却是不答，只是一个掩着耳，摇头摆尾，一个侮着嘴，跌脚捶胸；都嚷嚷闹闹，径上龙王宫殿报道：“大王，祸事了！”那万圣龙王正与九头驸马饮酒，忽见他两个回来，即停杯问他是何祸事。
那两个即告道：“昨夜巡拦，被唐僧、孙行者扫塔捉获，用铁索拴锁。今早见国王，又被那行者与猪八戒抓着我两个，一个割了耳朵，一个割了嘴唇，抛在水中，着我来报，要索那塔顶宝贝。”
而后将前后一应事由，与那龙王细说了一遍。那老龙听说是孙行者齐天大圣，吓得魂不附体，魄散九霄，战战兢兢地对驸马道：“贤婿啊，别个来还好计较，若果是他，却不善也！”那驸马却是笑道：“太岳放心，愚婿自幼学了些武艺，四海之内，也曾会过几个豪杰，怕他做甚！等我出去与他交战三合，管取那厮缩首归降，不敢仰视。”
好妖怪，急忙纵身披挂了，使一般兵器，叫做月牙铲，步行出宫，分开水道后，就在水面上叫道：“是甚么齐天大圣！快上来纳命！”行者与八戒立在岸边，观看那妖精怎生打扮。
就见他：戴一顶烂银盔，光欺白雪；贯一副兜鍪甲，亮敌秋霜。上罩着锦征袍，真个是彩云笼玉；腰束着犀纹带，果然象花蟒缠金。手执着月牙铲，霞飞电掣；脚穿着猪皮靴，水利波分。
远看时一头一面，近睹处四面皆人。前有眼，后有眼，八方通见；左也口，右也口，九口言论。一声吆喝长空振，似鹤飞鸣贯九宸。
他见无人对答，便又叫了一声：“那个是齐天大圣？”行者按一按金箍，理一理铁棒道：“老孙便是。”那怪问道：“你家居何处？身出何方！怎生得到祭赛国，与那国王守塔，却大胆获我头目，又敢行凶，上吾宝山索战？”
行者见他强词夺理，却是骂道：“你这贼怪，原来不识你孙爷爷哩！你上前，听我道：老孙祖住花果山，大海之间水帘洞。自幼修成不坏身，玉皇封我齐天圣。只因大闹斗牛宫，天上诸神难取胜。当请如来展妙高，无边智慧非凡用。为翻筋斗赌神通，手化为山压我重。
整到如今五百年，观者劝解方逃命。大唐三藏上西天，远拜灵山求佛颂。解脱吾身保护他，炼魔净怪从修行。路逢西域祭赛城。屈害僧人三代命。我等慈悲问旧情，乃因塔上无光映。吾师扫塔探分明，夜至三更天籁静。捉住鱼精取实供，他言汝等偷宝珍。
合盘为盗有龙王，公主连名称万圣。血雨浇淋塔上光，将他宝贝偷来用。殿前供状更无虚，我奉君言驰此境。所以相寻索战争，不须再问孙爷姓。快将宝贝献还他，免汝老少全家命。敢若无知骋胜强，教你水涸山颓都蹭蹬！”
那驸马闻言，却是微微冷笑道：“你原来是取经的和尚，没要紧罗织管事！我偷他的宝贝，你取佛的经文，与你何干，却来厮斗！”行者回道：“这贼怪甚不达理！我虽不受国王的恩惠，不食他的水米，不该与他出力。但是你偷他的宝贝，污他的宝塔，屡年屈苦金光寺僧人，他是我一门同气，我怎么不与他出力，辨明冤枉？”
驸马狂言道：“你既如此，想是要行赌赛。常言道，武不善作，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间伤了你的性命，误了你去取经！”行者闻言大怒，骂道：“这泼贼怪，有甚强能，敢开大口！走上来，吃老爷一棒！”
那驸马也不心慌，就把手中月牙铲架住行者的铁棒，他两个就在那乱石山头斗起来。这一场真个好杀，妖魔盗宝塔无光，行者擒妖报国王。小怪逃生回水内，老龙破胆各商量。九头驸马施威武，披挂前来展素强。怒发齐天孙大圣，金箍棒起十分刚。
那怪物，九个头颅十八眼，前前后后放毫光；这行者，一双铁臂千斤力，蔼蔼纷纷并瑞祥。铲似一陽初现月，棒如万里遍飞霜。他说“你无干休把不平报！”我道“你有意偷宝真不良！”那泼贼，少轻狂，还他宝贝得安康！棒迎铲架争高下，不见输赢练战场。
他两个往往来来，斗经有三十余合，却是不分胜负。猪八戒立在山前，见他们战到酣美之处，就举着钉钯，从妖精背后一筑打来。只是那怪却是九个头，转转都是眼睛，看得明白，看见八戒在背后来时，即使铲尾架着钉钯，铲头抵着铁棒。
三人又耐了战五七合，那怪挡不得前后齐轮，他就打了个滚，腾空跳起，现了本象出来，乃是一个九头虫，观其形象十分恶，见此身模怕杀人！他生得：毛羽铺锦，团身结絮。方圆有丈二规模，长短似鼋鼍样致。两只脚尖利如钩，九个头攒环一处。展开翅极善飞扬，纵大鹏无他力气；发起声远振天涯，比仙鹤还能高唳。眼多闪灼幌金光，气傲不同凡鸟类。
猪八戒看见了九头虫的原形，就有些心惊，道：“哥啊！我自为人，也不曾见这等个恶物！是甚血气生此禽兽也？”行者也道：“真个罕有！真个罕有！等我赶上打去！”
好大圣，就见他急纵祥云，跳起在空中，使着铁棒照头便打。那怪物却是大显身手，展翅斜飞，飕的打了个转身，掠到山前，从半腰里又伸出一个头来，张开口如血盆大小，把八戒一口咬着头鬃，半拖半扯的，捉下碧波潭水内而去。
来至龙宫外后，还变作前番的模样，将八戒掷之于地，叫道：“小的们何在？”那里面鲭鲑鲤鳜之鱼精，龟鳖鼋鼍之介怪，一拥齐来，道声“有！”驸马吩咐道：“把这个和尚，绑在那里，与我巡拦的小卒报仇！”
众精推推嚷嚷，抬进八戒进去时，那老龙王见他旗开得胜，就欢喜迎出，问道：“贤婿有功，怎生捉他来也？”那驸马把上项原故，与老龙说了一遍，老龙即命人排酒与驸马贺功。
而岸上孙行者见那妖精擒了八戒，就心中惧道：“这厮恁般利害！我待回朝见师，恐那国王笑我。待要开言骂战，曾奈我又单身，况水面之事不惯。且等我变化了进去，看那怪把呆子怎生摆布，若得便，且偷他出来干事。”
好大圣，他就捻着诀，摇身一变，还变做一个螃蟹，淬于水内，径至水底的牌楼之前。原来这条路是他前番假扮牛魔王盗他金睛兽走熟了的，是以一直行至那宫阙之下，横爬过去，又看见那老龙王正与九头虫合家儿欢喜饮酒。
行者却是学聪明了，不敢相近，只是悄悄地爬过东廊之下，看见几个虾精蟹精，纷纷纭纭的在这里耍子。行者偷偷听了他们一会儿，却就学语学话，问道：“驸马爷爷拿来的那长嘴和尚，这会死了不曾？”
众精回道：“不曾死，缚在那西廊下哼的不是？”行者听说八戒没死，就又轻轻地爬过西廊，就见那呆子真就被绑在柱上哼哩。行者近前问道：“八戒，认得我么？”八戒听得声音，知道是行者来了，道：“哥哥，怎么了！反被这厮捉住我也！”
行者四顾无人，就将钳咬断索子，叫他走，那呆子脱了手后，问道：“哥哥，我的兵器，被他收了，又奈何？”行者又问道：“你可知道收在那里？”八戒道：“当被那怪拿上宫殿去了。”行者吩咐道：“你先去牌楼下等我。”
八戒就逃生去了，悄悄的溜出龙宫。行者就又爬上宫殿，看见宫殿左首下有光彩森森，乃是八戒的钉钯在放光，他就使了个隐身法，将那钯偷出，到了牌楼下，叫声：“八戒！接兵器！”
呆子得了钯后，便道：“哥哥，你先走，等老猪打进宫殿。若得胜，就捉住他一家子；若不胜，败出来，你在这潭岸上救应。”行者闻言大喜，只教他要仔细，八戒道：“不怕他！水里本事，我略有些儿。”行者闻言，就丢了他，自己浮出水面去了。
这八戒束了身上的皂直裰，双手缠钯，一声喊，就打将进龙宫里去。慌得那大小水族，奔奔波波，全都跑上宫殿，吆喝道：“不好了！长嘴和尚挣断绳返打进来了！”那老龙与九头虫并一家子俱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跳起来，藏藏躲躲。
这呆子却是不顾死活，闯上宫殿，一路钯，筑破门扇，打破桌椅，把那些吃酒的家火之类，尽皆打碎。有诗为证，诗曰：木母遭逢水怪擒，心猿不舍苦相寻。暗施巧计偷开锁，大显神威怒恨深。驸马忙携公主躲，龙王战栗绝声音。水宫绛阙门窗损，龙子龙孙尽没魂。
这一场，被八戒把玳瑁屏打得粉碎，珊瑚树掼得凋零。那九头虫将公主安藏在内，而后急取出自己的月牙铲，赶至前宫来，喝道：“泼夯豕彘！怎敢欺心惊吾眷族！”八戒骂道：“这贼怪，你焉敢将我捉来！这场不干我事，是你请我来家打的！快拿宝贝还我，回见国王了事；不然，决不饶你一家命也！”
那怪那肯容情，咬定了牙齿，与八戒交锋。那老龙见女婿已经出手，这才定了神思，领着龙子龙孙，各执槍刀，齐来攻取。八戒见事体不谐，就虚幌一钯，撤身便走，那老龙帅众追来。须臾，撺出水中，都到潭面上翻腾。
只是孙行者早已立于潭岸边等候，忽见他们追赶八戒，出离水中，就半踏着云雾，掣着铁棒，喝声“休走！”只一下，就把那个老龙的头给打得稀烂。可怜血溅潭中红水泛，尸飘浪上败鳞浮！唬得那龙子龙孙各各逃命，九头驸马收了老龙尸体，转回宫里去了。
行者与八戒也不追袭，只是回上岸来，备言前事。八戒问道：“这厮锐气挫了！被我那一路钯，打进去时，打得落花流水，魂散魄飞！正与那驸马厮斗，却被老龙王赶着，却亏了你打死。那厮们回去，一定停丧挂孝，决不肯出来。今又天色晚了，却怎奈何？”
行者却是道：“管甚么天晚！乘此机会，你还下去攻战，务必取出宝贝，方可回朝。”那呆子却是意懒情疏，徉徉推托，行者催逼道：“兄弟不必多疑，还象刚才引出来，等我打他。”
两人正在商量之间，只听得远处狂风滚滚，惨雾陰陰，忽从东方径往南去。行者仔细观看，却是二郎显圣，领梅山六兄弟，架着鹰犬，挑着狐兔，抬着獐鹿，一个个腰挎弯弓，手持利刃，纵风雾踊跃而来。
行者赶忙道：“八戒，那是我七圣兄弟，倒好留请他们，与我助战。若得成功，倒是一场大机会也。”八戒听说有帮手，也道：“既是兄弟，极该留请。”行者又道：“但内有显圣大哥，我曾受他降伏，不好见他。你去拦住云头，叫道：‘真君，且略住住。齐天大圣在此进拜。’他若听见是我，断然住了。待他安下，我却好见。”
那呆子急纵云头，上山拦住七圣，厉声高叫道：“真君，且慢车驾，有齐天大圣请见哩。”那二郎见他这般说，即传令，就停住梅山六兄弟，与八戒相见后，问道：“齐天大圣何在？”八戒道：“现在山下听呼唤。”
二郎就吩咐道：“兄弟们，快去请来。”六兄弟乃是康、张、姚、李、郭、直，各各出营对行者叫道：“孙悟空哥哥，大哥有请。”行者上前，对众圣作礼，一同上山。二郎爷爷迎见后，携手相搀，一同相见，道：“大圣，你去脱大难，受戒沙门，刻日功完，高登莲座，可贺！可贺！”
行者却是谦虚道：“不敢，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须之报。虽然脱难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赛国，搭救僧灾，在此擒妖索宝。偶见兄长车驾，大胆请留一助，未审兄长自何而来，肯见爱否。”
二郎闻言，就笑道：“我因闲暇无事，同众兄弟采猎而回，幸蒙大圣不弃留会，足感故旧之情。若命挟力降妖，敢不如命！却不知此地是何怪贼？”六圣回道：“大哥忘了？此间是乱石山，山下乃碧波潭，万圣之龙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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