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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取经(一百一十一)

    却说大圣到了瓶中之后,就被那宝贝内的阴阳二气将身束得小了,他就索性变化了,蹲在瓶底当中。半晌之后,倒还觉得有些荫凉,忽而失声笑道:“这妖精外有虚名,内无实事。怎么告诵人说这瓶装了人,一时三刻,化为脓血?若似这般凉快,就住上七八年也无事!”

    咦!大圣原来不知那宝贝的根由:假若装了人,一年不语,一年荫凉,毫无异样,但若是闻得人言,就有火来烧了。大圣还未曾说完,就只见满瓶都是火焰迸射。幸得他有本事,坐在中间,捻着避火诀,全然不惧。

    行者在瓶子里耐了有半个时辰,又见周围钻出了四十条蛇来咬。行者就轮开手,抓将过来,尽力气一扯,扯做了八十段。少时间,又喷出有三条火龙来,把行者上下盘绕,着实难禁炎热,自觉慌张无措道:“别事好处,这三条火龙难为。再过一会不出,弄得火气攻心,怎了?”

    他又想道:“我把身子长一长,券破罢。”好大圣,他就捻着诀,念声咒,叫“长!”即长了丈数高下,可是那瓶却是紧靠着行者之身,也就长起去,他把身子往下一小,那瓶儿也就同样小下来了。

    行者见这宝贝居然和之前老君的葫芦一样,就心惊道:“难!难!难!怎么我长他也长,我小他也小?如之奈何!”说不了,就感觉孤拐上有些疼痛,急忙伸手摸摸,却是被火烧软了,他就自己心焦道:“怎么好?孤拐烧软了!弄做个残疾之人了!”

    行者一念至此,忍不住吊下泪来,这正是:遭魔遇苦怀三藏,着难临危虑圣僧,又道:“师父啊!当年皈正,蒙观音菩萨劝善,脱离天灾,我与你苦历诸山,收殄多怪,降八戒,得沙僧,千辛万苦,指望同证西方,共成正果。何期今日遭此毒魔,老孙误入于此,倾了性命,撇你在半山之中,不能前进!想是我昔日名高,故有今朝之难!”

    行者正在凄怆之际,忽然又想起观音菩萨当年曾在蛇盘山赐了他三根救命毫毛,不知有无,且等他寻一寻看。行者即伸手在浑身摸了一把,就只见脑后有三根毫毛,十分挺硬,就喜道:“身上毛都如彼软熟,只此三根如此硬槍,必然是救我命的。”

    他就咬着牙,忍着疼,拔下了这三根毛来,吹口仙气,叫道“变!”一根毫毛即变作金钢钻,一根变作竹片,一根变作绵绳。行者就扳张篾片弓儿,牵着那钻,照瓶底下飕飕的就是一顿钻,钻成了一个眼孔,透进光亮,行者见了光,就喜道:“造化!造化!却好出去也!”

    行者这才变化出身,那瓶就又变得荫凉了。至于说怎么就凉?原来是因为被他钻了,把瓶子内的阴阳之气全都泄了,故此就凉了下来。

    好大圣,他就收了毫毛,将身一小,就变做个小虫儿,十分轻巧,细如须发,长似眉毛,自那孔中钻出,也不走,而是飞在那老魔的头上钉着。那老魔正在饮酒,猛然放下杯儿,问道:“三弟,孙行者这回化了么?”三魔笑道:“还到此时哩?”老魔就教传令抬上瓶来。

    那下面的三十六个小妖就起抬瓶子,发现瓶子竟是轻了许多,慌得众小妖报道:“大王,瓶轻了!”老魔闻言,喝道:“胡说!宝贝乃陰陽二气之全功,如何轻了!”内中有一个勉强的小妖,把那瓶提上来,问道:“你看这不轻了?”

    老魔揭盖看时,就只见瓶子里面透亮,忍不住失声叫道:“这瓶里空者,控也!”大圣在他头上,也忍不住道了一声“我的儿啊,搜者,走也!”众怪听见行者声音,就道:“走了走了!”即传令:“关门关门!”

    那行者却是早就将身一抖,收了被剥去的衣服,现出本相,跳出洞外。回头骂道:“妖精不要无礼!瓶子钻破,装不得人了,只好拿了出恭!”而后他就喜喜欢欢,嚷嚷闹闹,踏着云头,径直回转唐僧处。

    那长老此时正在那里撮土为香,望空祷祝,行者停下云头,听他在祷祝什么。就听得那长老合掌朝天,祷祝道:“祈请云霞众位仙,六丁六甲与诸天。愿保贤徒孙行者,神通广大法无边。”

    大圣听得他这般言语,就更加努力,收敛了云光,近前叫道:“师父,我来了!”长老连忙搀住他,问道:“悟空劳碌,你远探高山,许久不回,我甚忧虑。端的这山中有何吉凶?”行者却是笑道:“师父,才这一去,一则是东土众僧有缘有分,二来是师父功德无量无边,三也亏弟子法力!”

    他就将前项自己装成钻风、陷入瓶里及脱身之事,与三藏细陈了一遍,“今得见尊师之面,实为两世之人也!”长老听见这般凶险,也感谢不尽道:“你这番不曾与妖精赌斗么?”行者道:“不曾。”

    长老又问道:“这等保不得我过山了?”行者是个好胜的人,听他这般说,就叫喊道:“我怎么保你过山不得?”长老回道:“不曾与他见个胜负,只这般含糊,我怎敢前进!”大圣闻言,却是笑道:“师父,你也忒不通变。常言道,单丝不线,孤掌难鸣。那魔三个,小妖千万,教老孙一人,怎生与他赌斗?”

    长老就说道:“寡不敌众,是你一人也难处。八戒、沙僧他也都有本事,教他们都去,与你协力同心,扫净山路,保我过去罢。”行者沉吟片刻,就道:“师言最当,着沙僧保护你,着八戒跟我去罢。“

    那呆子闻言,要自己去打妖怪,却是慌了,道:“哥哥没眼色!我又粗夯,无甚本事,走路扛风,跟你何益?”行者见他这么怕,就嘲笑道:“兄弟,你虽无甚本事,好道也是个人。俗云放屁添风,你也可壮我些胆气。”

    八戒见他都这么说了,要是还不敢去,未免太丢脸了,就道:“也罢也罢,望你带挈带挈。但只急溜处,莫捉弄我。”长老也道:“八戒在意,我与沙僧在此。”

    那呆子就抖擞神威,与行者一起纵着狂风,驾着云雾,跳上高山,即至妖怪洞口,早见那洞门紧闭,四顾无人。行者就上前去,执着铁棒,厉声高叫道:“妖怪开门!快出来与老孙打耶!”那洞里的小妖报入,老魔闻言,心惊胆战道:“几年都说猴儿狠,话不虚传果是真!”

    二老怪却是在旁问道:“哥哥怎么说?”老魔道:“那行者早间变小钻风混进来,我等不能相识。幸三贤弟认得,把他装在瓶里。他弄本事,钻破瓶儿,却又摄去衣服走了。如今在外叫战,谁敢与他打个头仗?”

    就见满洞头目更无一人敢答应,又问又无人答,都是在那装聋推哑。老魔就发怒道:“我等在西方大路上,忝着个丑名,今日孙行者这般藐视,若不出去与他见阵,也低了名头。等我舍了这老性命去与他战上三合!三合战得过,唐僧还是我们口里食;战不过,那时关了门,让他过去罢。”

    他就亲自取来披挂结束好了,开门往前走。行者与八戒在门旁观看,就见真是好一个怪物:铁额铜头戴宝盔,盔缨飘舞甚光辉。辉辉掣电双睛亮,亮亮铺霞两鬓飞。勾爪如银尖且利,锯牙似凿密还齐。身披金甲无丝缝,腰束龙绦有见机。手执钢刀明晃晃,英雄威武世间稀。

    那怪一声吆喝如雷震,问道“敲门者是谁?”大圣转身回道:是你孙老爷齐天大圣也。”老魔笑道:“你是孙行者?大胆泼猴!我不惹你,你却为何在此叫战?”行者道:“有风方起浪,无潮水自平。你不惹我,我好寻你?只因你狐群狗党,结为一伙,算计吃我师父,所以来此施为。”

    老魔又问道:“你这等雄纠纠的,嚷上我门,莫不是要打么?”行者回道:“正是。”老魔就道:“你休猖獗!我若调出妖兵,摆开阵势,摇旗擂鼓,与你交战,显得我是坐家虎,欺负你了。我只与你一个对一个,不许帮丁!”

    行者闻言就对八戒叫道:“猪八戒走过,看他把老孙怎的!”那呆子真个就闪在一边去了。老魔却是有些不敢交手,说道:“你过来,先与我做个桩儿,让我尽力气着光头砍上三刀,就让你唐僧过去;假若禁不得,快送你唐僧来,与我做一顿下饭!”

    行者闻言,却是笑道:“妖怪,你洞里若有纸笔,取出来,与你立个合同。自今日起,就砍到明年,我也不与你当真!”那老魔见他调笑,就抖擞威风,丁字步站定了,双手举着刀,望大圣劈顶就砍。

    这大圣却是躲也不躲,把头往上一迎,只闻当啷一声响,头皮儿竟是红也不红。那老魔见状,就大惊道:“这猴子好个硬头儿!”

    大圣笑道:“你不知,老孙是:生就铜头铁脑盖,天地乾坤世上无。斧砍锤敲不得碎,幼年曾入老君炉。四斗星官监临适,二十八宿用工夫。水浸几番不得坏,周围还搭板筋铺。唐僧还恐不坚固,预先又上紫金箍。”

    老魔见他神通了的,就道:“猴儿不要说嘴!看我这二刀来,决不容你性命!”行者道:“不见怎的,左右也只这般砍罢了。”

    老魔也卖弄道:“猴儿,你不知这刀:金火炉中造,神功百炼熬。锋刃依三略,刚强按六韬。却似苍蝇尾,犹如白蟒腰。入山云荡荡,下海浪滔滔。琢磨无遍数,煎熬几百遭。深山古洞放,上阵有功劳。搀着你这和尚天灵盖,一削就是两个瓢!”

    大圣全不在意,只是笑道:“这妖精没眼色!把老孙认做个瓢头哩!也罢,误砍误让,教你再砍一刀看怎么。”那老魔举刀又砍下来,大圣依旧把个头迎一迎,乒乓的被劈做两半个;大圣就地打个滚,竟是变做了两个身子。

    那妖一见两个,心中更是慌了,手按下钢刀,却不知如何是好。猪八戒远远望见,笑道:“老魔好砍两刀的!却不是四个人了?”老魔又指定行者,道:“闻你能使分身法,怎么把这法儿拿出在我面前使!”

    大圣见他认不得自己法术,就问道:“何为分身法?”老魔就道:“为甚么先砍你一刀不动,如今砍你一刀,就是两个人?”大圣也不解释自己玄功,只是笑道:“妖怪,你切莫害怕。砍上一万刀,还你二万个人!”

    老魔闻言,就道:“你这猴儿,你只会分身,不会收身。你若有本事收做一个,打我一棍去罢。”大圣闻言,就确认道:“不许说谎,你要砍三刀,只砍了我两刀;教我打一棍,若打了棍半,就不姓孙!”老魔道:“正是,正是。”

    好大圣,他就把两个身子都搂上来,打个滚,依然变作一个身子,掣棒劈头就打,那老魔举刀架住,道:“泼猴无礼!甚么样个哭丧棒,敢上门打人?”大圣喝道:“你若问我这条棍,天上地下,都有名声。”

    老魔问道:“怎见名声?”行者道:“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名号灵陽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成形变化要飞腾,飘扬五色霞光现。

    老孙得道取归山,无穷变化多经验。时间要大瓮来粗,或小些微如铁线。粗如南岳细如针,长短随吾心意变。轻轻举动彩云生,亮亮飞腾如闪电。攸攸冷气逼人寒,条条杀雾空中现。降龙伏虎谨随身,天涯海角都游遍。

    曾将此棍闹天宫,威风打散蟠桃宴。天王赌斗未曾赢,哪吒对敌难交战。棍打诸神没躲藏,天兵十万都逃窜。雷霆众将护灵霄,飞身打上通明殿。掌朝天使尽皆惊,护驾仙卿俱搅乱。举棒掀翻北斗宫,回首振开南极院。

    金阙天皇见棍凶,特请如来与我见。兵家胜负自如然,困苦灾危无可辨。整整挨排五百年,亏了南海菩萨劝。大唐有个出家僧,对天发下洪誓愿。枉死城中度鬼魂,灵山会上求经卷。西方一路有妖魔,行动甚是不方便。

    已知铁棒世无双,央我途中为侣伴。邪魔汤着赴幽冥,肉化红尘骨化面。处处妖精棒下亡,论万成千无打算。上方击坏斗牛宫,下方压损森罗殿。天将曾将九曜追,地府打伤催命判。半空丢下振山川,胜如太岁新华剑。全凭此棍保唐僧,天下妖魔都打遍!”

    那魔闻言,就战战兢兢地舍着性命,举刀就砍。猴王笑吟吟地使铁棒前迎。他两个先是在洞前撑持,然后跳起去,都在半空里厮杀。

    这一场好杀:天河定底神珍棒,棒名如意世间高。夸称手段魔头恼,大捍刀擎法力豪。门外争持还可近,空中赌斗怎相饶!一个随心更面目,一个立地长身腰。杀得满天云气重,遍野雾飘飘。那一个几番立意吃三藏,这一个广施法力保唐朝。都因佛祖传经典,邪正分明恨苦交。

    那老魔与大圣斗经有二十余合,不分输赢。八戒在底下见他两个战到好处,就手痒难耐,忍不住掣钯架风,跳将起去,望那妖魔劈脸就筑。那魔见行者有帮手来,就有些慌了,却不知八戒是个呼头性子,只会冒冒失失的唬人,他只道八戒嘴长耳大,手硬钯凶,只得败了阵,丢了刀,回头就走。

    大圣却是喝道:“赶上!赶上!”这呆子仗着威风,举着钉钯,即忙赶那怪去。老魔见他赶的相近,就在坡前立定了,迎着风头,幌一幌,现了原身出来,张开大口,就要来吞八戒。

    八戒见他原形,就有些害怕,急忙抽身就往草里一钻,也管不得什么荆针棘刺,也顾不得刮破头疼,战战兢兢的,在草里听着外面梆声。随后行者赶到,那怪也张口来吞,却中了他的下怀,他就收了铁棒,主动迎将上去,被那老魔一口吞之。

    着景象,却是唬得个呆子在草里囊囊咄咄地埋怨道:“这个弼马温,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那魔得胜而去。这呆子却才钻出草来,溜回旧路。

    却说三藏还在那山坡下,正与沙僧盼望,只见八戒喘呵呵地跑回来。三藏大惊问道:“八戒,你怎么这等狼狈?悟空如何不见?”呆子哭哭啼啼地道:“师兄被妖精一口吞下肚去了!”

    三藏听言,唬倒在地,半晌之后,方才跌脚拳胸地道:“徒弟呀!只说你善会降妖,领我西天见佛,怎知今日死于此怪之手!苦哉,苦哉!我弟子同众的功劳,如今都化作尘土矣!”那师父十分苦痛。

    就见那呆子,他也不来劝解师父,却叫沙僧:“沙和尚,你拿将行李来,我两个分了罢。”沙僧问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开了,各人散火:你往流沙河,还去吃人;我往高老庄,看看我浑家。将白马卖了,与师父买个寿器送终。”

    长老闻言气呼呼的,叫皇天后土,放声大哭。

    却说那老魔吞了行者之后,自以为得计,径回本洞。众妖迎问他出战之功,老魔道:“拿了一个来了。”二魔就喜道:“哥哥拿的是谁?”老魔道:“是孙行者。”二魔就问道:“拿在何处?”老魔回道:“被我一口吞在腹中哩。”

    第三个魔头闻言,大惊失色,道:“大哥啊,我就不曾吩咐你,孙行者不中吃!”那大圣肚里回道:“忒中吃!又禁饥,再不得饿”这景象,慌得那小妖道:“大王,不好了!孙行者在你肚里说话哩!”

    老魔却是不甚在意,道:“怕他说话!有本事吃了他,没本事摆布他不成?你们快去烧些盐白汤,等我灌下肚去,把他哕出来,慢慢的煎了吃酒。”

    小妖真个就冲了半盆盐汤。老怪接过后,一饮而干,洼着口,着实一呕,那大圣却仿佛是在那魔王的肚里生了根,是动也不动,却又用铁棒拦着喉咙,往外又吐,一直吐得头晕眼花,连黄胆都破了,行者还是不动。