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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

    师徒四人正在那大街市上行时,但见城内人物轩昂,衣冠齐整,言语清朗,真不亚大唐国界。那两边做买做卖的,忽而看见猪八戒相貌丑陋,沙和尚面黑身长,孙行者脸毛额廓,全都丢了买卖,都来争看。三藏只叫道:“不要撞祸!低着头走!”

    八戒遵依了三藏的命令,就把个莲蓬嘴给揣在怀里,沙僧也不敢仰视,惟有行者依旧东张西望地紧随在唐僧左右。那些人有知事的,看看儿就回去了。只是还有那游手好闲的,并那些顽童们,烘烘笑笑的,都上前抛瓦丢砖,与八戒作戏。

    唐僧见他们不知事,敢来撩拨八戒,就捏着一把汗,只教道:“莫要生事!”那呆子闻言,也不敢抬头生事。

    不多时,师徒四人转过隅头后,忽见面前有一座门墙,上面有会同馆三字。唐僧道:“徒弟,我们进这衙门去也。”行者问道:“进去怎的?”唐僧回道:“会同馆乃天下通会通同之所,我们也打搅得,且到里面歇下。待我见驾,倒换了关文,再赶出城走路。”

    八戒闻言,便又从怀里掣出自己的猪嘴来,把那些随后看的人唬倒了数十个,他上前道:“师父说的是,我们且到里边藏下,免得这伙鸟人吵嚷。”四人进馆去后,那些人就渐渐而退。

    却说那馆中有两个馆使,乃是一正一副,此时都在厅上查点人夫,要往那里来接官,忽见唐僧来到,后面跟着三个怪模怪样的人,就个个心惊,齐道:“是甚么人?是甚么人?往那里走?”三藏合掌行礼道:“贫僧乃东土大唐驾下,差往西天取经者,今到宝方,不敢私过,有关文欲倒验放行,权借高衙暂歇。”

    那两个馆使听他之言,就暂且屏退了左右,一个个都整冠束带,下厅将三藏迎上相见,又命人打扫了客房,与他们师徒四人安歇,又教人办一餐清素支应,三藏谢了。二官就带领着人夫,出厅而去。

    有手下人来请四位老爷往客房安歇,三藏便往后走,行者却是恨道:“这厮惫懒!怎么不让老孙在正厅?”三藏劝慰道:“他这里不服我大唐管属,又不与我国相连,况不时又有上司过客往来,所以不好留此相待。”

    行者却置气道:“这等说,我偏要他相待!”正说处,就有管事的送支应来,乃是一盘白米、一盘白面、两把青菜、四块豆腐、两个面筋、一盘干笋、一盘木耳。三藏教徒弟收了,又谢了管事的,管事的道:“西房里有干净锅灶,柴火方便,请自去做饭。”

    三藏问道:“我问你一声,国王可在殿上么?”管事的回道:“我万岁爷爷久不上朝,今日乃黄道良辰,正与文武多官议出黄榜。你若要倒换关文,趁此急去还赶上。到明日,就不能彀了,不知还有多少时伺候哩。”

    三藏就道:“悟空,你们在此安排斋饭,等我急急去验了关文回来,吃了走路。”八戒急忙取出行李内袈裟关文。三藏整束好了,就进朝去,只是吩咐徒弟们,切不可出外去生事。

    不一时,三藏就已是到了五凤楼前,说不尽那皇宫殿阁峥嵘,楼台壮丽。三藏直至端门外,烦奏事官转达天廷,欲倒验关文。那黄门官果至玉阶前,启奏国王道:“朝门外有东土大唐钦差一员僧,前往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经,欲倒换通关文牒,听宣。”

    国王闻言就大喜道:“寡人久病,不曾登基,今上殿出榜招医,就有高僧来国!”即传旨将三藏宣至阶下,三藏即礼拜俯伏在地。国王又宣三藏上金殿,赐了坐,又命光禄寺办斋,三藏谢了恩,就将关文献上。

    国王看毕之后,十分欢喜,问道:“法师,你那大唐,几朝君正?几辈臣贤?至于唐王,因甚作疾回生,着你远涉山川求经?”这长老因他问,就欠身合掌道:“贫僧那里三皇治世,五帝分轮。尧舜正位,禹汤安民。成周子众,各立乾坤。倚强欺弱,分国称君。邦君十八,分野边尘。后成十二,宇宙安淳。

    因无车马,却又相吞。七雄争胜,六国归秦。天生鲁沛,各怀不仁。江山属汉,约法钦遵。汉归司马,晋又纷纭。南北十二,宋齐梁陈。列祖相继,大隋绍真。赏花无道,涂炭多民。我王李氏,国号唐君。高祖晏驾,当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宽仁。

    兹因长安城北,有个怪水龙神,刻减甘雨,应该损身。夜间托梦,告王救。王言准赦,早召贤臣。款留殿内,慢把棋轮。时当日午,那贤臣梦斩龙身。”

    国王闻言,忽作声吟之声问道:“法师,那贤臣是那邦来者?”三藏回道:“就是我王驾前丞相,姓魏名徵。他识天文,知地理,辨陰陽,乃安邦立国之大宰辅也。因他梦斩了泾河龙王,那龙王告到陰司,说我王许救又杀之,故我王遂得促病,渐觉身危。

    魏徵又写书一封,与我王带至冥司,寄与酆都城判官崔。少时,唐王身死,至三日复得回生。亏了魏徵,感崔判官改了文书,加王二十年寿。今要做水陆大会,故遣贫僧远涉道途,询求诸国,拜佛祖,取大乘经三藏,超度孽苦升天也。”

    那国王闻言,又声吟叹道:“诚乃是天朝大国,君正臣贤!似我寡人久病多时,并无一臣拯救。”长老听说,就偷睛观看,只见那皇帝面黄肌瘦,形脱神衰。长老正欲启问何病,就有光禄寺官奏请唐僧奉斋。国王传旨教道:“在披香殿,连朕之膳摆下,与法师同享。”

    三藏谢了恩后,与王一同进膳进斋。又说行者此时在会同馆中,着沙僧安排茶饭,一并整治素菜。沙僧就道:“茶饭易煮,蔬菜不好安排。”行者问道:“如何?”沙僧道:“油盐酱醋俱无也。”行者就道:“我这里有几文衬钱,教八戒上街买去。”

    那呆子却是躲懒道:“我不敢去,嘴脸欠俊,恐惹下祸来,师父怪我。”行者叫道:“公平交易,又不化他,又不抢他,何祸之有!”八戒道:“你才不曾看见獐智?在这门前扯出嘴来,把人唬倒了十来个;若到闹市丛中,也不知唬杀多少人是!”

    行者见他还要开脱,就问道:“你只知闹市丛中,你可曾看见那市上卖的是甚么东西?”八戒回道:“师父只教我低着头,莫撞祸,实是不曾看见。”行者道:“酒店、米铺、磨坊,并绫罗杂货不消说,着然又好茶房、面店,大烧饼、大馍馍,饭店又有好汤饭,好椒料、好蔬菜,与那异品的糖糕、蒸酥、点心、卷子、油食、蜜食,无数好东西,我去买些儿请你如何?”

    那呆子闻说这么多美食,就口内流涎,喉咙里一点点地咽唾,跳起来叫道:“哥哥!这遭我扰你,待下次趱钱,我也请你回席。”行者见目的达到,就暗笑道:“沙僧,好生煮饭,等我们去买调和来。”

    沙僧也知行者是耍那呆子,便顺口应承道:“你们去,须是多买些,吃饱了来。”那呆子顺手捞个碗盏拿了,就跟着行者一起出门。有两个在官人问他们道:“长老那里去?”行者道:“买调和。”

    那人就提醒道:“这条街往西去,转过拐角鼓楼,那郑家杂货店,凭你买多少,油盐酱醋、姜椒茶叶俱全。”

    他兄弟二人就携手相搀,径上街西而去。行者过了几处茶房,几家饭店,却是当买的不买,当吃的不吃。八戒忍不住腹中馋虫,就叫道:“师兄,这里将就买些用罢。”那行者原本就是耍他,那里肯买,只道:“贤弟,你好不经纪!再走走,拣大的买吃。”

    两个人正说说话儿,就又领了许多人跟随争看。不多时,二人行到了鼓楼边,就只见那楼下有无数人喧嚷,挤挤挨挨,填街塞路。八戒见了,就问道:“哥哥,我不去了,那里人嚷得紧,只怕是拿和尚的。又况是面生可疑之人,拿了去,怎的了?”

    行者说道:“胡谈!和尚又不犯法,拿我怎的?我们走过去,到郑家店买些调和来。”八戒却是有些害怕,说道:“罢罢罢!我不撞祸。这一挤到人丛里,把耳朵藏了两只,唬得他跌跌爬爬,跌死几个,我倒偿命哩!”

    行者就道:“既然如此,你在这壁根下站定,等我过去买了回来,与你买素面烧饼吃罢。”那呆子就将手中的碗盏递与行者,而后把嘴拄着墙根,背着脸,死也不动。这行者就走至楼边,看见里面果然挤塞,待到挨入人丛里听时,却原来是那皇榜张挂在楼下,故有多人争看。

    行者挤到近处,方才闪开火眼金睛,仔细看时,就见那榜上写道:“朕西牛贺洲朱紫国王,自立业以来,四方平服,百姓清安。近因国事不祥,沉疴伏枕,淹延日久难痊。本国太医院,屡选良方,未能调治。今出此榜文,普招天下贤士。不拘北往东来,中华外国,若有精医药者,请登宝殿,疗理朕躬。稍得病愈,愿将社稷平分,决不虚示。为此出给张挂,须至榜者。”

    行者览毕皇榜,满心欢喜地说道:“古人云,行动有三分财气。早是不在馆中呆坐。即此不必买甚调和,且把取经事宁耐一日,等老孙做个医生耍耍。”

    好大圣,他就弯着倒腰丢了碗盏,手中拈了一撮土,往上洒去,而后念声咒语,使个隐身法,轻轻的上前去揭了榜,而后又朝着巽地上方向上吸了口仙气吹来,那阵旋风起处,他却回身,回到八戒站处,只见那呆子还用嘴拄着墙根,却是仿佛睡着了一般。

    行者也不惊动他,只是将那榜文折了,轻轻揣在他的怀里,而后自己就拽转步先往会同馆回去了。却说那楼下的众人,见风起时,就全都蒙头闭眼。不觉等到风过之后,就见已经没了皇榜,众皆悚惧。

    那榜旁边原有十二个太监,十二个校尉,早朝领出皇榜,这才挂了不上三个时辰,如今被风吹去,就战战兢兢地左右追寻,忽而看见猪八戒的怀中露出个纸边儿来,众人就近前问道:“你揭了榜来耶?”那呆子闻言,猛抬头,把嘴一噘,唬得那几个校尉全都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

    他却转身要走,又被面前几个胆大的校尉扯住,道:“你揭了招医的皇榜,还不进朝医治我万岁去,却待何往?”那呆子慌慌张张喝骂道:“你儿子便揭了皇榜!你孙子便会医治!”

    校尉就问道:“你怀中揣的是甚?”呆子却才低头看时,发现怀中真个是有一张字纸,展开一看果真是皇榜,他就咬着牙骂道:“那猢狲害杀我也!”恨一声便要扯破皇榜,却是早已被众人架住,道:“你是死了!此乃当今国王出的榜文,谁敢扯坏?你既揭在怀中,必有医国之手,快同我去!”

    八戒喝道:“汝等不知,这榜不是我揭的,是我师兄孙悟空揭的。他暗暗揣在我怀中,他却丢下我去了。若得此事明白,我与你寻他去。”众人却不听他解释,只道:“说甚么乱话,现钟不打打铸钟?你现揭了榜文,教我们寻谁!不管你!扯了去见主上!”

    那伙人也不分清白,只是将那呆子推推扯扯的。这呆子却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只要立定了脚,就如同生了根一般,那十来个人也丝毫弄他不动。八戒又道:“汝等不知高低!再扯一会,扯得我呆性子发了,你却休怪!”

    这般动静,不多时,就闹动了满街的人,将他团团围绕在中央,内中有两个年老的太监就问八戒道:“你这相貌稀奇,声音不对,是那里来的,这般村强?”八戒道:“我们是东土差往西天取经的,我师父乃唐王御弟法师,却才入朝,倒换关文去了。我与师兄来此买办调和,我见楼下人多,未曾敢去,是我师兄教我在此等候。他原来见有榜文,弄阵旋风揭了暗揣我怀内先去了。”

    那太监问道:“我头前见个白面胖和尚,径奔朝门而去,想就是你师父?”八戒道:“正是,正是。”太监又问道:“你师兄往那里去了?”八戒回道:“我们一行四众,师父去倒换关文,我三众并行囊马匹俱歇在会同馆。师兄弄了我,他先回馆中去了。”

    太监听他这般说,就对校尉道:“校尉,不要扯他,我等同到馆中,便知端的。”八戒见他知事理,也道:“你这两个奶奶知事。”众校尉就叫道:“这和尚委不识货!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

    八戒却是笑道:“不羞!你这反了陰陽的!他二位老妈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众人也不与他这浑人争,只道:“莫弄嘴!快寻你师兄去。”那街上的人吵吵闹闹的,何止三五百个,将八戒给扛到会馆门首。

    八戒到了后,就吩咐众人道:“列位住了,我师兄却不比我任你们作戏,他却是个猛烈认真之士。汝等见了,须要行个大礼,叫他声孙老爷,他就招架了。不然啊,他就变了嘴脸,这事却弄不成也。”

    众太监校尉俱是回道:“你师兄果有手段,医好国王,他也该有一半江山,我等合该下拜。”

    那些闲杂人都在留在门外喧哗,八戒则是领着一行太监校尉,径入会馆之中,只听得内里行者与沙僧在客房里正说那揭榜之事耍笑哩。八戒就上前去,扯住行者,乱嚷道:“你可成个人!哄我去买素面、烧饼、馍馍我吃,原来都是空头!又弄旋风,揭了甚么皇榜,暗暗的揣在我怀里,拿我装胖!这可成个弟兄!”

    行者却也不恼,只是笑道:“你这呆子,想是错了路,走向别处去。我过鼓楼,买了调和,急回来寻你不见,我先来了,在那里揭甚皇榜?”八戒也不与他争只是指着那些校尉太监,道:“现在看榜的官员在此。”

    兄弟两个说不了,就只见那几个太监校尉朝上礼拜,道:“孙老爷,今日我王有缘,天遣老爷下降,是必大展经纶手,微施三折肱,治得我王病愈,江山有分,社稷平分也。”行者闻言,就正了声色,接了八戒手中的榜文,对众问道:“你们想是看榜的官么?”

    太监叩头回道:“奴婢乃司礼监内臣,这几个是锦衣校尉。”行者道:“这招医榜,委是我揭的,故遣我师弟引见。既然你主有病,常言道,药不跟卖,病不讨医。你去教那国王亲来请我,我有手到病除之功。”

    太监闻言,无不惊骇,校尉却是责道:“口出大言,必有度量。我等着一半在此哑请,着一半入朝启奏。”当分了四个太监,六个校尉,也不待宣召,径直入朝,当阶奏与陛下道:“主公万千之喜!”

    那国王此时正与三藏膳毕,正在清谈,忽闻此奏,就问道:“喜自何来?”太监奏道:“奴婢等早领出招医皇榜,鼓楼下张挂,有东土大唐远来取经的一个圣僧孙长老揭了,现在会同馆内,要王亲自去请他,他有手到病除之功,故此特来启奏。”

    国王闻言,就满心欢喜,问唐僧道:“法师有几位高徒?”三藏合掌答道:“贫僧有三个顽徒。”国王问道:“那一位高徒善医?”三藏回道:“实不瞒陛下说,我那顽徒俱是山野庸才,只会挑包背马,转涧寻波,带领贫僧登山涉岭,或者到峻险之处,可以伏魔擒怪,捉虎降龙而已,更无一个能知药性者。”

    国王闻言,就道:“法师何必太谦?朕当今日登殿,幸遇法师来朝,诚天缘也。高徒既不知医,他怎肯揭我榜文,教寡人亲迎?断然有医国之能也。”而后叫道:“文武众卿,寡人身虚力怯,不敢乘辇;汝等可替寡人,俱到朝外,敦请孙长老看朕之病。汝等见他,切不可轻慢,称他做神僧孙长老,皆以君臣之礼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