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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九十八)

    大圣正当凄惨之时,忽然看见那西南方向上有一朵彩云坠地,满山头顿时大雨缤纷,有人叫问道:“悟空,认得我么?”行者急忙走近前去看处,就见那个人:大耳横颐方面相,肩查腹满身躯胖。一腔春意喜盈盈,两眼秋波光荡荡。敞袖飘然福气多,芒鞋洒落精神壮。极乐场中第一尊,南无弥勒笑和尚。

    行者见了,原来是弥勒佛,连忙下拜问道:“东来佛祖那里去?弟子失回避了,万罪!万罪!”佛祖回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爷盛德大恩。敢问那妖是那方怪物,何处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儿是件甚么宝贝,烦老爷指示指示。”

    佛祖就说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会去,留他在宫看守,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来,假佛成精。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子,俗名唤做人种袋。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

    行者听说那黄眉老怪竟是弥勒佛的童子,高叫一声道:“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弥勒笑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此百灵下界,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

    行者问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何以收之?”弥勒却是笑道:“我在这山坡下,设一草庵,种一田瓜果在此,你去与他索战。交战之时,许败不许胜,引他到我这瓜田里。我别的瓜都是生的,你却变做一个大熟瓜。他来定要瓜吃,我却将你与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么在内摆布他,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装他回去。”

    行者问道:“此计虽妙,你却怎么认得变的熟瓜?他怎么就肯跟我来此?”弥勒笑道:“我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岂不认得你!凭你变作甚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来耳。我却教你一个法术。”

    行者又问道:“他断然是以搭包儿装我,怎肯跟来!有何法术可来也?”弥勒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开左手递将过去,弥勒就将右手食指蘸着口中的神水,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教他捏着拳头,见了妖精就当面放开手,他自然就会跟来。

    行者捏着拳,欣然领教了,而后一只手轮着铁棒,直至那怪山门外,高叫道:“妖魔,你孙爷爷又来了!可快出来,与你见个上下!”小妖又忙忙入内奔告,妖王问道:“他又领多少兵来叫战?”小妖回道:“别无甚兵,止他一个。”

    妖王闻言,就笑道:“那猴儿计穷力竭,无处求人,断然是送命来也。”随又结束整齐了,带了那收人的宝贝,举着那轻软的狼牙棒,走出站来,叫道:“孙悟空,今番挣挫不得了!”行者却是骂道:“泼怪物!我怎么挣挫不得?”

    妖王道:“我见你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强来支持,如今拿住,再没个甚么神兵救拔,此所以说你挣挫不得也。”行者道:“这怪不知死活!莫说嘴!吃吾一棒!”那妖王见他只用一只手轮棒,就忍不住笑道:“这猴儿,你看他弄巧!怎么一只手使棒支吾?”

    行者喝道:“儿子!你禁不得我两只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着三五个,也打不过老孙这一只手!”妖王闻言,见他嘴硬,就说道:“也罢!也罢!我如今不使宝贝,只与你实打,比个雌雄。”即举起狼牙棒,上前来斗。

    孙行者迎着面,把拳头一放,便双手轮棒来打。那妖精着了禁,一时不思退步,果然也不弄身上的搭包,只顾使着棒来赶。行者就虚幌一下,败阵就往后走,那妖精一直赶到西山坡下。

    行者见前面有瓜田,就打了个滚,钻入里面,当即变做了一个大熟瓜,又熟又甜。那妖精停身四望,却是不知行者往那方去了,他便赶至庵边,叫问道:“瓜是谁人种的?”那弥勒佛就变作一个种瓜叟,走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

    妖王问道:“可有熟瓜么?”弥勒回道:“有熟的。”妖王叫:“摘个熟的来,我解渴。”弥勒即把行者变的那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也不察情,到此就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机会,一毂辘就钻入妖怪的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妖怪手脚抓肠蒯腹,翻根头,竖蜻蜓,任他在里面摆布。

    那妖精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的,把一块好好地种瓜之地,滚得似个打麦之场,口中只叫道:“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才现了本象,嘻嘻地笑叫道:“孽畜!认得我么?”

    那妖抬头看见是老爷来了,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着肚子,磕头撞脑的,只叫道:“主人公!饶我命罢!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上前一把揪住他,解了他腰间的后天袋儿,又夺了他的敲磬槌儿,方才叫道:“孙悟空,看我面上,饶他命罢。”

    行者却是十分恨苦,又左一拳,右一脚,依旧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万分疼痛难忍,倒在地下打滚。弥勒见他他不听自己的话,就又有些发怒,说道:“悟空,他也彀了,你饶他罢。”行者听出弥勒的怒意,这才叫道:“你张大口,等老孙出来。”

    那怪虽是肚腹绞痛,还未伤到心肺。俗语云,人未伤心不得死,花残叶落是根枯。他听见里面叫他张口,即便忍着疼,也把口大张。行者方才跳出来,现了本象,急掣棒还要打时,却是早被佛祖把那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手中执着磬槌,骂道:“孽畜!金铙偷了那里去了?”

    那怪自然拿不出来,在后天袋内哼哼喷喷地说道:“金铙是孙悟空打破了。”佛祖就对那怪说道:“铙破,还我金来。”那怪回道:“碎金堆在殿莲台上哩。”那佛祖便提着袋子,执着磬槌,嘻嘻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寻金还我。”

    行者见弥勒有此法力,怎敢违误,只得引着弥勒佛上了山,一起回至寺内,要收取那些金碴。只见那山门却是紧闭,佛祖就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见大王兵器落在弥勒手中,便已得知老妖被擒,就各自收拾好了囊底,都要逃生四散。

    不了被行者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两个,把满寺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死了,各现原身,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佛祖将那些金渣收攒到一处,而后吹口仙气,念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复得金铙一副,而后弥勒别了行者,驾着祥云径直回转了自己的极乐世界。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呆子被吊了几日,饿得心慌了,也不谢大圣,却就虾着腰,跑到厨房去寻饭吃。原来那怪正安排了午饭,只因行者索战,还未曾得吃。这呆子看见了饭,即吃了半锅,又拿出两钵头饭叫师父、师弟们各吃了两碗,然后才谢了行者。

    三藏问及行者妖怪原由,行者就把先请祖师龟、蛇,后请大圣借太子,最后弥勒收降黄眉之事,与他细陈了一遍。三藏闻言,谢之不尽,又顶礼了诸天,问道:“徒弟,这些神圣,困于何所?”

    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对老孙说,都在地窖之内。”而后叫八戒:“八戒,我与你去解脱他等。”那呆子得食之后,力气壮,抖擞了精神,寻着他的钉钯后,即同大圣一起到后面来,打开了地窖,将众神解了绳索,请出珍楼之下。

    三藏披了袈裟,朝上对众神一一拜谢。这大圣这才送五龙二将回武当,又送小张太子与四将回古城,后送二十八宿归天府,发放揭谛伽蓝各自回境。

    师徒们却在这小雷音寺宽住了半日,喂饱了白马后,方才收拾行囊,等到次日一早登程。临行之时,又在寺内放上一把火,将那些珍楼、宝座、高阁、讲堂,俱皆烧为灰烬。这才是无挂无牵逃难去,消灾消障脱身行。

    三藏师徒四人,躲离了小西天之后,欣然上路。行经了有个把月的程途,正是春深花放之时,见了几处园林皆绿暗,一番风雨又黄昏。

    三藏勒马问道:“徒弟啊,天色晚矣,往那条路上求宿去?”行者笑道:“师父放心,若是没有借宿处,我三人都有些本事,叫八戒砍草,沙和尚扳松,老孙会做木匠,就在这路上搭个蓬庵,好道也住得年把,你忙怎的!”

    八戒却是不想做事,对悟空道:“哥呀,这个所在,岂是住场!满山多虎豹狼虫,遍地有魑魅魍魉。白日里尚且难行,黑夜里怎生敢宿?”行者骂道:“呆子!越发不长进了!不是老孙海口,只这条棒子攥在手里,就是塌下天来,也撑得住!”

    师徒们正在讲论只见,忽然看见前面里一座山庄不远。行者就道:“好了!有宿处了!”长老问道:“在何处?”行者指着道:“那树丛里不是个人家?我们去借宿一宵,明早走路。”

    长老欣然促马,来至庄门外,下了马。只见那里柴扉紧闭,长老敲门道:“开门,开门。”里面有一老者,手拖藜杖,足踏蒲鞋,头顶乌巾,身穿素服,开了门便问道:“是甚人在此大呼小叫?”

    三藏合掌当胸,躬身施礼,道:“老施主,贫僧乃东土差往西天取经者。适到贵地,天晚特造尊府假宿一宵,万望方便方便。”老者道:“和尚,你要西行,却是去不得啊。此处乃小西天,若到大西天,路途甚远。且休道前去艰难,只这个地方,已此难过。”

    三藏问道:“怎么难过?”老者用手指着西边,说道:“我这庄村西去三十余里,有一条稀柿山,山名七绝。”三藏问道:“何为七绝?”老者回道:“这山径过有八百里,满山尽是柿果。古云柿树有七绝:一益寿,二多陰,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枝叶肥大,故名七绝山。

    我这敝处地阔人稀,那深山亘古无人走到。每年家熟烂柿子落在路上,将一条夹石胡同,尽皆填满;又被雨露雪霜,经霉过夏,作成一路污秽。这方人家,俗呼为稀屎。但刮西风,有一股秽气,就是淘东圊也不似这般恶臭。如今正值春深,东南风大作,所以还不闻见也。”

    三藏闻言,顿时心中烦闷不言。行者却是忍不住,高叫道:“你这老儿甚不通便!我等远来投宿,你就说出这许多话来唬人!十分你家窄逼没处睡,我等在此树下蹲一蹲,也就过了此宵,何故这般絮聒?”

    那老者这才见了他相貌丑陋,便也拧住口,惊嘬嘬的,硬着胆,喝了一声,用藜杖指定行者骂道:“你这厮,骨挝脸,磕额头,塌鼻子,凹颉腮,毛眼毛睛,痨病鬼,不知高低,尖着个嘴,敢来冲撞我老人家!”

    行者见他又气又怕,就陪笑道:“老官儿,你原来有眼无珠,不识我这痨病鬼哩!相法云形容古怪,石中有美玉之藏。你若以言貌取人,干净差了,我虽丑便丑,却倒有些手段。”老者就问他道:“你是那方人氏?姓甚名谁?有何手段?”

    行者笑道:“我祖居东胜大神洲,花果山前自幼修。身拜灵台方寸祖,学成武艺甚全周。也能搅海降龙母,善会担山赶日头;缚怪擒魔称第一,移星换斗鬼神愁。偷天转地英名大,我是变化无穷美石猴!”

    老者闻言,顿时回嗔作喜,躬着身便教道:“请入寒舍安置。”于是四众牵马挑担一齐进去,只见那里面荆针棘刺,铺设在两边;二层门里则是砖石垒的墙壁,又是一层荆棘苫盖,入到里面才是三间瓦房。

    老者便扯来椅子让四人安坐待茶,又叫内人办饭。少顷,移过桌子,就见摆着许多面筋、豆腐、芋苗、萝白、辣芥、蔓菁、香稻米饭、醋烧葵汤,师徒们尽是饱餐一顿。吃完饭后,八戒扯过行者,背着众人问道:“师兄,这老儿始初不肯留宿,今返设此盛斋,何也?”

    行者看了情况后,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就笑道:“这个能值多少钱!到明日,还要他十果十菜的送我们哩!”八戒道:“不羞!凭你那几句大话,哄他一顿饭吃了,明日却要跑路,他又管待送你怎的?”行者道:“不要忙,我自有个处治。”

    不多时,渐渐地已是黄昏,老者又叫人掌灯。行者躬身问道:“公公高姓?”老者道:“姓李。”行者问道:“贵地想就是李家庄?”老者回道:“不是,这里唤做驼罗庄,共有五百多人家居住。别姓俱多,惟我姓李。”

    行者又问道:“李施主,府上有何善意,赐我等盛斋?”那老者闻言,连忙起身,道:“才闻得你说会拿妖怪,我这里却有个妖怪,累你替我们拿拿,自有重谢。”行者就朝上唱了个喏,说道:“承照顾了!”

    八戒见他主动要拿怪,就道:“你看他惹祸!听见说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这般亲热,预先就唱个喏!”行者笑道:“贤弟,你不知,我唱个喏就是下了个定钱,他再不去请别人了。”三藏闻言道:“这猴儿凡事便要自专,倘或那妖精神通广大,你拿他不住,可不是我出家人打诳语么?”

    行者笑道:“师父莫怪,等我再问了看。”那老者问道:“还问甚?”行者道:“你这贵处,地势清平,又许多人家居住,更不是偏僻之方,有甚么妖精,敢上你这高门大户?”

    老者就回道:“实不瞒你说,我这里久矣康宁。只这三年六月间,忽然一阵风起,那时人家甚忙,打麦的在场上,插秧的在田里,俱着了慌,只说是天变了。谁知风过处,有个妖精将人家牧放的牛马吃了,猪羊吃了,见鸡鹅囫囵咽,遇男女夹活吞。自从那次,这二年常来伤害。长老啊,你若有手段,拿了他,扫净此土,我等决然重谢,不敢轻慢。”

    行者一听,就皱眉道:“这个却是难拿。”八戒也道:“真是难拿,难拿!我们乃行脚僧,借宿一宵,明日走路,拿甚么妖精!”老者见他们拿不了妖怪,就喝道:“你原来是骗饭吃的和尚!初见时夸口弄舌,说会换斗移星,降妖缚怪,及说起此事,就推却难拿!”

    行者却是笑道:“老儿,妖精好拿。只是你这方人家不齐心,所以难拿。”老者道:“怎见得人心不齐?”行者就道:“妖精搅扰了三年,也不知伤害了多少生灵。我想着每家只出银一两,五百家可凑五百两银子,不拘到那里,也寻一个法官把妖拿了,却怎么就甘受他三年磨折?”

    老者道:“若论说使钱,好道也羞杀人!我们那家不花费三五两银子!前年音访着山南里有个和尚,请他到此拿妖,未曾得胜。”

    行者问道:“那和尚怎的拿来?”老者道:“那个僧伽,披领袈裟。先谈《孔雀》,后念《法华》。香焚炉内,手把铃拿。正然念处,惊动妖邪。风生云起,径至庄家。僧和怪斗,其实堪夸:一递一拳捣,一递一把抓。和尚还相应,相应没头发。须臾妖怪胜,径直返烟霞,原来晒干疤。我等近前看,光头打的似个烂西瓜!”

    行者听说了,就笑道:“这等说,吃了亏也。”老者却道:“他只拚得一命,还是我们吃亏:与他买棺木殡葬,又把些银子与他徒弟。那徒弟心还不歇,至今还要告状,不得干净!”

    行者又问道:“再可曾请甚么人拿他?”老者回道:“旧年又请了一个道士。”行者道:“那道士怎么拿他?”老者道:“那道士: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狂风滚滚,黑雾迷迷。即与道士,两个相持。斗到天晚,怪返云霓。乾坤清朗朗,我等众人齐。出来寻道士,淹死在山溪。捞得上来大家看,却如一个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